张 永
(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1)
1927年国共合作破裂,无疑是中国现代史上的重大事变,国民党建立了南京国民政府,共产党遭到血腥镇压,走上武装争夺政权的道路。关于这段历史,中国大陆长期占主流的叙述是“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导致大革命失败,这是当年共产国际定下的调子,显然是一种简单化的理解。近些年来,国内外学术界的主流观点似乎转变为:共产国际的错误指导责任更大,共产国际从七次全会到八次全会,既要中共推动激进土地革命,又要维持国共合作,这种自相矛盾的政策让中共无所适从,最终导致了失败,比如影响很大的《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在第三卷前言明确提到“共产国际对华政策的矛盾性和不现实性”[注]《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版,第3页。,但这同样是一种简单化的理解。
笔者认为,北伐战争引发了全国性的政治动荡,腐朽的北洋派走向崩溃,新兴的国民党派系纷杂,正所谓天下无主,群雄并起,出现了一个争夺政权的窗口期。如果中共不能勇猛进取,等到北伐成功,国民党逐步建立稳定政权,中共可能错过窗口期,失去竞争政权的机会。共产国际自上而下的指示,农民运动自下而上的压力,都要求中共迅速转型,积极争夺政权。但是,文弱书生并不容易变为勇猛战士,知识分子群体也不容易转化成武装革命党,中共经过动摇、分化以至大换血才实现艰难转型。可以说,“犹豫动摇”或者说“右倾机会主义”是中共突然进入全新危急环境的必然现象,但是不少勇敢坚定的党员闯过了转型难关,与奋起的广大革命农民相结合,走上了创建红军、开辟苏区的道路,成为中国政权的有力竞争者。
从1921年中共成立,到1943年共产国际解散,中共在组织上一直是共产国际的支部,接受共产国际的领导和各种帮助。特别是在成立初期的幼稚阶段,共产国际对中共的成长起了关键作用,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践上,都是如此。
共产国际指导落后地区革命的理论是其后来批评所谓“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的出发点。这种理论不像陈独秀温和的“二次革命论”或托洛茨基激进的“一次革命论”那么清晰,带有一定的模糊性,或许可以称为“一次半革命论”。这种理论很有弹性,强调审时度势、随机应变,尽量把民主革命向社会主义革命推进。1920年7月共产国际二大的时候,列宁对落后国家革命还没有成熟看法。最初列宁更倾向于二次革命论,但来自印度的罗易提出质疑,认为上层资产阶级革命性不足,下层群众才是革命主力,落后国家民主革命可以超越阶段,表现出社会主义革命的特点,无产阶级政党要争夺领导权。经过讨论,列宁基本接受了罗易的想法,会议通过的列宁报告提到:“在先进国家无产阶级的帮助下,落后国家可以不经过资本主义发展阶段而过渡到苏维埃制度。”[注]列宁:《民族和殖民地问题委员会的报告》(1920年7月26日),《列宁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9页。列宁还让罗易起草一个补充提纲,“建议同时采用那两种提纲”。[注]罗易:《罗易回忆录》下册,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397页。斯大林后来大致延续了列宁确立的政策。
斯大林指导中国革命也依靠他自己的经验积累。革命夺取政权是冒险的事业,从没有必胜的把握,这一次机会没抓住,下一次可能要等很久,甚至可能永远不会再来。俄国革命是在1905年和1917年出现了两次机会,中间则是长达12年的沉闷时期。1905年,日俄战争失败引发全国骚乱,初建的布尔什维克在彼得堡和莫斯科参与创立苏维埃,尝试夺取政权,虽然失败,但积累了宝贵经验。斯大林本人正是因在1905年高加索革命中表现出色,进入了布尔什维克领导层。1917年,一次大战的沉重负担和连续失利导致沙皇退位,旧体制彻底崩溃,布尔什维克抓住机会,通过武装暴动一举夺取政权。这是斯大林关于革命的主要经验,也是他指导中国革命的重要依据。斯大林在中共六大之前与周恩来等谈到1927年暴动时说:“1905年11月也干了(采取了行动),虽然暂时取得了胜利,但终究还是失败了”[注]《周恩来对斯大林同瞿秋白和中共其他领导人会见情况的记录》(1928年6月9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7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479页。,很明显他是把中共的1927年看作是俄国革命的1905年。
斯大林1926年因北方国民军的失败认为中国革命处于低潮,本来并不看好北伐。但7月北伐战争开始之后,却极为顺利,北伐军势如破竹,9月攻占武汉。在北伐军占领的湖南、湖北等地区出现了规模巨大的农民运动,武汉、上海等城市的工人运动也高涨起来。这时斯大林突然意识到,革命高潮来了,出现了争夺政权的机会。他转而乐观地认为,有了苏联的强大援助,中国革命可能不经过“1905”的挫折,直接取得“1917”的胜利,中共在1927年就应该尝试争夺领导权。
共产国际执委会七次全会1926年11月在莫斯科召开,会议确立了斯大林、布哈林对共产国际的领导。在这次会议上,迅猛发展的中国革命成为中心议题,兴奋情绪推动共产国际政策趋于激进化。斯大林在题为《论中国革命的前途》的演说中,提出中国可能不会“一点一滴的同样重演俄国一九〇五年的革命”,他特别强调军队的作用:“在中国,是武装的革命反对武装的反革命。这是中国革命的特点之一,亦其优点之一。中国革命的军队具有特别的重要性,也在乎此。”“从此中国共产党人应特别注意军队的工作”,而且还要“经过革命军队去推动农民”,“帮助农民反对地主”。[注]斯大林:《论中国革命的前途》(1926年11月),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教研室编:《中共党史教学参考资料》第13册,1985年编印,第425、427、429页。斯大林经历过俄国革命夺取政权的过程,亲身领导过革命战争,他在这篇演说中指出了中国革命的两个关键:军队和农民,而当时的中共领导层还没有这样清楚的认识。七次全会政策说明共产国际根据革命形势出人意料的迅猛发展,抛弃了原来比较保守的政策,这也预示着国共合作将很快走到尽头。
蒋介石4月发动政变之后,中国革命的形势明显恶化了。斯大林的基本倾向是,在争夺政权的生死决斗中,只能勇往直前,后退没有出路。5月共产国际执委会八次全会比七次全会更加激进,通过的《关于中国问题决议案》是6—7月共产国际指导中国革命的总方针,5月底那封著名的指示信就是决议的具体化。决议案中建立新军队和争夺领导权的倾向更为坚决,一方面要推进土地革命,不惜抛弃资产阶级,争取农民,建立自己的军队;另一方面也要尽量推迟决裂,充分利用国民党左派武汉政府来发展自己,这确实需要很高的政治技巧。
上层的共产国际指示中共勇敢发动群众,争夺领导权,此时下层的工农群众运动也日趋激进,自发起来争夺政权,与共产国际的指示基本一致。但是,中间层的中共领导集体却显得犹豫动摇,党的组织力也有限,群众运动虽然是中共参与发动起来的,但中共难以建立有效领导。
工人运动对国民党城市政权造成很大冲击。1927年1月4日,群众不顾武汉政府劝阻,强行占领了汉口英租界,成为当时震动全国的大事件。“有一点可以完全肯定:无论共产党,还是国民党,或者是国民政府官方,都没有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注]巴库林:《中国大革命武汉时期见闻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44页。刘少奇后来也说:“工会是第一个政府,而且是最有力量、命令最能通行的政府,他的权力有时超过正式政府。”“随便逮捕人,组织法庭监狱。检查轮船火车,随便断绝交通,没收分配工厂店铺,这些事这在当时是较平常而且是极普通的。”“这等事在小城市如汀州干起来问题还小,在武汉那样的城市,那样多人干起来,问题真有点骇人。”[注]刘少奇:《刘少奇论工人运动》,中央文献出版社1988年版,第212页。
农民运动的规模和力量更是惊人,远远超过工人运动,湖南农民运动很快自发建立起基层政权。当时中国工业不发达,工人数量很有限,如果说革命工人数以十万计,革命农民则数以百万计,成为中国政治的决定性力量。毛泽东这时敏锐地认识到,农民运动的巨大力量根本改变了政治力量对比,革命者不得不在农民和绅士之间作出抉择。1927年初毛泽东在湖南做了1个月实地调查后,兴奋地写道:“几千年封建地主的特权,打得落花流水。地主的体面威风,扫地以尽。地主权力既倒,农会便成了唯一的权力机关,真正办到了人们所谓‘一切权力归农会’。”[注]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1927年3月),《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4页。亲身领导湖南农民运动的柳直荀叙述更加生动:“从前一切的乡政,都是由少数穿长衣的大人老爷们把持着。他们有时也开会议,但这是大人老爷们的会议,赤脚草鞋、带着牛屎臭味的农民们,只能站在门外听讲。”“现在世界翻了底:农民开会来管理大人老爷了。大人老爷们非服从不可。”[注]柳直荀:《湖南农民运动的追述》(1928年1月),《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农民运动资料》,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77页。1927年春季的湖南“的确是一个革命的湖南”,“城市中的工会,乡村中的农民协会,简直是当时的第二政府,政府的命令非经过工农两会,简直无法执行”。[注]柳直荀:《湖南马夜事变之回忆》(1928年5月),《马日事变资料》,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560页。
国民党政府可以居高临下做出扶助工农的姿态,制定一些保护工农的相关法令,但当工农运动威胁其政权时,必然转向镇压。政权问题上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中共要么站在国民党一边压制工农运动,要么站在工农运动一边与国民党决裂,并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中共按其政治理念必须站在工农一边,支持农会成为乡村政权,但中共不想和国民党过早决裂,希望通过纠正工农运动过火维持国共合作,为自己赢得更多时间,这也是共产国际的指示。不过中共当时组织力很有限,难以做到这一点,少数中共党员分散到数百万农民之中,象星星之火撒进干燥草原,能够凭着一腔热情,把饱受压迫广大农民发动起来,可一旦烧起燎原大火,却根本无力掌控。
1927年5月中共五大时,党员有5.8万人,其中工人占53.8%,农民占18.7%,知识分子占19.1%,军人占3.1%。主要生活在城市的工人和学生合计占72.9%。占比较大的工人党员只有3.1万,工会会员却有280万,工会会员中党员比例大致是百分之一。农民党员只有约1.1万人,而农会会员却有972万之多,党员占农会会员的比例只有约千分之一。[注]《陈独秀在中国共产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1927年4月29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5卷,第360页。另据1927年5月湖北各县农民协会的统计表,当时全省农会会员已达约270万人,而党员总数不过约2500人,不到千分之一,如果算上农会会员家属,就是平均几千个农民中才有一个党员。在有些地方,比如黄陂8万农会会员才有4个党员,孝感县9万多农会会员才有8个党员,随县2万农会会员中只有1个党员。[注]《一九二七年五、六月湖北各县农民协会会员统计》,《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农民运动资料》,第457—460页。极少的党员、弱小的党组织漂浮在农民运动的汪洋大海上,只能任凭巨浪翻滚,无法贯彻政策、控制局势。
当时中共组织还处于发展初期,对各级干部和党员都难以建立有效领导,他们经常违背中央政策,按照自己的想法自行其是。罗易给斯大林的报告说:“党的活动没有集中统一,没有加以组织,各地的共产党员都是按自己的方式工作。”“共产党人常常在毫无准备、没有党的指示的情况下出席这样或那样的联席会议,他们每个人都各行其事,他们的行动败坏了党的声誉。”[注]罗易:《致政治书记处和斯大林同志报告》(1927年5月28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卷,第290、291页。
工农群众运动的规模如此巨大,冲击力如此之强,革命工农与国民党的决裂在所难免,中共想站在中间妥协调和是不可能的。按中共的政治本性,只能坚决站在工农一边,不惜与国民党决裂,同时依靠革命群众的巨大力量,在残酷血腥的斗争中与国民党争夺政权,这也是共产国际指示的核心思想。但问题是,以书生为主的中共各级干部准备好了吗?
共产国际自上而下发来了争夺领导权的指示,农民运动自下而上起来争夺政权,但两者之间的中共领导层却出现明显的犹豫,其理论上的原因就是二次革命论。这种理论认为落后国家应有两次革命,第一次是民主革命,完成民主革命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资本主义发展,第二次革命才是社会主义革命。陈独秀等认为在民主革命阶段,中共的主要使命是传播革命思想和组织发动群众,争夺政权是很久以后的事。他们没料到革命形势发展这么快,突然面对争夺政权的生死搏斗,难免犹豫动摇。
1927年初,国共分裂的危险还不严重,中共中央受革命形势鼓舞,一度表现出超越二次革命论、积极执行共产国际指示的姿态。收到共产国际七次全会决议案后,政治局讨论后认为:“在此次国际提案中,自然未曾说将来中国不会有第二次无产阶级的革命”,“只是指示我们必须准备整个的中国革命能够一气呵成,而不可在主观上注定了我们必须有第二次革命”,“对于现在的革命遂以资产阶级的民主革命自限,一步也不肯超越,一切都等待到第二次无产阶级革命再说,这便是我们过去方针和战略上根本错误。革命是活的,不象演剧和做影戏,必须演完这一幕才能开演那一幕。”[注]《中央政治局对于〈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第七次扩大会议关于中国问题决议案〉的解释》(1927年初),《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22页。
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是中共中央积极进取的高潮,在北伐军迫近上海的时候,罗亦农、周恩来、赵世炎等在3月21日组织工人发动起义,缴枪上千,组织起两三千人的纠察队。在武装起义的过程中,陈独秀也很积极,参加了30多次会议,这说明在形势顺利的情况下,多数人都有超越个人局限的可能。但在起义的紧要关头,陈独秀和彭述之又表现出决心不足。周恩来在中共六大说:“最后五分钟的决心问题,在这上海的江苏省委对于这次暴动没有一点动摇,而我们可说中央是动摇的,彭述之他跑去看了一下,看见许多时没有攻下敌人,于是他就发出了一个‘是否还可以支持下去呢?’晚上独秀又写了一封信给罗亦农,好像是叫可以停一下,他们是动摇的。”[注]《周恩来在中国共产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军事报告》(1928年7月3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党史教研室编:《中共党史教学参考资料》第14册,第82页。
起义胜利之后,上海工人成为重要政治力量,纠察队也很有实力,试图组织上海市民政府,这是中共争夺城市政权的初步尝试,立刻引起蒋介石的嫉恨。在吴稚晖、蔡元培等文人的声援之下,他联合桂系白崇禧等军人,在4月12日断然发动政变,镇压了上海工人武装,而中共中央犹豫动摇,并没有组织有效抵抗。周恩来在4月18日会议上愤怒地说:“中央政策动摇,指导无方,对于前次广东与上海都如此,中央对于争领导权没有决心。”“起头是模糊,后来是妥协。如蒋介石完全代表资产阶级,事实很多,如汪来后不免蒋职,工人避免与蒋冲突,完全是让步,以致于失败。”[注]《特委会议记录》(1927年4月18日),《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66页。
共产国际七次全会后不仅给中共发来新指示,还派激进的罗易为共产国际代表,指导中共接受新政策。但是罗易4月初到达武汉的时候,很多中共领导人已对日趋激进的工农运动感到担心,对是否接受新政策产生了怀疑,领导层中的分歧加大了。陈独秀4月10日到达武汉,标志着中共中央迁到了革命中心。但仅仅两天之后,蒋介石4月12日在上海血腥镇压中共,紧接着李济深于4月15日在广东反共,北方军阀张作霖也于4月6日派兵进入使馆区捕获李大钊等共产党员。10天之内,北京、上海、广东三个重要地方组织连遭重创,大批党员和群众遭到杀害。
在这种情况下,罗易说服中共接受激进政策的难度大大增加。罗易说:“中共中央无法判明新的环境,党的领导和全体活动分子仍旧受到自己的旧政策的束缚,无法执行时局所要求的新政策”;“不存在渴望充当新领导的成熟的新核心”;“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没有很好理解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新提纲”。[注]巴库林:《中国大革命武汉时期见闻录》,第334—335页。陈独秀、张太雷、彭述之等都有很大疑虑。张太雷认为,共产国际代表团提出的“国民革命的土地纲领太左了,小资产阶级将不能接受,革命联盟将因而瓦解”。[注]《罗易赴华使命》,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07页。
由于共产国际的权威,虽然有很多疑虑和争论,1927年4月27—5月10日召开的中共五大还是接受了共产国际政策,强调推进激进的土地革命,又试图维持国共合作。斯大林、布哈林和罗易显然都高估了国民党左派的革命性,误以为国民党左派的武汉政府能够接受土地革命。鲍罗廷在中国已经3年,他对中国政治实际更为熟悉,知道国民党军队中反对土地革命的势力很大,担心过早推动激进政策带来决裂危险。
罗易在中共五大上通过了激进政策,但政治形势却急剧恶化了。当时武汉主力部队在河南抗击奉军,5月17日,驻扎湖北的14师师长夏斗寅发动叛乱,声称支持南京政府,乘虚进攻武汉。情况十分危急,叶挺率留守部队和军校学生勉强击退叛军。5月21日,驻长沙的33团团长许克祥发动“马日事变”,屠杀中共党员和工农干部,湖南党组织几乎瓦解。
事前中共湖南省委得知国民党军队可能动手,竟提前一天于5月20日晚开会决定各自逃走,省委书记夏曦的理由是,他和郭亮、戴晓云、李维汉等公开活动,很难在长沙隐蔽,决定由薛世纶、王则鸣、林蔚成立秘密临时省委。[注]《关于我在马日事变过程中一些情况的说明》(1979年12月),《马日事变资料》,第580页。谢觉哉后来回忆:“二十日晚我接到电话,叫我走。为什么走?走向何处?走了怎么办?均问不出,无计划各走各的。”[注]《谢觉哉日记》,《马日事变资料》,第572页。柳直荀也说:“事变之前,我们知道事变之将到,原有一个反攻的计划。但是当时的党虽则组织尚好,但只是一个太平时代的党,没有斗争的经验,不能应付这个斗争的环境”,“因此事变临头,手忙足乱一切计划全归失败”。[注]柳直荀:《湖南马夜事变之回忆》(1928年5月),《马日事变资料》,第562页。
中共湖南省委9月给中央的报告称:“湖南的党经过五月事变的打击,差不多完全瓦解了。”“省委会及一部分地方领导机关不能担负它应担负的责任”,“不但完全失了指挥力,并且不顾党的生死,负责人首先各自逃走去了,有许多还是未闻风而先自溃”。“负责同志多半是书生,没有战斗经验,一般同志亦多不能战斗,因之省委失指挥力而后各地多不能独立发挥其战斗力。”“事变发生之前,全湖南党员已达二万以上,现在已收集的不过五千左右”。[注]《湖南省委给中央的组织报告》(1927年9月5日),《马日事变资料》,第511—512页。
中共没有坚决反击,接连出台了让步政策,限制工人运动和农民运动。5月22日,湖北总工会与汉口商会代表召开联席会议,议决“在工作时间内,店员不得自由离店”,“工会及店员,不得强迫店家加用店员”,“工人向店东提算总帐事,已由湖北全省总工会通告制止”。[注]《工商联席会议决议案》(1927年5月22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119、124页。5月25日,中央政治局《工人政治行动议决案》要求工人武装纠察队调动“须得卫戍司令部同意”;“政治停工必须得总工会命令,总工会应极慎重,非十分重大政治示威,决不下停工令”;“工会无政府命令不得拘捕非工人”。[注]《工人政治行动议决案》(1927年5月25日政治局通过),《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134—135页。中央政治局5月25日通过《对于湖南工农运动的态度》,承认“贫农幼稚行动,如均分土地、均分财产、对于土豪劣绅之逮捕罚款以及关于宗教道德革命等,引起了小资产阶级、小地主尤其是军人之剧烈反对”,认为“这些纠纷已引起极严重的政治问题”,“乡村中农运问题,一切非本党政策所规定的幼稚行动,立须依本党的领导力量,切实矫正。已没收之军人产业一概发还”。[注]《对于湖南工农运动的态度》(1927年5月25日政治局通过),《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136页。
1927年5月18—30日召开了共产国际八次全会,5月30日苏共中央政治局会议决定给中共发一封要求坚决进攻的指示电。这封电报不仅加快了国共分裂,而且在中共中央和共产国际之间引发了激烈对抗,中共拒绝执行这封电报,是被共产国际批评为“右倾机会主义”的重要原因。
电报的主要倾向是进攻性的,认为“不进行土地革命,就不可能取得胜利”,“我们坚决主张从下面实际占领土地”。电报关键内容是要求“动员两万共产党员,再加上来自湖南、湖北的五万革命工农,组建几个新军。要利用军校人员做指挥人员,要组建自己可靠的军队,现在还不晚。不这样做就不能保证不失败。这是很困难的事情,但没有别的路可走。”[注]《联共(布)中央政治局会议第107号记录》,《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卷,第298—299页。十月革命后大批苏共党员参与创建红军是革命胜利的关键,1927年中共全部党员不到6万,共产国际要求派两万党员去参军,就是要中共下定决心迎接即将到来的血腥残酷的国内战争。
国内战争单靠两万党员当然不够,还需要争取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因此不仅不能压制农民运动,还要通过土地革命来发动农民,为此应不惜与资产阶级决裂。6月3日,苏共政治局根据最新报告召开紧急会议,再次发出要求坚决进攻、反对退却的电报,并明确表达了不满,认为“任何阻止土地革命的行为都是犯罪。应当立即切实领导土地革命。”“要以伤亡减员为借口将张发奎的部分部队,如若可能,则将其他所有部队作为比较可靠的部队调作武汉的后备队,赶紧补充工人和农民。”“我们没有得到关于收到最近的电报的确认。这是不能容忍的。”6月6日,苏共政治局再次发出电报:“为答复陈独秀的电报,再次重申阻止进行土地革命是犯罪行为,并会导致革命的毁灭。”[注]《联共(布)中央政治局紧急会议第108号(特字第86号)记录》,《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卷,第306—307页。
但中共中央多数领导人的想法完全不同,陈独秀、谭平山等害怕决裂,没有准备好面对即将到来的残酷战争,认为只能退却。6月7日,中共政治局开会讨论莫斯科来电。陈独秀直率地表示拒绝:“电报表明,莫斯科不了解中国的实际情况”,“共产国际可能不知道,没有过火行为,反动派的统一战线不会这么容易形成。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能谈及土地问题。”谭平山也明确反对电报:“如果我们在局势恶化的情况下还主张解决土地问题,那就更糟糕了。”罗易支持共产国际电报,认为依靠陈独秀等人无法执行进攻政策,需要立刻改组中共中央。他在6月8日给莫斯科的电报中说:“若彻底揭露旧的政策,实行坚强的领导,则还可以挽回局面。有必要采取果断的组织措施。”[注]《罗易给联共(布)中央政治局的电报》(1927年6月8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卷,第308—311页。
6月15日,陈独秀代表中央政治局致电共产国际,明确拒绝莫斯科的指示。他强调“整个军队对农民运动的过火行为都抱有敌意”,“这种情况下,不仅是国民党,就是共产党也必须采取让步政策”。“否则,将立即引起与大部分反动军队的冲突,与国民党发生分裂,而我们将变成一个反对党”,“在最近的将来,继续留在国民党内在客观上大概是不可能的”。“中国共产党设法要建立民主政权,但在短时期内不可能实现”。“当我们还不能实现这些任务的时候,必须与国民党和国民党军将领保持良好关系”,“我们的迫切任务是要纠正‘过火’行为”。[注]《陈独秀根据政治局意见致共产国际电》(1927年6月15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5卷,第468—469页。
苏共政治局6月16日会议决定重申既定政策,严厉批评中共不执行国际指示,同时决定派以勇猛著称的罗明纳兹去中国,代替罗易和鲍罗廷。指示电称:“我们没有任何新方针,而你们那里实际上是不执行共产国际的决定,首先是关于土地革命、武装工农、建立可靠的武装部队和使国民党机构民主化的决定。”“答复陈独秀的电报,重申我们的指示,即推迟土地革命是极为有害的。”[注]《政治局1927年6月16日会议第111号记录》,《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卷,第349页。
莫斯科毫不动摇地坚持进攻政策,让犹豫不决的中共领导层陷入混乱之中。在6月26日的政治局会议上,陈独秀悲叹道:“右的道路意味着放弃一切,左的道路意味着采取激进行动。在这两条道路上等待我们的都是灭亡。”张国焘则激烈地表示:“莫斯科的指示是不能接受的。应当加以拒绝并通知莫斯科。如果莫斯科还坚持自己的意见,那就应该再次回电反对莫斯科。”谭平山、瞿秋白、周恩来、张太雷的发言模棱两可,只有任弼时表示“应该完全彻底地接受莫斯科的指示”。[注]《西塔罗夫关于中共中央政治局与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代表联席会议的报告》(1927年6月26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卷,357—363页。
几百万农民夺取土地的革命难以控制,国民党已经转向用军队镇压农民。农民与国民党已经决裂,到底是站在农民一边?站在中间?还是站在国民党一边?这是中共必须回答的尖锐问题。选择站在国民党一边等于背叛了自己的政治立场,成为国民党的附庸;选择中间立场等于回避重大政治问题,失去政治影响力,象后来的陈独秀派、胡适派一样;选择站在农民一边,则意味着和掌握军队的国民党决裂,立刻面对血腥残酷的镇压。经历过苏联建国血战的斯大林发出了强硬指示,但外交家鲍罗廷、学者陈独秀以及知识分子为主的中共领导层显然还没有准备好。斯大林在7月9日批评道:“现在的中央(它的上层领导人)是国民革命时期锻炼出来的”,“但它完全不适应新的土地革命阶段。中共中央不理解新革命阶段的涵义”。[注]《斯大林给莫洛托夫和布哈林的信》(1927年7月9日于索契),《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卷,第407页。从后来武装暴动、建立红军和苏区的历程来看,莫斯科指示强调军队和农民的战略方向无疑是中国革命取得成功的关键。
7月8日,共产国际致电中共中央,指示“共产党人必须示威性地退出国民政府”,但“退出国民政府并不意味着退出国民党。共产党人必须留在国民党内,并在国民党的各个组织中和拥护国民党的群众中,为改变国民党的政策和改组领导机关进行坚决的斗争。”“共产党的领导机关应该真正成为工农群众革命运动的中心。否则,党就会毁灭自己。”[注]《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致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电》(1927年7月8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5卷,第487—488页。7月13日,中共中央根据莫斯科指示,公开宣布退出武汉政府。7月15日,汪精卫在武汉国民党中常会第二十次扩大会议上正式宣布分共。
中国共产党在1927年还处于幼稚时期,政治理论未经实践,领导机构缺乏经验,各级干部意见分歧,无法有效领导数量巨大、情绪激动的群众,无法制定出成熟的政策,即使有政策也很难贯彻执行,当面对夺取政权的血战时,难免要遭受挫折。一个政党只有经过严重挫折的考验,才能实现深刻的转型,真正走向强大。
中国共产党1921年成立,最初只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小团体,在1925年五卅运动以后迅猛发展,党员从几百人很快超过万人,成为有影响的群众性政党,但各级干部仍以知识分子为主。1926年下半年北伐战争节节胜利,新党员大批涌入中共组织,武汉第一纱厂“十月革命九周年纪念的前夕,一夜之间就发展了七、八十个党员”[注]袁溥之:《往事历历》,《广东党史资料》第3辑,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41页。,到1927年五大时中共党员已经猛增到5.8万多人。但是,党员的迅速增加并不等于组织的强大,甚至可能带来组织的混乱,短时间内蜂拥入党的新党员难免泥沙俱下,有些人只是在革命形势顺利的情况下寻找个人出路,并没有坚定的信仰和组织训练,这种组织上的弱点在面临复杂局势和严峻考验时必然会导致挫折。失败不是某些人的具体“错误”造成的,而是组织在特定阶段的内在弱点决定的,在面临全新环境、需要脱胎换骨的转型时,难免遭受挫折。正如毛泽东1936年对斯诺说的,“即使共产党在分裂以前采取了比较积极的政策,从工人和农民中创建了党的军队”,他也“并不认为反革命在一九二七年会被打败”。[注]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三联书店1979年版,第140页。
中共组织虽然由于年轻幼稚遭受挫折,但在逆境中表现出很强的生命力。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恽代英等一批中共精英经受住了失败的考验,开始发起暴动、创建红军、开辟苏区,领导革命战争。在那个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时代,中共有了自己的军队和根据地,就有了创建中国政权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