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和含雅韵 庄正蓄风骨
——写在茅原先生诞辰90周年之际

2018-01-23 15:54钱庆利
人民音乐 2018年11期
关键词:歌剧音乐

■钱庆利

茅原教授是一位拒绝墨守成规的学者,一生追求学术,兢兢业业,教书育人,心无旁骛。其贯穿生命始终的反思意识、实践意识、跨学科意识,如今回想起更觉惠我良多。在茅原先生诞辰90周年暨逝世一周年之际,特撰此小文,以示纪念。

人的一生,或长或短,或深或浅,除自己的“独立行走”外,还会受到他人及社会的影响。在我的人生途程中,假使要问什么人对我影响最大、最深、最远?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茅原先生是其中之一。我到南京艺术学院读硕士之前,虽有跟随其学习的心愿,但苦于没有契机,只能当做一种奢望罢了。

直到2004年5月18日我收到南京艺术学院硕士研究生入学通知书时,萦绕心间随茅老师学习的愿望才又复现。当时我觉得虽幸运通过研究生入学考试,但仍心有余悸,觉得还有很多音乐本体方面的未解之谜亟待解决。于是向冯效刚教授表达了想随茅原先生学习的意愿(知晓他们早已认识)。当向茅先生表达了心愿后,先生建议并介绍我先随南京艺术学院已退休的华萃康老师学习和声。就这样,大概持续了2年的和声学习后,经华老师介绍开始随茅原先生继续深入攻研作品分析,从此与先生结下了亦师亦友般的忘年之交。

在随茅原先生近八年的系统学习中,从单一曲式,到复杂的交叉曲式直至整部歌剧的音乐分析,先生不厌其烦地对我进行逐一讲解,于我而言,可谓脑洞大开,原来各类音乐作品除遵循共性特征外,正是那些细节差异才成就了作品的鲜活生命。以系统作品分析课程为契机,“追其引领,随其履痕,受其教诲,得其滋养,深受厚泽。他的学问、知识、人格、道德、修养,对于我是一部终身受用的好书、大书”①。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我一轮作品分析学完后,恰逢“超星”邀约茅先生录制网络课程,以便让更多的受众来分享其深邃的思考及广博的学识。这时,先生约我做他的助教来完成这一任务。整整一个暑假天天在一起完成录制任务期间,对我来说,相当于学习了两遍曲式与作品分析,可谓受益终身。其中所得不仅滋养了我的学术积累,更为重要的是拓宽了我的认知视野,为此后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2010年我开始正式攻读博士学位,因论文选题与中国戏曲曲式学板腔体有关,因此,先生对我指导的内容落在中国歌剧板腔体咏叹调的谱例分析上。之前,随先生学习的是西方音乐分析体系,而今所涉及的为中国作品,对我来说绝非易事,对业已掌握的西方音乐分析理论既不能套用,也不能弃用。先生的原则是从对象出发,以中为主,化西为我。既有的“理论、方法应照顾到具体作品的个性随时做出调整,而不能削足适履式地固守理论的完整性。”②先生说:方法从作品中产生,反过来又作用于作品。

事实上,理论原则与具体作品之间的紧张永远存在,音乐分析所要努力的也许就是这两者之间的“动态平衡”。我们必须要以理论原则为前提,但是我们也必须随时准备在具体作品的生动性和复杂性面前,不断对理论原则做出调整、补充甚至改变。③

基于此,茅原先生首先介绍给我的是中国传统音乐,尤其是戏曲音乐的建构法则,其中特别分析了京剧中的核心唱段是如何通过基本结构的上下句、辅以丰富多变的板式处理来为戏剧形象服务的。讨论这一问题的出发点是茅原、郑桦、武俊达集体讨论,先生执笔并于1959年刊发于《音乐研究》上的两篇文章——《关于戏曲音乐刻画形象的几个美学问题》(1959年第1期)《再谈戏曲音乐刻画形象的美学问题》(1959年第5期)。在第一篇文章中,三位作者将戏曲音乐刻画形象的美学问题概括为三点:

其一,音乐的具体性音乐思维和概括性音乐思维的辩证的统一。其二,音乐形象的完整性和不完整性的辩证的统一。其三,音乐形象的确定性和不确定性的辩证的统一。就其一而言,作者谈到:

任何音乐形象,有其具体的不同程度上的细节刻画的特点,但就其整体来说,和其他整体之间也有着共同的倾向。依靠这种共性,各个不同处理的同曲牌或板类维持着风格上的统一。依靠各种不同处理的具体性音乐思维,它们又相互区别,从而具有丰富的表现力,这种表现力特别明显地从一个曲牌或板类的多种变化中体现出来。④

在第二篇文章中,作者又将三个美学问题加以补充论述并对中国戏曲音乐的“一曲多用”与西方歌剧中的“专曲专用”作了学理上的比较。

我对板腔体咏叹调的分析即建立在上述美学原则基础上。

鉴于戏曲音乐是建立在中国传统音乐创作思维基础上的,对于具体分析中涉及的诸如正音、偏音、宫音、功能音、调式色彩、调式命名、非主音终止、同音列调式、调式思维等系列问题,先生在《五声性调式的辨识与思维》(《艺苑》1990年第4期)一文中给予了充分的回答。就我而言,中国民族歌剧创作到底向戏曲学习了什么?先生的回答是,学思维、学方法、学规律。这种学习,并非流于形式、口号,而是从中国民族歌剧的具体创作中总结出来的。例如在以马可为代表创作的歌剧《小二黑结婚》中,其中一句唱词“二黑哥,县里去开英雄会”,就是从评剧《刘巧儿》中的唱词“巧儿我”那里化来的,两者音调特征及其相似。诸如这样的例子,茅原先生可随时举出来并随口唱出来。这种自由驾驭、旁征博引的能力,确实非学富五车的饱学之士所不能。

茅原先生对我的指导,除具体的谱例分析外,更重要的是先生的哲学思维,他总能站在谱例之外的高度进行深度哲理分析。比如,在谈到中国歌剧常出现唱、说之间转换不够自然,观众很难接受的问题时,先生说:

要先考虑什么是歌剧本身,不能将现实生活演一下就是歌剧了。为何唱、说都别扭?本质就是在两个世界(艺术世界、现实世界)搅来搅去。一会儿是虚幻的世界,一会儿是真实的世界,当然搞不好了。中国戏曲为何不感觉别扭?西方歌剧为何也不感觉别扭?因为它们始终表现的是虚拟的世界。它当然是现实世界的反映,但它不是现实世界。艺术如果是现实世界,它就不是艺术了。戏曲是用过渡解决的,过渡也是虚拟的,如叫头、过门等,即使是道白也有抑扬顿挫之感。⑤

这些结合实例、高屋建瓴的美学概括,于我启发很大,使我能够逐渐摆脱对乐谱粗浅分析的窘境,走向更为广阔的新天地。放眼作为精神产品的艺术世界,似乎可以认为,“音乐之所以是人类艺术的重要部类,是人类精神的伟大结晶,在于音乐积淀了千百年来无数民族和个人的文化智慧与创造才能”。⑥这种“历史的连续感不仅体现为主流的沿革擅变,而且还隐伏在支流、暗流,甚至对流的相互交织中”。⑦而先生总能以贯通的学识、扎实的学术功底,在“多流”交汇之处,想人之所未想,发人之所未发。

茅原先生不仅学问精深、涉猎广远,而且为人谦和,关心教育、关爱同事、关注学生发展。2003年11月江苏省大学生文化素质教育指导委员会成立,先生在成立大会上做简短发言,他说:

自己在教与学的过程中遇到一个矛盾,即“信息爆炸”与“充分占有资料”之间的矛盾。人们称教师为“红烛”,红烛的历史使命就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问题就在于教师掌握的文化到底有多少和能不能向学生提供“信息真髓”。即提供的信息既全又粹。正如荀子在《劝学》篇中说过的那样:“不全不粹,不足为美”。“全”是系统,“粹”是精华。教师只要善于调动学生的生活经验,借助于逻辑思维与形象思维的相互作用,话不要多,只要说到点子上,学生就能掌握教学内容。建构新的知识,同时也就建立了束缚,还必须解构,即教会学生如何破除束缚以继续前进。⑧

茅原先生的发言没有单纯、枯燥的说教,而是站在一定的高度对教与学的关系进行了透析。

茅原先生不仅自己学问精深、著作等身,对同事的事业也是事无巨细,关怀备至。上文提及的和声老师华萃康先生可以说是先生的同辈人,与先生一样,一生追求学术、甘于清贫、兢兢业业,在和声学领域辛勤探索。在前人研究成果基础上,辛勤耕耘二十余载铸成一本《色彩和声》,苦于经费问题,迟迟未能出版。先生惜才如命,面请时任南京艺术学院音乐学研究所所长的居其宏教授支持,好在居先生同样惜才,经过多次申请,终于落实了经费,并得到了时任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社长的俞人豪教授的大力支持,该书终于在2012年7月得以出版。从1989年已完成初稿,至20年后才得以面世,只能以感慨系之。对本书的评价,恰如先生在为该书作序时所言:

本书探索的是全世界迄今为止存在许多未知数的音乐语言中的一个特殊领域——色彩和声技法……本书是数学、逻辑、哲学和音乐科学的综合知识结构的产物,其中缺少了哪个元素也得不到这样的结晶。书是作者一个人写的,成果却不是单独一个人创造的,它是作者继承和发展前人研究的结果。正是客观存在的客体精神(波普尔称之为“世界三”,亦即文化传统)成为了作者这一主体的构成因素——正是由于作者积累了许多前人所发现的思想,才可能取得这些成果。⑨

尽管茅原先生学问之大令吾辈所不能及,但其一生谦逊,从不以学问之高而自居。2008年10月8日在其80大寿上,先生的答谢词是:

我顶多是个好学生,也算不上好老师,只是在不断地学习、读书。实际上,任何成功,甚至还谈不到成功,只要你是真正做了一点事情,背后总有一大批人站在那里。我的背后至少就有姚锦新先生、康津斯基、别吉德章诺夫、詹澄秋先生、辅仁中学教英语的顾老师、教我德语的廖辅叔先生和一大批良师益友,没有他们,我就不是现在的我。我写了许多学习笔记,希望能够通过某种方式贡献给大家。⑩

这种自谦的学术品质与自省精神是今人难以企及的。

结语

“历史的进程是由那些不断重复的原型组成,不管是人物原型还是事件原型。对于已经发生或即将发生的事件,人们都可以根据某种熟悉的模式去考虑它们。”⑪今天我们纪念茅原先生,就是要以熟悉的模式去感悟他:怀念他笔尖藏力道,文章浑然成的高妙;怀念他思考问题时不限一隅,总能在古今、中外、不同学科之间纵横捭阖并由此体现出的独到见解和独擅方法;怀念他可亲、可敬、可爱的音容笑貌。

顺插一句,在《未完成音乐美学》再版后,先生赠我一本,扉页上写道:“送给庆利学弟,茅原,2016”。拿到书时,令我甚是惶恐。因与先生交往甚密,受其亲炙教诲。但先生对我以学弟相称,令我万没想到且深感不安。如今先生已离我们而去,其高贵悲悯的灵魂将继续俯照这个世界。哲人已逝,精神永存。一个充满活力的学术灵魂将永远延续在后学们执着前行的路上!

①胡启立、张宏尊《耀邦百年祭》,《炎黄春秋》2016年第1期第4页。

②③杨燕迪《二十世纪西方音乐分析理论述评》(一),《音乐艺术》1995年第1期,第48页。

④茅原《关于戏曲音乐刻画形象的几个美学问题》,《音乐研究》1959年第1期,第14、15页。

⑤摘自2011年10月28日课堂笔记。

⑥杨燕迪《简明牛津音乐史》中译本前言,上海音乐出版社1999年版,第1页。

⑦同⑥,第3、4页。

⑧引自茅原2003年11月在江苏省大学生文化素质教育指导委员会成立大会上的发言,未公开出版。

⑨华萃康《色彩和声》,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1、12页。

⑩根据2008年10月8日茅原先生80大寿上的发言整理。

⑪[美]高友工、梅祖麟《唐诗的魅力》,李世耀译,武菲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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