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传统婚礼的礼俗再造与价值重建*

2018-01-23 13:54何斯琴
文化遗产 2018年4期
关键词:人伦儒家礼仪

何斯琴

近年来,传统礼仪研究方兴未艾,突破了传统经学研究范式,引起了社会学、人类学、哲学、历史学等诸多学科领域的共同关注*近几年来,浙江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相继成立了礼学中心,各有侧重。。新时期的传统礼仪研究强调将“礼仪”置于中华文明演变的语境之中,探讨“礼仪”的生成机制、文化逻辑与独特性,并思考传统礼仪所蕴涵的理论价值与普适价值*如王铭铭《从礼仪看中国式社会理论》一文,贯通古今中外,梳理与中国传统礼仪相关的各种理论,揭示“礼仪”这一古代观念所具有的普适价值,以及从“礼仪”出发建构中国式社会理论的可能性。王铭铭:《从礼仪看中国式社会理论》,收入王铭铭主编《中国人类学评论》(第2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7年,第121-158页。,及其对于当代中国的重要意义。对传统礼仪的关注,自民俗学兴起之时便已开始。基于学术传统与问题意识,民俗学的传统礼仪研究尤为关注礼俗互动,在田野调查和史籍考辨的基础上,探讨传统礼仪与民间社会、日常生活之间的复杂关系。这也是当下传统礼仪研究不可或缺的视角。唯有深入观察传统礼仪在当下的传承与实践,才能更清晰的思考传统礼仪对于当代中国社会的重要意义,找到延续传统的可能路径。

自清末以来,“文明婚礼”兴起,有识之士倡导取法欧美,变革传统婚礼,呼应时代思潮。随着政治经济文化的变迁,尤其是婚姻观念的变化,中国人的婚礼选择渐趋多元。与20世纪初西化的“文明婚礼”风尚相映成趣,当代社会传统婚礼越来越受青睐。基于对河北、福建、山西等地的田野调查,本文尝试以历史民俗学的视角,对传统婚礼的当代实践进行探讨,呈现多重语境下传统婚礼实践的复杂面相,并探讨传统婚礼当代实践的价值内蕴及其对于当代中国社会文化的重要意义,并在此基础上思考传统礼仪重建的可能性与路径*本文所探讨的传统婚礼特指汉族传统婚礼。。

一、亦礼亦俗:传统婚礼的演变与知识传递

探讨传统婚礼的当代实践,需先明确何为传统婚礼。传统婚礼并非变动不居的民俗事项,也不仅仅是一种人生过渡礼仪*在过渡仪礼的理论框架之下探讨仪式内涵、结构特点、深层意义等,是研究传统婚礼最为常见的视角,然而此种视角忽视了传统婚礼的礼制、礼学、思想史等方面的属性。。在中国古代社会,礼仪是制度、法律、思想以及社会不同人群生活的交汇点。传统婚礼则是中国传统社会礼仪制度、儒家思想和民俗生活互动的产物。礼制深入生活,时俗又融入礼制,礼俗互动铸就传统婚礼亦礼亦俗的文化内涵,既庄重又喜庆热闹的风格;既传达着儒家的人伦观念,又承载着民众趋吉祈福的心愿,体现着人生过渡的仪式内涵。因此,需将传统婚礼置于礼制史、礼学思想史以及民俗史之中综合考察,梳理其演变及特点,作为探讨传统婚礼当代实践的基础。

第一,传统婚礼是中华礼乐文明一部分,在传统礼仪系统之中乃众礼之本,也是人伦之本,是家庭生活和政治生活的根本。《礼记·昏义》:“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尊于朝、聘,和于射、乡,此礼之大体也。”《礼记·郊特牲》又云:“夫昏礼,万世之始也。”《礼记·内则》则云:“礼始于谨夫妇”。无论是在礼经、礼典,还是宋代以来下于庶人的家礼之中,婚礼都是礼仪制定者所殷殷致意的。传统婚礼有着超出个人生命成长,关乎家族、社会、天下秩序的重要意义。

第二,《仪礼·士昏礼》作为经典,是儒家在周代古礼的基础上所构建的体现儒家思想和秩序伦理的礼仪空间,重在儒家婚礼意义的呈现。随着礼制被重新确立为国家制度的原则,《仪礼·士昏礼》在后世的礼典制作、文人礼书撰作中,都具有典范的作用,提供了最为基本的礼仪结构和框架,以及思想基础,也是儒家士人探讨婚礼、变革婚礼的起点和参照。尤其是《礼记·昏义》所概括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父亲醮子而命之迎”的“六礼”,成为后世对传统婚礼的基本概括。随着婚礼文书如庚帖、礼帖等成为不可或缺的内容,“三书六礼”则成为对传统婚礼的最精当的概括,流传至今。

第三,过于繁复的《仪礼·士昏礼》,难以行用于日常生活,历代文人都致力于将古礼与日用融合,以使礼仪行用于世。这些士人所参与的文本书写活动,使得礼与俗之间分野变小,界限变得模糊。书写文本与生活的互动,也成为传统婚礼实践的重要特点。尤其是宋代以来,随着皇权与士人阶层积极向下推行礼仪,礼仪与民俗有着更深的融合,儒家礼仪也更为深刻的影响着基层社会。

中古时期的“吉凶书仪”是将儒家礼仪与民俗生活相融合,对礼仪进行简化和庶民化的礼仪实践范本。其中婚礼以《仪礼·士昏礼》为基本骨节,大大简化仪节,并揉入了大量民俗所流行之婚仪*周一良:《敦煌写本书仪中所见的唐代婚丧礼俗》,《文物》1985年第7期。。朱熹《家礼》则是宋代以来的新礼仪经典,被视为化民成俗的范本和民间行礼的指南*《家礼》几经散佚,历来对于其是否为朱熹所作莫衷一是。近年来,随着研究的深入,学界已基本达成共识,《家礼》确为朱熹所作。。《家礼·婚礼》的正文十分简略,不订“厅寝户牖”、“庭降阶升”的繁礼缛文,简明扼要,仅有议婚、纳采、纳币、亲迎、妇见舅姑、庙见、婿见妇之父母等七个仪节,多有从俗从时从简之处。元明时期其它家礼类礼书对婚礼的制定大多遵循《家礼·婚礼》的框架,同时融合时俗或地方传统。

宋代以来,民间坊刻发展,大量刊印日用类书,分门别类辑录日用知识,以资四民生活参考。婚礼是其中固定门类,辑录与婚礼相关的各种知识,包括婚礼仪节,嫁娶条例,婚礼中所使用的各类文书格式、范本,仪式中的联语诗文赞词等,以及关于婚礼的术数知识,展示了较切于日常生活的传统婚礼知识系统,“颇资应用”*胡玉缙撰《续四库提要三种》,吴格整理,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22页。。随着《家礼》的深入民间,《家礼》更加的日用化,出现了许多以家礼名之实则为日用类书的礼仪指南,深刻影响基层社会的礼仪实践。如清代张汝诚编撰的《家礼会通》、清代吕子振所编《家礼大成》,以及各类命名为“礼仪便书”、“家礼簿”、“酬世锦囊”的刊刻或手抄文献*参见刘永华《亦礼亦俗——晚清至民国闽西四保礼生的初步分析》,《历史人类学学刊》第二卷第二期,2004年10月;王振忠:《明清以来徽州的礼生与仪式》,收入《传统中国研究集刊(第八辑)》(第四届传统中国研究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2009年。。除了基本的礼仪仪节,这类日用礼书中还包括各类帖式、婚联、歌谣致语等实用知识。

儒家经典、文人礼书、民间日用类书等共同构成了中国传统婚礼的书写传统,记载着传统婚礼的历代演变,传递着传统婚礼知识与价值观念。这一传统以《仪礼·士昏礼》为蓝本,旨在为婚礼的实践提供文本指南,以切于日用为特点,呈现出礼俗交融的特点,共同构成了传统婚礼亦礼亦俗的庞杂丰富的面貌。考诸历代方志对婚礼的记载,大都呈现出上述亦礼亦俗的特点,婚礼的基本框架承载着相沿成习的风俗与地方文化传统,尽管看似样态丰富,其结构、观念与意义并未有根本差异。

二、礼俗再造:传统婚礼当代实践的复杂面相

当下中国社会正处于传统、现代与后现代多元时空并存的状态,传统婚礼在当代的实践呈现复杂面相。一方面,传统婚礼在日常生活中得到传承、复兴;另一方面,在复杂的多重语境下,媒体、商业、民众、地方文化人以及学者积极参与,对传统婚礼进行重构。传统婚礼在乡村的复兴,是自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乡村传统文化复兴的一部分,近年来深受城镇化的影响。城市中传统婚礼的实践则更多是商业、风尚与个人审美趣味、价值诉求共同作用下的选择。同时,随着近年来非遗保护运动的发展,传统婚礼作为富有特色的传统文化资源,也被改造。此外,传统婚礼实践还进入到当代儒学研究的视野,一些学者对传统婚礼尤其是儒家婚礼进行主动复活,试图重建儒家人伦价值,带来了一定的社会影响。总之,在多重语境下,传统婚礼在当代的实践,是一个礼俗再造的过程。

(一)旧瓶装新酒:乡村传统婚礼传承

此处所讨论的乡村,并非传统意义的村庄,而是基于城镇化、乡村流动性,扩及乡镇和县域,可概括为乡村基层生活共同体。由于社会发展,乡村婚礼中出现了许多时尚元素,如穿婚纱、吃蛋糕、摄像等。但在我们的调查中,当下的乡村婚礼与地方文献中所记录的传统婚礼有着直接的传承关系,二者并无太多实质性的差别。除了因应现实需要,一些仪式环节省略、或先后秩序有所调整,婚礼的整体框架并未发生变化。拨开时尚的面纱,传统婚礼的基本构架和关键仪节仍不可或缺。尽管在诸多因素的影响下,乡村文化传统已经发生断裂,但人们依然尝试用“旧瓶装新酒”,试图再造传统婚礼,将时尚与传统婚礼相融合。地方文化人、婚庆产业、民众共同参与,不断修复、充实传统婚礼知识体系,再造传统婚礼。

乡村婚礼的“新”体现在服饰、物品等的变化,其内核并未发生变化。如,许多乡村婚礼都流行穿婚纱,但婚纱内必须要穿红色衣裤。河北胜芳婚礼当天的晚上,娘家人要带着蛋糕到婆家看新娘,新娘随后要向公婆敬献蛋糕,并改口。看似新潮的仪式,实则仍是传统的内核。娘家人送蛋糕乃是传统婚礼餪女之俗的演变。所谓餪女是指女儿嫁后三日或数日,娘家馈送食物问候。这一习俗记载于该地民国方志之中。蛋糕是因时代风尚而出现的新的礼仪物品。*何斯琴:《河北胜芳礼俗调查报告》(未刊稿),2011年9月。这些时尚的出现,并未破坏婚礼传统的基本结构。

城镇化带来了乡村居住空间的变化,许多人住进了现代小区。与传统的乡村居住空间相较,现代小区的楼房可供使用的礼仪空间被大大压缩。高楼林立的现代小区里,没有祠堂、大厅等可以容纳众多亲友的礼仪空间。一些地方的做法是在小区的公共空间里搭一个棚子,作为婚礼礼仪空间之一。同小区的业主并不会有异议。这个棚子既是主家招待来帮忙的亲友吃饭之处,也是办喜宴的地方,还是举行其它一些仪式的空间。人们极力在一个新的居住空间中,举行传统婚礼。在莆田涵江,搭建在小区空地上的棚子,除了是招待亲友之所,也是婚礼祭祀之所。

在传统基层社会,底层文人或亲友中“习于礼者”往往承担着指导礼仪实践的重要职责。在当代乡村基层生活共同体中,这一职责则由当地文化人、婚庆公司或懂礼的亲友共同承担。他们的传统婚礼知识,既来自于传承和经验,也来自于主动的学习。他们通过当地文史资料的阅读,或网络资料的查找,报刊文章的搜集,不断完善传统婚礼知识系统,主动将时下的流行加入到婚礼当中,又谙熟地方传统,凸显地方文化特色和传统特色,共同重构乡村婚礼。很多地区仍然活跃着传统婚礼礼仪专家,如山西闻喜的礼宾先生,福建福州地区的喜娘等。当下乡村婚礼中的摄像师也俨然传统礼仪专家。

把婚礼的全过程拍摄下来留作纪念,是很多乡村婚礼的标配。这项服务通常由当地的婚庆公司提供。为了完成拍摄,摄像师需要具备完整的当地婚礼知识。他们的知识既来自于当地的习于礼者,也来自于书本、网络的主动学习。摄像师从头到尾跟随新郎新娘,将婚礼的全部过程拍摄下来,不仅仅是婚礼的记录者,同时也是婚礼仪式的推动者。举着摄像机随意走动的摄像师俨然一副导演的架势,有计划的将婚礼进程中的各种内容记录下来,并且指导参加婚礼的人应该如何做,以便更好的将场景收入镜头内。有时,他们还要充当仪式专家的角色,对于婚礼中的每一个步骤都谙熟于心,包括每一个环节应该念诵的吉祥话、婚礼歌谣等。不太熟悉礼仪的人常常要向镜头后的摄像师咨询自己要如何行事。

(二)化俗为雅:非遗语境下的传统婚礼改造

2004年,中国正式加入《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非遗保护的价值理念与时下的文化危机感、集体怀旧情绪等汇合,引发了“对乡村传统生活方式和传统民俗价值的全面再评价”*周星:《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与中国民俗学——“公共民俗学”在中国的可能性与危险性》,《思想战线》2012年第6期。,并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持续至今的非物质文化保护运动。在一种新的文化观和非遗想象下,这场运动由政府主导,媒体、学者、地方文化人、公众共同参与,重新认识、发掘并再造地方文化传统。

传统婚礼亦礼亦俗的文化内涵、既庄重又喜庆热闹的风格、样态丰富的礼仪内容、别具一格的地方特色,以及与日常生活的密切关系等,使其在非遗保护运动中备受青睐。政府、媒体、地方文化人合力将传统婚礼非遗化、资源化,对其进行再造。传统婚礼文化的传承者也自觉以新的文化观来修正礼俗。商业则借非遗之力,将重新打造的传统婚礼变为产品,呈现在婚庆行业的服务菜单中。

非遗语境下对传统婚礼进行改造的核心是去除婚礼中的粗俗内容,将其文明化、雅化。福州喜娘可视作非遗语境下传统婚礼再造的典型个案。福州喜娘源自福州闽侯,是福州传统婚礼中不可或缺的礼仪专家,至今仍活跃在福州地区的婚礼中。喜娘在礼俗繁杂的福州传统婚礼中充当引导者,并以喝彩为鲜明特色。*喝彩即仪式中的唱赞。每个仪式进程,喜娘都会唱赞一些吉利话,众人附和“好啊”。喜娘习俗是福州市第四批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2017年1月被列入福建省第一批至第四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扩展项目名录。2017年年底,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发布决定,命名闽侯县为“中国喜娘文化之乡”。*参见“东南网”http://fz.fjsen.com/2018-03/05/content_20783126_all.htm#content_2

喜娘旧称伴房妈(或“嬷”),至少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旧时,伴房妈在婚礼中主要负责陪伴新娘离开家门完成整个婚礼,唱赞喝彩;同时还承担新娘的婚前教育尤其是性教育的工作。除此之外,还要代替新娘在热闹的婚礼前后称谓亲戚宾客、敬酒供茶、收礼道谢、应付闹房等。伴房妈必须熟知当地的婚礼习俗,并有驾驭婚礼场面、左右逢源的本领,非一般人能为之。成为伴房妈有很多讲究,首先要是全福之人,即家庭完满齐全的已婚中老年妇女。其次要相貌端庄,不能有白发。伴房妈都有着丰富的婚姻家庭生活经验,出众的人际交往能力,以及天赋的并略带喜感的表演能力和口头表达能力。伴房妈并非职业,地位也并不高。在婚礼上,伴房妈时常要逗趣、奉承宾客,或被戏谑调笑,喝彩中多有粗俗之处,过去是被视为“上不了台面的人”。福州民间有个习惯,在某个称呼后面加上“妈”,通常含有一种没有恶意的轻蔑戏谑的味道。福州长乐则常请社会地位低下的船民充当伴房妈。旧时,人们对伴房妈有一种“在有限的粗俗中寻获开心”的特定期待。

20世纪50年代初,新婚姻法颁布,政府提倡树婚姻新风、简化婚礼,城市中延请伴房妈陪伴新娘、引导婚礼的传统由此中断。乡村之中的此种传统一直未中断,但在文革时期有所沉寂。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伴房妈又重新活跃于福州地区的乡村、城镇之中,并逐渐得到更大范围的关注。20世纪90年代福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组织了一批民俗专家、媒体记者进行讨论,将“伴房妈”“意译”为“喜娘”,作为这一独特的婚礼礼仪专家的新称呼,并对一些粗俗的内容进行“净化”。随后,媒体与当地文化人积极主动呈现喜娘文化的正面形象,有意摒弃、批评他们认为“不文明”的地方。2010年10月福州电视台与福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共同主办了首届“福州喜娘电视大赛”,让喜娘在电视屏幕上展示风采,拔得头筹者则获封“金牌喜娘”。主办者的宗旨在于“保护民俗文化”,对喜娘进行“一个正确的引导”,去除喜娘文化中“粗俗的、不好的东西”,提升喜娘的文化修养和整体素质,并以此支持喜娘文化兴盛的闽侯县进行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经过几届电视大赛,喜娘更为人所知,身价大涨,整体素质普遍提高,有些会自己编新词,有些也成为计划生育、婚育新风的演讲宣传员。同时喜娘也主动顺应时代,寻求变化,提升自身的素质和能力,以获得更多的认可。一些闻名的喜娘与当地文化人保持着良好的互动。福州本地传统文化爱好者组织了“南仙茶摊”,定期聚会研讨宣讲。他们宣传喜娘文化,请喜娘来研讨切磋,也为喜娘们提供文化支持。*何斯琴:《福建福州喜娘与婚礼调查报告》(未刊稿),2015年9月。

随后,在非遗保护运动中,喜娘作为一种极具地方性色彩的文化事象,在媒体和当地文化人的推动之下,转化为一种地方文化名片和地方文化传统传承者,由地位不甚高的“伴房妈”成为具有代表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在非遗语境下,人们对于传统文化的价值重估,也带来了喜娘身份的置换和传统婚礼的改造。喜娘由过去的鄙俗,而有了渐“雅”的趋势。从“伴房妈”到“喜娘”,内含一种价值和文化引领,人们既需要遵循传统的婚姻礼仪,同时又在其中渗入了现代文明的意识,人们期待现代的婚礼能够既喜庆热闹,又有序文雅。

(三)从时与保真:儒家婚礼的主动复兴

当下,还有一些儒学研究者、传统文化爱好者,主动复兴儒家婚礼,张扬儒家思想传统。他们本于经典,直接回溯至古代经典《仪礼·士昏礼》、《朱子家礼·婚礼》,并参酌时俗,对儒家婚礼做现代化改造,以求保真与从时,既能体现儒家婚礼的内在精神,又能符合当代人的生活节奏、心理节奏和实际生活情况。越来越多的此类复古儒家婚礼被践行。

学者朱杰人、张祥龙分别于2009年和2010年为自己的儿子举行了被改造的儒家婚礼,都引起了一时轰动。朱杰人依据本于朱子之教、删繁就简、吸取西式婚礼精华、具有较强观赏性的原则,为他的儿子举行现代版朱子婚礼,把《朱子家礼·婚礼》压缩为“纳彩”、“纳币”、“亲迎”三个程序,把原本应该发生在几天、几个月的仪式集中到一个晚上展示,并以“亲迎”为重点;强调告于祠堂(祖宗)及新人父母在婚礼中的主导作用,突出醮子礼、纳雁礼;同时吸取民间拜天地、拜祖宗、拜父母、夫妻对拜的习俗;保留交换婚书的仪式,新增了行交杯礼;吸取了西式婚礼中拥抱、亲吻的内容,并以此为全部仪式的终结之点。*朱杰人:《朱子家礼的现代演绎》,《人民政协报》2010年11月5日。

张祥龙于2010年为其子结婚设计的儒家婚礼仪式依据《仪礼》、《礼记》,特别是《朱子家礼》中记载的儒家古代婚礼,同时为了适应当代人的实际生活境况而做出必要的减化和调整。婚礼程序为:先导、入场、迎娶(新郎父母命子祭神迎娶、新娘父母命女祭神被迎娶)、亲迎式(诫子、诫女)、告拜(内含“妇见舅姑”、“庙见”等古礼)、礼成(内含“共牢而食、合卺而酳”古礼)、其余(内含“婿见妇之父母”)、主持人宣布婚礼结束。*张祥龙:《儒家当代婚礼仪式——保真与从时的尝试》,收入《复见天地心——儒家再临的蕴意与道路》,北京:东方出版社2014年,第299-307页。

这两场婚礼的最大特点,是对儒家古礼的复活,以及对儒家婚礼内在精神意蕴的强调,通过场地的布置、庆联的文字、音乐的选择、服装的配合,以及告于宗祠、祭神迎娶、祭神被迎娶、诫子、告拜、共牢而食、合卺而酳等儒家婚礼的核心仪式环节,力求将儒家婚礼的核心价值曲折周致地层层展示和实现于当场,以达到庄重而热闹的效果。设计者强调婚礼“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礼记·昏义》)的意义,体现“阴阳有时,男女有别,夫妻有亲,夫妇有义,家庭有和”的人伦,确证新人对父母、家庭、族群及配偶的责任和承诺,但同时又兼顾了年轻人的接受程度,吸纳了一些西式婚礼的内容。

三、价值重建:传统婚礼当代实践的文化自觉

当下的传统婚礼实践呈现出复杂面相,政府、学者、民众、地方文化人、媒体、商业等共同参与,重新建构传统婚礼。尽管各自语境有所不同,但当代传统婚礼实践蕴涵着价值重建的共同诉求,体现了传统婚礼当代实践者的文化自觉。他们在礼仪实践中张扬传统文化尤其是传统伦理道德的价值,试图修复当下社会生活的某些问题。

这种价值重建的文化自觉在地方文化人身上尤为明显。如前文提到的山西闻喜礼宾先生、福州南仙茶摊的民俗文化爱好者。山西闻喜县的礼宾先生活跃于当地基层社会,在各种传统礼仪庆典中担任引导之责,多是一些懂礼数、能写会编的文化人。他们传承了传统礼生的礼仪知识系统,谙熟婚丧嫁娶之礼,同时有着高度的文化自觉,应时而变,传承礼仪,著书立说、聚会切磋,沟通着当下与传统,令人感到惊异。2011年,他们自发成立了“闻喜县民俗礼仪文化研究会”,共同探讨、传承传统礼仪民俗。研究会现有450多会员,每月都有例会。例会主要是由主讲老师为大家授课。主讲老师都是研究会的成员,是公认的经验和知识丰富的礼宾先生。授课内容既有具体礼仪知识的梳理传授,也有礼仪观念、文化观念的探讨交流。*何斯琴:《山西闻喜婚礼调查报告》(未刊稿),2015年7月。他们认同传统礼仪,也自认为承担着宣扬传统礼仪、传承传统礼仪与伦理道德的责任。福州南仙茶摊的民俗文化爱好者同样如此,他们每周聚在一起,一起研讨福州本地民俗文化和传统文化,协助打造喜娘文化。一些有名的喜娘,在与他们的互动下,也自觉在婚礼实践中多强调做人道理,以及传统家庭伦理道德等。儒学研究者与传统文化爱好者复活儒家婚礼的实践则是以重张儒家婚礼的核心价值为其宗旨。

这种价值重建的文化自觉既是一种思想传统,也是对当下中国现代生活危机的回应。

首先,这种价值重建的文化自觉与试图通过礼仪实践来重建社会秩序的儒家思想传统一脉相承。在古代中国社会,礼是儒家思想的核心观念之一,也是制度和文化的根本。礼被视作统贯个人、社会、国家的基本准则。礼既是关于成为什么样的人的规定,也是关于社会如何构建的理论。通过对礼的践行,最终生成一种与天道相符,并囊括个人、家庭、社会、天下的礼治秩序。人伦是这一礼治秩序生成的核心。《易》云:“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人伦秩序是天地秩序的体现,也是建构家国秩序的基础。所以孟子才说“圣人,人伦之至也”,荀子亦言“圣也者,尽伦者已”。儒家主张“道在日用伦常中”,并不崇尚对日常生活的超越,礼仪的制定乃“缘情制礼”,紧紧扣住人情,将哲学思考落实在日常生活中,对民俗加以提升与文饰。

因此,礼乐文明以人伦为核心,重冠婚丧祭乡饮等彰显人伦之礼,所谓“昏姻之礼废,则夫妇之道苦,而淫辟之罪多矣;乡饮酒礼废,则长幼之序失,而争斗之狱繁矣”(《礼记·经解》)。同时,儒家强调通过礼乐教化,使孝悌忠信等人伦道德的天然种子油然而生,由此形成各得其所的礼治秩序。对民众日常生活进行礼仪规范的以礼化俗是古代至为重要的政治实践。历代士人以道自任,是以礼化俗的主动承担者。一方面辨风正俗,批评民间社会的婚丧嫁娶诸多礼俗;另一方面,移风易俗,制礼作乐,推行礼仪于基层社会。宋代以来士人以礼化俗的实践尤为瞩目,影响深远。面对五代浇漓、社会生活礼法废弛,宋代士人以重建世俗化的儒家生活文化和人伦秩序为旨归,重新制定冠婚丧祭之礼,推及基层社会。朱熹编订《家礼》正是此种实践的代表。宋明以来,此种“一道德,同风俗”的实践频繁展开,士绅与皇权都致力于以礼化俗,使儒家的伦常观念与生活规范深入民间。

“夫婚姻者,人道之始。是以夫妇之义,三纲之首;礼之重者,莫过于斯”*(北齐)魏收撰:《魏书》卷5《帝纪五》,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12页。。在古代中国,婚姻被视为社会成立的基点,夫妇则是人伦的始源,是其他人伦关系的起点。婚姻的意义通过婚礼而得以呈现。婚礼被视为众礼之首,为礼之本,是儒家理想的家庭伦理关系的建构的开始,是叙人伦、安室家、定邦国的根本。《仪礼·士昏礼》“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礼记·昏义》),体现了“阴阳有时,男女有别,夫妻有亲,夫妇有义,家庭有和”的人伦,以庄重为尚,强调夫妇角色的塑造和家庭伦理秩序的建立。通过婚礼隆重、连贯、紧凑、细致的仪节,生成夫妇有义、父子有亲、长幼有序的家庭伦理。因此,历代重建价值秩序的礼仪实践中,婚礼都不可或缺。

其次,不同于传统社会通过儒家礼仪实践重建人伦价值和礼治秩序,近代以来对礼教和人伦的批判是主流。在诸如平等、自由等现代理念的影响下,人们批判传统礼教和家庭伦理对人性的压抑,掀起了婚姻、家庭改造运动*1920年民国日报的《觉悟》副刊,开展了一场关于“废婚运动”讨论,也就是说对人伦的批判终于发展到了,人们认为婚姻和家庭是否可以废除的这样一个程度。,以作为社会变革的切入口。时人认为“政治之改革,决不能不先社会之改良,而社会之改良,尤必在男女之进化……我今日世俗之婚制,固亦未尝无礼式矣。然而繁文错杂,通人窃笑,秽谬多端,智者见羞,误以传误,古礼无存,此野蛮之礼式而非文明之礼式也。”*杜士珍:《婚制改革论》,《新世界学报》1903年第14期。“文明婚礼”由此兴起,取法西俗、删繁就简、崇尚节俭,体现现代平权自由之理念。

繁文缛节的礼制,失去了人情的基础,就会僵化成压抑与束缚人性的桎梏;但任由人情泛滥,冲破任何节制与礼文,又会造成人伦解纽的混乱局面。在对礼教和家庭人伦的一波又一波的批判、改造之中,现代中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和彻底的文明蜕变,旧制度旧道德被打破,然而新制度新道德尚未确立。现代中国的婚姻和家庭在历次变革中陷入了价值混乱或缺失的困境,充满了人伦焦虑,也引发了人们对自身文化传统的重新认识,对当下社会发展、文化生态的反躬自省。传统文化的复兴,是当下应对此种危机的一种途径。而传统礼仪的实践是其组成部分。传统婚礼的当代实践也因此体现出价值重建的共同诉求,重申传统家庭伦理的价值。

梳理了传统婚礼当代实践复杂面相之下的共同价值诉求与文化自觉,及其产生背景,我们还需要探讨传统婚礼实践中重建人伦价值的诉求是否有其合理性?传统婚礼中所承载的人伦是否仍具当代价值?更进一步的问题则是,传统礼仪重建的可能路径是什么?

第一,人伦关系渗透在人类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中西方皆如此。所不同的是,人伦是中国古代礼乐文明的核心。近年来已有学者从文明的视角对现代中国的人伦问题进行理性反思,发掘礼仪和人伦所具有的超越民族的普世价值*如吴飞近年来的一系列研究。他提出从“文质论”的角度重新审视礼仪的普世价值,同时强调人伦的重要性。参见吴飞《当前的礼学研究与未来预期》,《中国哲学年鉴》2015年卷,第91-99页。。礼制的打破、旧式婚姻制度的取消、平等自由理念的深植,都无法取消家庭在现代生活中的重要性。近代以来对家庭伦理的批判,并不意味家庭不再重要,恰恰说明家庭仍然是建构新道德新制度的关键。家庭伦理关乎的实际上是“何为良好生活”这一命题。同时,经过千百年来的浸染,传统人伦已经内化为中国人的深层文化心理,关乎世道人心。因此,无论是从普世的角度,还是从历史的角度看,传统人伦和礼仪都具有当代价值,对于新礼仪、新道德的建构有着重要的意义。传统礼仪和传统人伦的重建自然也是化解当下的家庭人伦焦虑的重要途径。

第二,如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所揭示的,中国的儒家伦理和礼治传统是一种农业文明,离不开乡土社会的漫长孕育。*参见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0-44页。随着社会发展,古老的乡土文明会被新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取代。我们需要明确的是,在现代社会,礼治、德治不再作为一种主要制度来约定人们的生活,传统礼仪和人伦应该注入私德领域和个人修养之中。礼仪的重建也应当在私德领域和个人修养层面进行,使其成为当下人们多元选择之一种。

传统礼仪的重建必然是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接轨,是在自由平等之上的家庭伦理秩序的重建。在维护每个人的尊严和价值的前提下,保存脉脉温情,实现家庭的和睦喜乐。早在新文化运动时期,已有学者意识到浩荡的人伦批判失之偏颇,他们更加主张批判僵化的礼教,重建一种更加强调亲情的自然的家庭人伦关系。*当时许多学者采取了较为审慎的态度,将礼与礼教区分开,将对当时体制的批判与对礼乐文明的特征和价值的阐扬区分开来。如辜鸿铭对于他人把中国文化传统中的礼翻译为“rite”而大为光火,认为应当译为“art”,将礼视为一种生活的艺术,是情感和行为恰当适宜的呈现。李安宅在对礼进行的社会学研究中,亦强调礼和礼教的区分,认为礼教可以不要,而礼不能抛弃。礼教是礼仪的官方样式,而礼则是一种文化/文明的观念。这一时期,柳诒徵、费孝通、邓子琴、江绍原、周作人等都涉及到这一议题,对作为文化观念的礼的特征及礼俗关系都有所探讨。参见江绍原《礼的问题》,《语丝》1924年第3期;李安宅《〈仪礼〉与〈礼记〉之社会学的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因而当下传统礼仪的实践,应当与现代理念相结合,摈弃不适合现代社会的内容,保留可彰显亲情和现代价值的内容。婚礼作为家庭生活的开端,是围绕着“什么是美好的家庭生活”而展开的。传统婚礼的实践则更应强调家庭伦理对于家庭生活的重要性。

结 语

婚姻是一个兼含制度、法律、道德、风俗的复杂议题,是制度、生活等诸多方面的汇合点。作为一般人生命历程所必经的阶段,婚礼也是不同人群的思想观念、知识趣味以及人生体验的汇合点。将传统婚礼置于中国古代礼乐文明生成演变的语境中,可以看到传统婚礼有着亦礼亦俗的文化内涵。中国当代的传统婚礼实践有着复杂面相:乡村婚礼仍与传统婚礼有着相当强的连续性,尽管出现了许多时尚元素,但其基本构架并未发生实质变化。在非遗保护的语境中,政府、媒体、地方文化人合力将传统婚礼非遗化、资源化,对其进行以雅化、文明化为宗旨的再造。儒家婚礼的主动复兴则是对儒家婚礼内在精神的张扬。传统婚礼的当代实践还体现出重建人伦价值的文化自觉。传统婚礼的当代实践,让我们看到了传统礼仪的现代性价值和普世价值,是以古代资源解决现代性问题的尝试,对于解决当代中国的人伦焦虑和文化困境有着重要意义。但是,我们仍然要明确,包括传统婚礼在内的传统礼仪已不再是规约人们生活的制度,传统礼仪和人伦应当注入私德领域和个人修养层面,传统礼仪的重建也应当是在维护个体尊严和价值的前提下进行,并回答“什么是良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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