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汕《海外纪事》与“大越国”请封*

2018-01-23 13:44叶少飞
海交史研究 2018年1期
关键词:朝贡纪事越国

叶少飞

缘 起

康熙三十四年(1695)春,广州僧人大汕渡海前往割据越南南方的阮氏政权,受到国主阮福週的盛情款待,大汕建言请封清朝,规范佛教戒律,弘法于此。大汕将南行之事撰为《海外纪事》,“大越国王”阮福週亲为之作序。康熙三十五年(1696)六月,大汕启程返回广东。康熙三十八年(1699),仇兆鳌和毛端士为《海外纪事》作序,盛赞大汕弘法于南。同年潘耒在《救狂砭语》中大肆攻击大汕的海外之行。康熙四十一年(1702)五月,阮福週遣员携宝物至广州,欲通过广东督抚请封,为清朝所拒。当年时任广东按察使许嗣兴,逮治大汕,驱逐至赣州。康熙四十三年(1704),大汕又为江西巡抚李基和所逐,押返原籍途中病死于常州。清朝何以突然整治大汕,实与招徕阮福週“大越国”请封有关,他在《海外纪事》中将阮氏所据安南国的一部分叙述为“大越国”,以致于朝鲜使臣亦根据《海外纪事》将“大越国”记入燕行录中,这对清朝的朝贡体系和清黎关系有巨大的冲击。大汕南行是中越关系史和文化交流的大事,已有多位学者进行研究,本文即在此基础上,对大汕招徕“大越国”请封过程和清廷整治大汕的原因再作分析,以就教于海内外方家。*陈荆和影印本《海外纪事》前言《十七世纪广南之新史料》(中华丛书委员会,1960年)和余思黎点校本《海外纪事》的《前言》(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均对大汕行状、功绩、南行经过、越南历史背景及大汕被整治作了深入研究,但观点颇有差异。戴可来、于向东:《略论释大汕及其越南之行》,载《岭南文史》,1994年第1期,对大汕南行做了综合论述;美国学者Liam Kelley, Vietnam through the Eyes of a Chinese Abbot: Dashan’s Haiwai Jishi(1694-1695)(Master’s thesis, University of Hawaii at Manoa, 1996)分析研究了大汕记载的越南南部历史及宗教文化内容;李舜臣:《石濂大汕和他的诗》,载《中国韵文学刊》2004年第3期,第62-66页,对大汕禅诗的艺术风格和价值做了研究,认为具有很高的水准;姜伯勤:《论方以智“粤难”的性质——兼论曾灿为大汕所作<石濂上人诗序>的文献价值》,载《中山大学学报》2008年第6期,论及大汕的遗民立场;李超:《屈大均、潘耒与石濂交往关系考论》,载《东方论坛》2010年第3期,对三人的交恶原因及过程进行研究,重新探讨大汕的真实形象;牛军凯:《王室后裔与叛乱者——安南莫氏家族与中国关系研究》(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年,第128-130页)探讨了大汕协助广南阮氏请封的过程;张帆《潘耒<救狂砭語>所涉广南阮氏政权史事》,载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编:《田余庆先生九十华诞颂寿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则对潘耒攻击大汕的罪名进行分析,呈现时人对广南阮氏的认知;宗亮:《清初粤中名僧石濂大汕越南事迹新考——以阮朝硃本档案为中心》,载《海洋文明研究》第二辑,上海:中西书局,2017年,运用阮朝硃本档案对大汕在广南史事进行分析,并从历史编撰的角度对《大南实录·大汕传》做了深入研究。笔者撰成《中越典籍中的南越国和安南国关系》,载《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6年第3期,和《越南古代“内帝外臣”政策与双重国号的演变》,载《形象史学研究》2016年下半年,北京:人民出版社,感受到中越双方中央政权关于朝贡规制的要求下,地方官员在执行过程中有很大的操作和发挥空间,遂从朝贡体系运作及地方执行的角度探讨大汕与“大越国”请封之事,但清廷逮治大汕的原因过于隐晦,本文亦难尽得其情实,敬请海内外专家不吝赐教!

一、从“大越”国号到“大越国王”

自968年丁部领称“大胜明皇帝”,定都建国,同时又接受了宋朝的“交阯郡王”封号,自此形成了“内帝外臣”的政策,并为历代所遵循。1054年李英宗定国号为“大越”,传世有天符睿武二年(1121)《大越国李家第四帝崇善延龄塔碑》*[越]潘文阁﹑[法]苏尔梦主编:《越南汉喃铭文汇编》第一集(北属时期至李朝),法国远东学院﹑越南汉喃研究院,巴黎﹑河内,1998年,第131页。等。隆兴二年(1164),宋朝封李英宗为“安南国王”,改交阯为安南国。大越皇帝——安南国王的内外双重政策模式正式形成。1400年,外戚胡季犛篡夺陈朝政权称帝,改国号为“大虞”。1428年,明军退出安南,黎利称帝,是为后黎朝太祖,“帝即位于东京,大赦,改元顺天,建国号大越”*陈荆和编校:《(校合本)大越史记全书》本纪卷10,东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1984-1986年,第553页。下同。。黎利于宣德五年(1431)遣使求封,明朝“命利权署安南国事”*(清)张廷玉等撰:《明史》卷321,《列传第二百九·列国二·安南》,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8325页。,明英宗正统元年(1435)方封黎太宗为“安南国王”*《明史》卷321,《列传第二百九·列国二·安南》,第8326页。。1527年,权臣莫登庸弑杀黎恭皇,建立莫朝,仍然沿用“大越”国号,明朝封莫登庸为“从二品安南都统使”*请参看叶少飞:《越南古代“内帝外臣”政策与双重国号的演变》,载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文化研究室编:《形象史学研究》2016年下半年,北京:人民出版社。。

1533年,老臣阮淦扶持黎庄宗对抗莫朝,嘉靖二十四年(1545)被毒杀,黎氏力量由其婿郑检统领,与阮氏渐生嫌隙。1558年,阮淦之子阮潢出镇顺化、广南一带,后黎朝内部逐渐形成郑、阮两大势力。1593年,黎朝攻陷升龙城,复国成功,史称“中兴黎朝”,但大权由郑氏控制,以王爵世代相传,黎氏仅为空头皇帝。1597年,中兴黎朝遣冯克宽到北京请求重封“安南国王”,但万历皇帝仍封黎氏为“安南都统使”,黎氏不忿,亦只能同意。之后黎氏屡次请封“安南国王”,但明朝终未同意。南明朝廷为了拉拢安南抗清,永历元年(1647)封黎氏为安南国王,又于永历五年(1651)封清王郑梉为安南副国王。*《(校合本)大越史记全书》本纪卷18,第951、953页。

清顺治十七年(1660)九月,安南国王黎维祺(黎神宗)“奉表投诚,附贡方物”*《清实录》第三册《世祖章皇帝实录》卷140,顺治十七年九月,北京:中华书局影印,1985年版,第1079页。。康熙五年(1666),安南缴送南明永历帝所颁敕书与金印,《大清会典》记载康熙五年“铸造安南国王镀金银印”*(清)伊桑阿等编:《大清会典(康熙朝)》卷54,台北:文海出版社,1992年,第 2621页。,清朝遣使册封。此时安南国内郑氏执政,黎氏完全被架空,但清朝只册封黎氏,郑氏不满,清朝对此不予理会。*参看陆小燕:《康熙二十二年周灿使安南与清黎关系》,载《域外汉籍研究集刊》第14辑,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

在清朝的朝贡体系之中,只有黎氏才是“安南国王”的受封者,只要黎氏安南国王能够正常朝贡,即便郑氏秉持国政、黎氏仅为傀儡,清朝也不干涉。阮潢南奔之后,逐渐南进攻打占城,并收留了来自中国的杨彦迪、陈上川等反清力量,以及不愿仕清南下的莫玖等人,借以开发南方,与高绵征战。阮潢尚能维持与郑氏的旧谊,北方攻陷升龙后,阮潢北上庆贺,留居七年,1600年还南,之后自立倾向日甚。1613年阮潢卒,阮福源嗣位,与郑氏的争端日益激化。1627年郑阮开战,在今后的四十五年间双方大战十二次,康熙十一年(1672)方休战。*陈荆和:《朱舜水<安南供役纪事>笺注》,载《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第一卷),1968年,第233-239页。郑阮双方征战不休,但均未自立,仍是中兴黎朝的大越皇帝和安南国王辖下的内战。

郑、阮在黎朝大越皇帝的政治构架中,纷纷提升自己的政治级别,但始终未走出称帝的最后一步。《大越史记全书》记载,1569年,“帝加封太师谅国公郑检为上相太国公,尊为尚父”*《(校合本)大越史记全书》本纪卷16,第861页。;1570年,“上相太国公郑检病笃,是日薨,追尊为明康太王,谥忠勋”*《(校合本)大越史记全书》本纪卷16,第863页。;郑检死后,郑氏纷争,最后郑松掌权,由郑松完成中兴黎朝的复国大业。1599年,“进封都将节制各处水步诸营、兼总内外平章军国重事、左相太尉、长国公郑松为都元帅、总国政、尚父平安王”*《(校合本)大越史记全书》本纪卷17,第918页。。1623年,郑松卒,子郑梉立,1624年,“册封节制太尉清国公郑梉为元帅统国政清都王”*《(校合本)大越史记全书》本纪卷18,第937页。;1629年,“进封元帅统国政清都王为大元帅统国政师父清王”*《(校合本)大越史记全书》本纪卷18,第940页。。郑检生前未封王,死后追封,郑梉则在生前即将双字王变为单字王,之后郑氏封王,皆为单字王。1652年,进封郑梉之子“太尉西国公郑柞为元帅掌国政西定王”*《(校合本)大越史记全书》本纪卷18,第954页。,1657年,郑梉卒,郑柞嗣位,1659年,“尊封元帅掌国政西定王为大元帅掌国政尚师西王”*《(校合本)大越史记全书》本纪卷18,第962页。。

1613年,阮潢卒时官爵为“顺广太尉端国公”*《(校合本)大越史记全书》本纪卷18,第929页。。1627年,郑阮开战之前,中兴黎朝“差官赍勅谕顺广太保瑞郡公阮福源”命其“诣京拜谒,以合人臣之义”“福源违命不从”,随后“清都王翊扶圣驾亲征”“大军数战不利,乃整旅而还”*《(校合本)大越史记全书》本纪卷18,第938-939页。,双方打成平手。郑氏把持朝政,册封之事全凭己意,并依赖朝廷之力给予阮氏官爵。郑氏身受王爵,“挟天子以令诸侯”,在政治上阮氏处于不利的地位。《大越史记全书》记录郑、阮史事的部分为郑氏治下范公著和黎僖所撰,故而多扬郑抑阮,对阮氏之事记载极为简略。

《大南实录前编》记载,阮潢卒后,阮福源继位,尊号为“统领水步诸营、兼总内外平章军国重事、太保瑞郡公”,时号“佛主”*越南阮朝国史馆张登桂等撰:《大南实录前编》卷2,东京:庆应义塾大学语学研究所,1961年,第30-31页。下同。;阮福澜尊号为“太保仁郡公”,时号“上主”*《大南实录前编》卷3,第44页。;阮福濒尊为“太保勇郡公”,号“贤主”*《大南实录前编》卷4,第53页。;阮福溙即位,群臣奉遗命尊为“太傅弘国公”,号“义主”*《大南实录前编》卷6,第87-88页。。阮潢卒时为“太尉端国公”,阮福源与中兴黎朝闹翻,在获得“太保瑞郡公”之后,便没有再升为“国公”。上主和贤主皆遵阮福源之爵,为“郡公”。1691年,阮福週继位,群臣奉遗命尊为“太保祚郡公”,癸酉(1693)二年春正月“晋尊太傅国公,复上尊号为国主,自是敕令竞称国主”*《大南实录前编》卷7,第97、98页。。义主即位之初即为“国公”,阮福週继位之初为“郡公”,旋即升为“国公”,并称“国主”,于“国公”虽有反复,但“国主”就此确定。

康熙三十四年(1695),有阮氏使者邀大汕至辖地,使者曰:“大越国王驰慕老和上有年。”*(清)大汕:《海外纪事》卷1,余思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页。康熙三十五年(1696)五月,《海外纪事》书成,“丙子蒲月大越国王阮福週”亲为之作序*《海外纪事》卷1, 第17页。。1725年,阮福週卒。保泰十年(1729),阮福澍亲撰《敕赐河中寺焕碧禅师塔记铭》,碑额大书“敕赐”,二字中间为“大越国王之印”,碑文起首刻“大越国王”四个大字,第二列方为“敕赐河中寺焕碧禅师塔记铭”。传主焕碧禅师,名谢元韶,阮福週谥其为“行端禅师”,曾“圣考前朝又命禅师回广东延请长寿石老和上,并佛像法器,递回来往完成,颇多功绩”*[越]郑克孟﹑阮文原,[法]菲利普·帕潘主编:《越南汉喃铭文拓片总集》,河内:越南河内出版社,2005年,第6册,第712页。。根据大汕和尚的记载,阮福週当已自称“大越国王”,碑文显示此一名号又为阮福澍所继承。

1657年,朱舜水撰成《安南供役纪事》,记录自己被阮贤主征召之事,自丁酉年(1657)二月初三开始,至四月二十一日结束。朱舜水在书中多称“国王”“大王”,给鲁王的回书亦称“安南国王”或“国王”,辞别时作书,称“辞谢国王阁下”*陈荆和:《朱舜水<安南供役纪事>笺注》,第223页。。朱舜水对南明封黎氏为安南国王的情况应该很清楚,但仍称阮主为“国王”,或为权宜之计,或是贤主本就自称“国王”。

然而《大南实录前编》记载,直至景兴五年(1744)阮福濶方改“主”称“王”,铸国王印,*《大南实录前编》卷10,第136页。但《敕赐河中寺焕碧禅师塔记铭》碑额已经有“大越国王之印”,且阮福週在《海外纪事》序中已经自称“大越国王”。由此可知,绍治四年(1844)修成的《大南实录前编》延后了“国王”的出现时间。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笔者推测是阮朝史臣为了维护阮氏为后黎朝“纯臣”形象而设,即世守其职,称主而不称王,没有像郑氏一般飞扬跋扈,胁迫黎皇。而史臣为何在景兴五年升“主”为“王”,尚不得而知。《大越史记全书》这部分内容为奉郑氏之命而撰,亦未记载阮氏称王之事。

现在可以确定,阮福週最晚在大汕南下之前即已称“大越国王”,阮氏称“国王”的时间可能还更早。从越南角度而言,就出现了黎氏“大越皇帝”和阮氏“大越国王”并存的情况。从中国角度来看,在清朝所封黎氏“安南国王”之外,又有了阮氏“大越国王”存在于彼。

二、《海外纪事》中的“大越国”和请封来由

康熙三十四年(1695)八月初四,大汕接到来书:“大越国王驰慕老和尚有年……”,大汕记述:“计自前王有书,并今凡三次矣,请至于三,为已诚也。”*《海外纪事》卷1,第1页。若对方已经邀请三次,大汕应当对“大越国”已经作了必备的了解。大汕慨然应允,“纵观海外,新其耳目,或者山川风土人物,更有出于寻常闻见之外乎!”*《海外纪事》卷1,第1页。

大汕在《海外纪事》中称所到之地为“大越”“大越国”,称阮福週为“大越国王”,在第6卷中有《与大越国右丞相宋公书》。大汕返国三年后,吃到好荔枝,赋诗两首列于第6卷末,题名“乙亥春,赴大越国请,越岁归帆,已在初秋,计甲戌淫雨,荔子少而味复不佳,不饱餐者三年矣。郑子元居士由闽入广,食荔支,每为品评,于其还也,书此送之”*《海外纪事》卷6,第134页。,可见大汕始终以“大越”独成一国。那大汕是否知晓“大越国”实为清朝所封“安南国”之一部分?

大汕作《初抵大越国诗六首》,其中有数句:“铜柱分茆隔海隈”“奇南香赠绿衣还”“汉唐开拓贡前朝”“伏波声震海天朝”,其中所用“铜柱”“奇南香”“伏波”等皆是言交州的常用典故意象。*《海外纪事》卷1,第9页。

大汕作《上王启》:“恭惟大越德主,银安殿下,茆分南甸,位亚北辰。处居在要荒滇川粤闽之间,峰如砺而浦如带;列土当紧汎爪渤暹交之界,任愈重而思愈深。”*《海外纪事》卷1,第11页。大汕所言正是安南国所在方位。上国王诗中有:“离方正位古交州”“君作越裳归白雉。”*《海外纪事》卷1,第12-13页。显然大汕清楚自己到的正是古交州地,即原先的安南国王辖地。大汕在一次宴请歌舞中,了解到当前的形势:

语中常以东京为念,言东京原本国疆土,其先世乃安南赘婿,分藩于兹,后转强盛,犹晋之曲沃,风人所由咏《椒聊》,自此割踞本国,因是改称为大越云。*《海外纪事》卷1,第13-14页。

郑氏挟持黎氏所在的北方区域,朱舜水在安南官员问中国“征诸儒如何议论”时,答曰:“天子方得言征,大王即尽有东京土地,不过荒服一诸侯王耳,何敢言征?”*陈荆和:《朱舜水<安南供役纪事>笺注》,第215页。此时大汕所得信息,北方乃本国赘婿,分藩强盛,割据称雄,因此本国由“安南”改为“大越”,其中只有郑检为阮淦之婿一事属实,他者皆误。但在此言之中,本国正统即由“大越国”继承,而非北方的东京。阮福週真诚向佛,大汕便想当然地予以信服。此事对大汕影响很大,“安南”与“大越”具有相同的地位。阮福週请大汕对国政提出建议,大汕提出四条,其中前两条如下:

修贡中朝以正名号。我朝康熙皇上统九州十五省,延袤数万里,甲兵之强千百万。而王国境土与广东密迩,诚能遣使通好督抚将军,然后拜表修贡,疏请封王,正其位号,以广东声势相为犄角,使旁国小寇自然畏服,不敢窥伺,诚名正言顺,坐享太平,万全之美举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者,此之谓也。其中通欸,王行当详陈之。

设奇戍可以固边陲。本国与东京诸国地相连接,止隔一水……*《海外纪事》卷1,第22页。

在此大汕认为大越国与东京为二敌对之国,且今之“大越”即前之“安南”,应当修贡中国,以获得合法地位,这是中华朝贡秩序之下士人的自然想法。“大越”即“安南”,“东京”为敌国,在大汕后来的记述中不断出现。大汕在赠广东官员调任四川的诗中写道:“安南遥隔炎州外,伏波故道沧溟冲”*《海外纪事》卷1,第26页。;题寺庙山门联曰:“安南国土不二门,莫错过去;顺化禅林第一步,向这里来。”*《海外纪事》卷2,第31页。大汕与阮福週观象兵演习,阮福週自述:“年来东京、占城之捷,多象功也。”*《海外纪事》卷2,第43页。大汕作《操象行》称扬其事,“东京”即为敌国。大汕吃荔枝,作《怀张方伯》五古一章,有句如下:

交州隔大洋,又为南最极。前朝入版图,郡县定法式。在昔黄尚书,布按有威德。后人措置乖,无由安反侧。悠悠数百年,至今成绝域。纵怀向化心,遽敢修贡职。*《海外纪事》卷2,第45页。

黄尚书即安南属明时期的官员黄福。在此之前,大汕没有再提北方东京之事,应该并无真实深入了解。在这首诗中,大汕清楚的表明“大越”即前之“安南”,今已然为南极绝域,“大越国”与中国职贡未通,因此发出“纵怀向化心,遽敢修贡职”的感慨,大汕在此表述了要为大清招徕外国、朝贡天朝的心愿。

大汕在二月二十六日之前将建议交给阮主*《海外纪事》卷1,第23页。,但直到将近六月,大汕与阮福週方再次提及修贡之事。大汕记述:“记自初见时,首劝之入贡请封以正名位,至是将归,言及我朝太祖、太宗忠厚开基……诚熙朝有道之时,王当进表归极,无复迟也。”*《海外纪事》卷3,第48页。阮福週回答:

今闻老和上亲述,始得其详。然某猥处海隅,素昧礼教。向化之心虽有,为小国从未请命通贡,设使骤然拜表,边界大臣未必便肯赍遣上达,则徒费往返矣。老和上既不允淹留下国,还山后将某情陈述于粤中当事,许贡信来,备就土物,而后修表举行,断不爽约也。*《海外纪事》卷3,第48-49页。

大汕在所见所闻之后,提出了自己的美好愿望,即大越国朝贡清朝。然而阮福週身为国主,岂会不知今之“大越”并非前之“安南”,安南国王仍为黎氏,居于东京,“大越”乃黎氏之国号!阮福週在大汕再次提出修贡时,请求大汕返粤之后陈情,“许贡信来”,一定修表朝贡。阮福週此言显然是在应付大汕的热情,但大汕对此信心满满,当夜归后做《寄丁常侍浛光榷使》五古一首,叙述自己劝阮主朝贡一事,以“时揽大越胜,曲如折钗股”始,阮主“虽不明纲常,尚复知臣主。问我中朝彦,承恩近谁溥”,大汕“为述丁黄门,奉命来大庾”,丁黄门“耳目寄亲臣,边关讬肺腑”,得到了康熙皇帝的重视“衣赐御袍新,天厨分玉脯”,最后自己表示将“大越请贡心,归为陈缕缕”*《海外纪事》卷3,第49页。。

大汕弘法于此,规范戒律,收阮福週为弟子,对此地佛教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亦获得了很高的声誉。大汕在返程之前,没有再与阮福週提及朝贡之事。《海外纪事》记述了大汕归国三年后郑子元居士由闽入广食荔枝,并赠二诗之事,*《海外纪事》卷6,第134页。但没有记载大汕是否为广东督抚陈情“大越国”朝贡。直到《海外纪事》刊刻,阮主使臣亦未到来。

三、阮氏请封

对于大汕的海外之行,康熙三十八年(1699)孟春,名士仇兆鳌读《海外纪事》,在序中言:

且游迹所过,导扬圣天子德化,俾享王未接之邦,咸知向风慕义。欲以中国之纪纲,一变远方之习俗,即此一视同仁,莫非圣贤民胞物与之意耶!*《海外纪事》卷1,第12页。

最后评价大汕:“抱天人之略,负匡济之心,以菩萨愿力,幻迹禅林;乐道之余,讬文章著述以明志,而卓荦不群之概,可想见也已。”*《海外纪事》卷1,第12页。仇兆鳌对大汕引导阮氏皈依佛法、引导朝贡以及宣传中华礼教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同年八月,毛端士在序中说,大汕和尚“乘长风破巨浪,赴大越国王之召……汇三教之精微,成一家之杰构,纵横变化之妙,在在匠心”*《海外纪事》卷1,第14页。,最后总结:

试即《海外纪事》而论,无枯禅气,无学究气,其表扬德性,缠绵慨至,无非忠孝节义,俾益世道。人心之言,博大昌明,不异吾儒有本之学,故能感动海域,向化天朝。以中国之纪纲,变殊方之习俗;以恒河之金沙,建不休之崇刹。矞矞皇皇,有为有守,堂堂正正,不诡不随,岂非用奇而不戾于正,圆通而不失诞哉!吾是以服和上之用奇,而神明莫测,如是也夫!*《海外纪事》卷1,第15页。

毛端士对大汕和《海外纪事》评价更高,无论其弘扬佛法还是劝化阮氏皆是巨大的功绩。毛端士认可“大越国王”之说,“感动海域,向化天朝”,即高度赞同大汕劝阮氏朝贡之事。徐釚在序中说:“众传有人天师初从海外古安南国回,其国王受戒居弟子列,为施布地之金。”*《海外纪事》卷1,第13页。大汕以今之“大越国”为古“安南国”的观点得到了认可。

康熙己卯(1699)重阳后三日,潘耒在广州为己著《救狂砭语》作序,其中有《与长寿石濂书》对《海外纪事》所记“大越国王”、曹洞宗门等事大加挞伐*请参看张帆:《潘耒<救狂砭語>所涉广南阮氏政权史事》,第707-712页。:

度安南之地不过中国一省,阮氏所有又安南一隅之地,偪处洲岛间,截长补狭,不过中国一大府。未修职贡,未受封爵,而辄称“大越国王”,僭妄孰甚!在昔尉佗全有岭南之地,止称南越。钱镠兼并浙东西,止称吴越。而彼何得妄称“大越”?昔称大汉、大唐,今称大清,乃天朝大一统之称,何得于彼亦称“大越”?纵彼夜郎自大,或有此称,而吾人著书,目当斟酌。春秋时吴、楚之君俱僭称王,而圣人止书之曰“子”。就使随时从俗,只称“越国主”足矣。而启称“大王”,诗称“大君”,甚至有“内圣外王”“尧典禹谟”之语,居然以颂扬朝廷者颂扬之!*(清)潘耒:《救狂砭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3-14页。

从潘耒批判言辞来看,即严厉谴责大汕称“大越”及“大越国王”,其中心在称“大”,且未依照春秋笔法称“越国主”。潘耒并不清楚“大越”的来历及含义。潘耒又云:

据云劝令请封,正其名号,是将正其“大越国王”之名号耶?安南古称交州,本中国地,明宣德年间乃弃之。今其王入贡,乃天朝之陪臣。阮氏乃安南支郡,又陪臣之微者,在中国不过一土司一长官耳。闻……其主自称“安南国主”,国人称之曰“主”,称诸外方人曰“吾国主”,外方人称之曰“德主”,是彼未尝肆然称“王”称“大越”也。*潘耒:《救狂砭语》,第14-15页。

潘耒虽清楚阮氏乃安南之臣子,并批评阮氏不应以“安南”自称,这是对的。但他对“安南”与“大越”的关系也未知晓。《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记《海外纪事》如下:

国朝释大汕撰。大汕,广东长寿寺僧。康熙乙亥春,大越国王阮福週聘往说法,越岁而归,因记其国之风土以及大洋往来见闻。大越国者,其先世乃安南赘婿,分藩割据,遂称大越。卷前有阮福週序,题丙子蒲月,盖康熙三十五年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78,《史部地理类存目》七,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681页。

岂止潘耒,四库馆臣对“大越国王”的来历亦不清楚,并受到了《海外纪事》的影响,但却以阮氏先世为“安南赘婿”,与大汕的表述相反。潘耒又攻击大汕传曹洞宗于海外,自认二十九世,以阮福週为三十世,即法统外传,且与其自称有所紊乱。潘耒最后总结:“世间则有伤国体,世外则有碍法门”*潘耒:《救狂砭语》,第53 页。。但毛端士则认为“以中国之纪纲,变殊方之习俗;以恒河之金沙,建不休之崇刹”,大汕弘法海外乃不世之壮举。

潘耒与大汕先为挚友,后反目成仇,对大汕及《海外纪事》逐条攻击,其中亦有合理之处。潘耒所言与仇兆鳌和毛端士所论观点相反,攻击大汕实为文人互相轻贱之举。*请参看李舜臣:《石濂大汕和他的诗》,载《中国韵文学刊》2004年第3期;李超:《屈大均、潘耒与石濂交往关系考论》,载《东方论坛》2010年第3期。潘耒对大汕的批判,虽然有损于其人声名,但在实质上并无大的影响。对于潘耒的言辞挑衅,广东地方没有理会。康熙四十一年(1702),阮福週派人到广州求封,黎贵惇在《抚边杂录》卷5中记录:

曾闻有人言,祚国公时有通天朝,馈两广总督官银五万两,求封贡。康熙雍正二朝皇帝知是安南藩臣,却而不许,未知的否。今见阮光前家旧编,乃知果有是事。

请封书云:

海外越国草莽臣阮福淍稽首顿首百拜上言:为远方怀德抒诚向化事,臣奉祖宗绪余,辟土巨洋之外,多历年代,与南方诸国从前无附丽,道里辽远,土地褊小,未敢上达天朝。臣祖父信佛,世修梵行,臣师广东长寿庵僧石濂从受内典,经诵之余暇,为臣备述皇上圣神文武如天仁德。又广东监生黄辰、僧徒兴徹同诵皇仁声教,施及遐方,益见皇恩浩荡,引领向化,仰依日月之光,窃愿比附庸之国,上荣祖考禋祀,下耀黎庶观瞻,葵藿有心,归程待命。适于去年九月初二日风飘暹罗,副贡船抵臣国境,始知修职天朝,虔诚护贡,代修船只,资送米粮,前赴广东。臣福週谨将归诚情由虔具表文,付监生黄辰、僧徒兴徹随身赍带,附贡方物……先交暹罗副贡船上,付监生黄辰、僧徒兴徹,具呈广东督抚,倘邀替臣题答,臣祖宗实有光宠,哀恳圣天子天覆地载之量,鉴臣微心,许臣向化,若蒙皇恩俯赐御翰墨宝,俞允归诚,臣然后敢遣陪臣赍表称谢。臣无任瞻天仰圣,惶悚待命之至,谨直书下悃以闻。*[越]黎贵惇:《抚边杂录》卷5,《黎贵惇全集》第3册,河内: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406-410页。此本为阮朝抄本,引文为笔者以夏威夷大学所藏后黎朝《抚边杂录》抄本与之互校所得。

阮福週曾与大汕约定,“还山后将某情陈述于粤中当事,许贡信来,备就土物,而后修表举行,断不爽约也”,根据阮福週表文,显然没有等到大汕陈情广东督抚的“许贡信”。因为“臣师广东长寿庵僧石濂从受内典,经诵之余,暇为臣备述皇上圣神文武如天仁德” “广东监生黄辰、僧徒兴徹同诵皇仁声教,施及遐方,益见皇恩浩荡,引领向化”,且没有“许贡信”,所以阮福週此次派遣监生黄辰、僧徒兴徹,亦只是试探,若广东督抚“替臣题答”,圣天子“许臣向化”,阮福週“然后敢遣陪臣赍表称谢”。

康熙三十五年(1696)二月,大汕第一次提出请封朝贡,阮福週并无回应,到五月底因欲返程再次提出,阮福週方邀请大汕陈情广东督抚。直到康熙四十年(1701)九月,暹罗副贡船风飘至本国,阮福週才“始知修职天朝,虔诚护贡”“将归诚情由虔具表文,付监生黄辰、僧徒兴徹随身赍带,附贡方物”。从阮福週对请封的应答和行动来看,他并不是特别积极且有把握,阮福週清楚自己的“海外越国”和黎氏“安南国”的关系。*“大越”为后黎朝国号,阮氏将“大越”移于己身,称“大越国王”,似有偷梁换柱的嫌疑。倘若此次阮氏以“越国”请封成功,“大越”将成为阮氏国号,即可以此名号在国内如后黎朝一样称帝,实为攻守兼备的谋略。黎贵惇《抚边杂录》卷5记载阮光前反对阮主以“安南国王”的名义与清朝交接,但“海外越国”请封文书抄自阮光前旧档之中,似对阮主冒用“越国”无异议。黎贵惇接着记载“大清圣祖仁皇帝不允”,这本是意料中事。《大南实录前编》卷7记载:

清帝问其臣,皆曰广南国雄视一方,占城、真腊皆为所并,后必大也。惟安南犹有黎在,未可别封,事遂寝。*《大南实录前编》卷7,第106页。

牛军凯教授认为此言可能是清朝官员私下透漏给阮氏来人的,并指出“黎朝国王仍在,广南阮氏还没有在南北郑阮之争中占据绝对优势的地位,清朝没有理由对安南再次采取双重承认的政策”“清朝采取这种态度,不仅仅是为了取得安南现存贡臣的支持,也要表现给周边其他朝贡国来看,以此体现天朝保护贡臣和尊重贡臣的威德”。*牛军凯:《王室后裔与叛乱者——安南莫氏家族与中国关系研究》,第131页。笔者赞同牛教授的观点。清朝知晓安南内部的乱局,南方阮氏坐大,北方郑氏挟持黎氏国王,但只要清朝所封安南国王为黎氏,则对安南内部纷争不予理睬,以黎氏安南国王为朝贡体系的代表者。清朝的政策非常明确,虽然对黎氏和高平莫氏执行双重承认政策,但前者为“安南国王”,后者为“安南都统使”,政治级别差距是很大的。

四、大汕的结局

康熙四十一年(1702),清廷突然逮治大汕,王士桢《分甘余话》卷下《妖僧大汕》记载:“今河南布政迁福建巡抚许中丞嗣兴为按察使,独恶之,辄逮治,诘其先后奸状,押发江南原籍,死于道路”*《海外纪事·附录》,第137页。。王士桢亦是对大汕落井下石之人,但其记载许嗣兴整治大汕的原因与罪行则未清楚。陈荆和教授指出许嗣兴贪财货,收治大汕不排除“黑吃黑”的嫌疑,*《十七世纪广南之新史料》,第14页。又推论:

顾自康熙二年(1663)黎玄宗首次遣使请封以还,清廷只承认北圻(东京)之黎朝为藩屏,此无疑是清廷拒绝阮王求封之表面上理由,如顾及促进阮主求封之幕后人物事实上为大汕,及在同年(即康熙四十一年)大汕被广东按察使许嗣兴拘捕并放逐等事实,则吾人亦可推想其间必另有文章,几可断定阮主之求封与大汕失脚之间必有密切之因果关系。*《十七世纪广南之新史料》,第33页。

陈教授没有继续深入分析清廷为何处置大汕。清廷整治大汕的理由亦过于隐秘,学者多有猜测。余思黎指出:

潘耒的揭发,本来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罪行,但由于当时大汕的靠山尚藩势力已经衰落,而屈大均等人也已鄙大汕的为人,并公开指摘他窃取别人的诗句、欺世盗名的种种秽行,于是舆论哗然。按察使许嗣兴将大汕逮治,诘其前后奸状,将他杖押原籍。大汕最后死于回籍途中。*《十七世纪广南之新史料》,第4-5页。

余思黎认为大汕被逮治主要在于尚藩势力衰落,但大汕在海外时仍向官员赠诗,返回之后亦有名流作序,仍然属于社会显达名流。王文达先生认为:“但其常与海外遗民义士交好,满清朝廷实深忌之,奈无证据,致终以别罪诬陷之耳。因汕交结名流绅士太广,若以谋抗清廷论罪,则株连必众。”*王文达:《澳门掌故》,澳门:澳门教育出版社,1999年12月,第63页,转引自姜伯勤:《石濂大汕与澳门禅史补考》,载《广东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第105页。若如此论,康熙三十五年(1696)大汕在广南时曾帮明遗民脱罪,记述:“至方言中华,皆称大明,惟知先朝,犹桃源父老止知有秦也。”*《海外纪事》卷2,45-46页。《海外纪事》康熙三十八年刊印,为何要到康熙四十一年方才因交结遗民治罪大汕?

笔者揣测清廷处置大汕根本原因还在于其招徕大越国进贡,并在《海外纪事》中记述“大越国”别是一国,与清朝的朝贡体系以及对安南的政策相抵触。康熙四十一年(1702)阮氏请贡,虽是试探,却对现有的朝贡体系以及清黎关系产生了巨大的冲击,阮氏请封的始作俑者正是大汕。清廷查询阮氏来贡原因,定当阅览《海外纪事》,此书以“大越国”别是一国的记述,与清黎关系和安南政策有巨大的矛盾。现在我们没有直接史料证明清廷追究大汕及《海外纪事》之罪,但有一条史料从侧面可以证明大汕以“大越国”别是一国产生的恶劣影响。

康熙五十九年(1720),朝鲜李器之(1690-1722)以子弟军官身份跟随父亲告讣正使李颐命出使清朝。李器之在北京城南的北极寺僧房中见到《海外纪事》1卷:“岭南石头陀大仙广所撰,康熙甲戌往大越国记其事者也。大越国在琼州南万里海中,国王遣使邀请,舟往其国,而其文甚有趣,多可观,故聊记数条……”*[韩]李器之:《一庵燕记》,载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韩国成均馆大学东亚学术院大东文化研究院合编:《韩国汉文燕行文献选编》第12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75页。《海外纪事》共6卷,原书署名“岭南长寿石头陀大汕厂翁撰”,李器之误书。李器之大略一观,得出《海外纪事》所述“大越国”即成一国的结论。朝鲜与安南同为中华藩臣,安南之一部李器之却得出大越国别成一国的观点,与大汕在《海外纪事》对“大越国”的叙述以及谋划请封有很大的关系。乾隆四十五年(1780),朝鲜朴趾源(1737-1805)应堂兄正使朴明源之邀,以观光客身份出使清朝,在《热河日记》中记载:“《海外记事》一卷,岭表头陀汕厂,康煕甲戌往大越国所录诸事。大越国在琼州南海,道万余里……”*[韩]朴趾源:《热河日记》,朱瑞平校点,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第368-369页。朴趾源的记载没有超出李器之对《海外纪事》摘录范围,很可能来自于李器之之书。朝鲜使臣将“大越国”记载于燕行录中,若真实情况传扬出去,定当贻笑大方。

毛端士在序中亦言“大越国”,与李器之的观点大致相同。清朝人和朝鲜人均从《海外纪事》中得出“大越国”别是一国的观点,必将置清朝已封的安南国为无物,这足以使清廷治罪大汕。然而招徕远国来朝,实为臣民的义务,若能成功,与国共荣。尽管大汕招徕的是安南国之一部分,但其招徕海外远国来贡的行为无可厚非。

清朝的朝贡体系自成系统,却对安南内部称帝不加理会,对于相关记载也多加“僭”“伪”应付了事,朝廷对书籍中记载的安南国内部之事,只要没有引起大的政治外交问题,一般也并不追究。*中越两国关于赵佗南越国的记述差异极大,越南典籍以南越国为国统,中国学者则仅以其为汉之藩国,但在1802年阮福映请封“南越”国号,引发双方外交纷争之前,双方未因此产生冲突。中国历代也没有因为安南在国内称帝而大动干戈。朝贡体系的运作与各国的真实情况有相当的差异。请参看叶少飞:《中越典籍中的南越国与安南国关系》,载《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6年第3期。在中越关系史中,安南为贡臣,有朝贡的义务,因此中国亦要求安南国王朝贡,嘉靖帝即因安南“不贡”而兴兵问罪。但问罪“不贡”甚少,更多的情况则是来贡嘉赏,不贡亦不罪。“大越国”以“安南国”一部分来请封虽是特例,清廷拒之不问实属正常措置。

1593年,中兴黎朝复国,莫朝退入高平,明朝对黎、莫实行双重承认政策,均为“安南都统使”。但中兴黎朝一心要消灭莫氏,双方持续对峙。康熙十六年(1677),中兴黎朝在三藩之乱中以莫氏交通吴三桂为借口彻底攻占高平莫氏,清朝予以承认。黎、莫对双重承认政策均有不满,清朝亦备受纷扰,双方纷争对明清朝贡体系产生了很大的不利影响。对于“大越国”请封,清朝也不会再让自己陷入黎、莫时期的困境之中。两广方面直接承办对安南事务,莫氏消亡不过二十多年,又有安南国之一部来请封,地方官员恐亦不愿再有所牵缠。*参看牛军凯:《王室后裔与叛乱者——安南莫氏家族与中国关系研究》第一章《明朝对安南黎、莫双重承认政策的形成》和第四章《清朝对黎、莫双重承认政策的继承与放弃》;陆小燕:《康熙十三年安南使者的中国观感与应对——兼和朝鲜燕行文献比较》,载《域外汉籍研究集刊》第十辑,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康熙二十二年(1683)周灿使安南与清黎朝贡关系》,载《域外汉籍研究集刊》第十四辑,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广东方面虽承旨拒绝,但大汕是阮氏请封策划人,广东地方官员恐迁怒其身,有心人则借此生事,许嗣兴落井下石,逮治大汕。

若大汕因招徕大越国请贡而获罪,但其诗集和《海外纪事》并未被清廷禁毁,也没有相关人员获罪,似是单一事件。就此来看,很可能是身为高级官员的许嗣兴揣摩形势,察知大汕对朝贡体系的破坏,故而放手整治大汕,又可谋取大汕的财货,即陈荆和教授所言的“黑吃黑”。其行为可能得到了广东官员的默许。而大汕故旧竟然无人营救,显是有所忌惮。

宗亮发掘明命十四年(1833)十二月初六日史官呈给明命帝(1820-1841年在位)的本奏折中记载了大汕谋划请封之事*宗亮:《清初粤中名僧石濂大汕越南事迹新考——以阮朝硃本档案为中心》,第192-199页。:

至是劝上以国情达于清,恳邀册命,以正国号,上从之。会暹罗贡船因风收泊我国洋分,乃遣黄辰、兴徹等赍递国书、方物,同暹使如广东,时粤督知事由大汕,欲阻其谋,因请清帝却之,事遂寝。*TTLTQGI, CBTN - Minh Mênh tãp 50, tò 112.(越南国家第一存档中心藏:《阮朝硃本档案》,档案号:明命集50,第112张。)

此事在《大南实录》最后的成文中被删掉。明命帝致力于阮氏先祖为黎氏忠臣的建构,曾与群臣论黎朝末年之事,曰:

当黎之季,政归郑氏,群盗蜂起,如阮有球、阮名芳辈,皆积年逋寇,郑楹、郑森乃能取次削平,可谓英勇,奈何为谋不臧,后来不免骄兵之变,殊为可笑!郑氏内政不修,根本不固,伪西乘之,遂移鼎祚,盖天使之。为渊驱鱼,为丛驱雀,不然黎氏若存,我世祖高皇帝将终守臣节以事黎,如周文王之事殷矣!庚申辛酉间,黎亡久矣,而文书行下犹称景兴年号,垂之史册,足以表白本朝不取于黎而取于伪西,其名至正,其义至顺,此乃天意,非人力也!*《大南实录正编》第二纪,卷199,东京:庆应义塾大学语学研究所,1976年,第4386页。

“我世祖高皇帝将终守臣节以事黎,如周文王之事殷矣”,那么大汕为阮氏谋划请封实际上是不符合阮氏“纯臣”形象的。且明命帝崇尚儒学,对僧侣行为有所忌惮。《大南实录正编》卷7记载:“遣黄辰兴徹赍国书贡品如广东求封”,求封确是阮福週时发生之事,但在《大南实录》正文中求封已经与大汕无关,而是阮主的主动行为。本奏折没有记载后来许嗣兴整治大汕之事,只是记载大汕南下:“因与清粤督不协,遂率其徒广东监生黄辰、僧兴徹等偕来”。这很可能是阮朝史官根据大汕最后的结局所做的反推,并寓示大汕之被逐出自于广东督抚的报复。*参看宗亮:《清初粤中名僧石濂大汕越南事迹新考——以阮朝硃本档案为中心》,第192-199页。《大南列传前编》最后写道:“明命年间,张好合奉派如东,登游其寺,住持僧尤能言石老故事”,*《大南列传前编》卷6,第285页。算是在史书中给了大汕一个很好的结局。

五、结论

大汕南行,在阮氏君主刻意的引导与塑造下,加上大汕对阮主崇佛弘法的信赖,理所当然地认为阮氏所称之“大越国”即古“安南国”,并热心为其谋划请封朝贡。在《海外纪事》中将清朝所封之安南国的一部分记为别成一国的“大越国”,同时代的毛端士和康熙末年来华的朝鲜燕行使臣李器之均以“大越国”为单独一个国家。阮主深知本国所称与安南国的实际关系,因此在大汕建议请封之后五年方遣人试探性地朝贡,显示其并无很大把握。大汕在《海外纪事》中的记述,对清朝皇帝——安南国王的朝贡体系以及现行的安南政策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海外纪事》刊刻之时虽然已遭到攻击,但广东地方并未措置。大汕对“大越国”的记述和请封建议,因阮福週遣使广东而对朝贡关系产生了实际的影响。广东布政许嗣兴贪于财货,意识到大汕招徕安南国一部分来请封对朝贡体系的破坏,藉此发难,逮治大汕,取其宝物,押回原籍。当文化传播对朝贡体系的不利影响上升为政治层面的实际触动和冲击之后,地方官员隐晦处置,显示了地方官员对朝贡体系的认知和维护。大汕终因对“大越国”真实情况的不察而身陷囹圄,导致其晚年的悲剧,令人叹息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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