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非非 ,王智先 ,杜武勋 ,刘 岩 ,刘长玉 ,邹澍宣
(1.天津中医药大学研究生院,天津 300193;2.天津中医药大学第二附属医院,于志强全国名老中医药专家传承工作室,天津 300150)
于志强,主任医师,硕士研究生导师,第四、五批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人指导老师,全国优秀中医临床人才研修项目专家指导老师,天津中医药大学中医学“勇搏传承班”指导老师,从事中医内科的临床、教学、科研工作近50载,勤于临床,学验俱丰,在心血管疾病及内科杂症的研究、发展领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临床上推崇“和合”思想及“郁滞”学说[1],尤重气机升降调节理论[2],主张“内伤杂病从肝论治”[3]。在慢性心力衰竭的防治方面,他认为“和法”最能体现中医的辨证论治特色,以“肺和、心和、肝和、脾和、肾和”等五脏和谐及“气血津液和”为治疗根本,其所制之方多系调和阴阳、调和脾胃、调和肝脾、交通心肾、调和寒热、调和营卫、行气活血、清上温下、清热温中、益气活血、补泻兼施等,处处贯穿和法之义,他认为,“和”既是治法,同时也是目的。
“和合”思想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精髓,也是中医基础理论及临床应用的重要体现。“和”、“合”两字都见于甲骨文和金文。“和”,指和谐、和平、祥和;“合”,指结合、融合、合作。“和”是人体气血、阴阳、津液、脏腑、经络功能正常以及维持人体正常生命活动的基本条件。《黄帝内经》常以“和”代表人体部分功能的正常状态,如《灵枢·本脏》所云“血和”“卫气和”“寒温和”等,通过“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使其变化在新的层次上达到新的和谐。因此,“和”是事物或机体所处动态平衡的最佳状态,故常用“阴阳和合”或阴阳“冲和”来阐释自然万物的最佳常态,如《灵枢·岁露》云:“人与天地相参,与日月相应也。”其防治理念最具代表性者无外乎“和”。气机周流,升降有序,人即安和,“务在调平元气”、“和其不和”是辨证论治的核心和灵魂。肝为升降之枢,以其“冲和”之性,调节、平衡脏腑之间的升降运动,防止其脏气太过或不及,以达到“气归于权衡”,“阴阳自和”疾病自愈的目的。因此,肝气冲和是维持机体动态协调的重要调节机制。
《素问·六微旨大论》云“升降出入,无器不有”;“非出入则无以生长壮老已,非升降则无以生长化收藏”。气的升、降、出、入运动,是维持正常生命活动及人体内外阴阳平衡的基础,其运动一旦停止,即意味着生命活动的终止。因此,气机失调是疾病发生的基本机制。人体生命活动,依赖于气的升降出入运动来维持阴阳气血、脏腑经络的相对平衡。肝失其“冲和”,则升降出入失常,百病变化而生,正如张介宾《类经·疾病类》说:“气之在人,和则为正气,不和则为邪气。凡表里虚实,逆顺缓急,无不因气而生,故百病皆生于气。”肝既能储存有形之血,又能疏泄无形之气,因此被称为“气血调节之枢”。枢机主枢转气机,是沟通气血阴阳、上下表里的枢纽,是气之升降出入有序运行的关键,上下升降、表里出入、水火既济、气血调达、脏腑安和,皆本于“枢机”。“和法”重在健运枢机,“疏其血气,令其调达,而致和平”,这是“和法”的内在要求,通过调理气的升降出入,而达到治愈疾病的目的。因此,健运枢机,调和升降出入,是“和法”的理论核心和基本原理。
中医学属于中国古代自然科学范畴,以中国古代朴素的唯物论和自发的辩证法思想,即气一元论、阴阳学说和五行学说为哲学基础,来构建理论体系,并使之成为中医学理论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古代哲学精气学说中关于精气是宇宙本原的认识,对中医学中精是人体生命之本原,气是人体生命之维系,人体诸脏腑形体官窍由精化生,人体的各种功能由气调控等理论的产生,彰显出中国古代哲学的基本原理。中医学吸纳了古代哲学精气学说的精髓,其义贯穿学术体系始终。气血是维持人体正常生命活动的主要物质,以分析和归纳人体种种生理、病理现象,其产生于脏腑又荣养于脏腑。津液是人体正常水液的总称,也是维持人体生理活动的重要物质。气血津液的运行有赖于气机的调畅,并通过脏腑的功能活动体现出来。人体生理活动协调统一的内在调节机制是“亢而自制”,若“亢而无制”,则发病。
于志强教授重视“气血津液辨证”,他指出人之生以气血为本,人之病无不伤及气血,气血津液辨证中又以气机调畅为其基础及核心[4]。《素问·生气通天论》指出:“是以圣人陈阴阳,筋脉和同,骨髓坚固,气血皆从。如是则内外调和,邪不能害,耳目聪明,气立如故。”这里所说的阴阳平衡、各无偏胜,即阴阳调和之意。阴阳调和,即可达到人体筋脉和顺,骨髓坚固,气血顺从,从而使内外调和,邪气不能侵害,耳聪目明,正气运行如常。阴阳失调所导致的偏盛偏衰,是病理变化的基本规律。《济生方》记载:“夫人一身,不外乎阴阳气血,相与流通焉耳。如阴阳得其平,则疾不生。”这里的疾不生,是指不生病,而人体不病的关键又在于“阴阳得其平”,“平”,即阴阳平和,不偏胜不偏衰。气血以冲和为上,偏胜者乃邪胜也,非气血有偏胜也。《国医指南·阴阳之义》也指出:“凡人乃阴精阳气合而成之者也。病之起也,亦不外乎阴阳二字,和则生,不和则病。”所以,“治病之要诀,在明气血”(《医林改错》)。所谓“明”,即“调和”之意,是根据气和血的不足及其各自功能的异常,以及气血运行的功能失常等病理变化,采取“有余泻之,不足补之”及“上之下之”的升降承制原则,使气顺血和,协调平衡。人体的正常生理活动有赖于气血功能的协调来维持,一旦失调,即可发病。《丹溪心法》指出:“气血冲和,万病不生。一有怫郁,诸病生焉。”清·何梦瑶《医碥》有云:“百病皆生于郁,人若气血流通,病安从作?一有怫郁,当升不升,当降不降,当化不化,或郁于气,或郁于血,斯病作矣。”气血升降出入的正常与协调,是维持人体健康的重要条件,气血升降相因,出入有序,气血和调,阴平阳秘,方可维持正常的生命运动,若经络不通,血气不调,则“百病乃变化而生”(《素问·调经论》)。临床上气血津液往往相因为病,气盛则血充,气衰则血少,气虚则血失统摄,气病日久必及于血;血虚则气少,血瘀则气滞,血脱则气脱,血病日久必及于气。气行则血行,气滞则血瘀,气滞水停,水泛肌肤,化为水肿。
3.1 升降出入承制失司是疾病发生发展的渊薮 《素问·六微旨大论》云:“亢则害,承乃制,制则生化,外列盛衰,害则败乱,生化大病。”《类经》云:“亢者,盛之极也。制者,因其极而抑之也。”亢,即亢盛。承,作抵御解。制,即压抑或节制。承制是万物内部所存在的固有规律,由此有生化,有始终。承与制密切相关,承隐制中,制在承内。“亢害承制”为中医理论中的重要学术观点之一,体现了中医“平和”的思想。亢害承制论反映了五行之间生克制化的深刻内涵,是自然界万物维持平衡的自和现象,是事物存在与演化发展的普遍规律[5],“守其一以处其和”,体现了中医“和”的思想。五脏相互承制,才能维持气机正常生化。《素问·六微旨大论》云:“出入废则神机化灭,升降息则气立孤危。”因此升降出入是气机运动的基本形式,升降失调是疾病发生发展的渊薮,亦是生命存在的根本保证。升降出入以协调平衡为要,矫枉过正则变生他病,为遣方用药之准绳。当各种致病因素作用于人体,并超出了人体正气统一协调承制能力,使人体脏腑气血升降逆乱,失其稳态时,疾病就会发生。亢害承制的运用表现为:肝升肺降,共成斡旋之机;复其肝木,以利气的升降有序。肝之生理功能为主疏泄和主藏血。肝通过对全身气机的疏通、调畅,促使全身之气通而不滞,散而不郁。人体气血相依,循环不息,气为血之帅,气行则血行,气止则血止,为气血升降运动之枢纽,正如《血证论》[6]所云“内有瘀血,则阻碍气道,不得升降……气壅即水壅……水壅即为痰饮”,“肝属木,木气冲和条达,不致遏郁,则血脉得畅”,指出瘀血影响气机,气机阻滞导致津液结聚成痰成饮。因此,血的运行、津液的输布代谢和气的升降出入,皆依赖肝之疏泄。
3.2 营卫不和、升降逆乱乃慢性心力衰竭发病之因 慢性心力衰竭是多种心血管疾病发展到晚期的最终归宿,以心悸、喘促、水肿为主要特征。属于中医“水肿”“喘证”“心水”等病范畴,如《素问·逆调论》云:“夫不得卧,卧则喘者,是水气之客也。”《素问·水热穴论》言:“水病下为胕肿、大腹,上为喘呼、不得卧。”《血证论》指出“血积既久,其水乃成”,“瘀血化水,亦发水肿,是血病而兼也”。认为本病是一种本虚标实、虚实夹杂的慢性病,属正虚邪实,气虚为本,血瘀、水饮、痰浊、气滞为标,证候错综复杂,病因病机涉及脏腑亏损、阴阳失调及气血津液代谢紊乱等[7]。历代医家多从肺、脾、肾三脏立论,以温阳化气、活血利水作为基本治则。于志强教授认为本病宜从肝论治,肝为风木之脏,为心之母,而心为五脏之君,为肝之子,在生理上相互联系,在病理上相互影响。《素问·经脉别论》云:“有所坠恐,喘出于肝。”郁怒伤肝,肝气郁结,气滞血瘀,使经脉不畅,不通则痛,在胸表现为胸痹,在腹表现为腹部胀痛,若肝气上逆犯肺,肺气不得肃降,升多降少,则气逆而为喘。正如《诸病源候论》云:“汗血者,肝心二脏虚故也。肝藏血,而心主血脉,心之液为汗。肝是木,心是火,母子也。血之行,内在脏腑,外通经络,劳伤肝心,其血脉虚者,随液发为汗而出也。”表明心肝受邪导致血液运行障碍。《医学入门·喘》记载:“惊扰气郁,惕惕闷闷,引息鼻张气喘,呼吸急促而无痰声者。”周学海在《读医随笔》[8]曰:“肝者,贯阴阳,统气血,居贞元之间,握升降之枢者也。”“肝气舒,心气畅,血流通,筋条达,而正气不结,邪无所客矣”,指出肝在气血运行中具有重要地位。
水能病血,血能病水,水肿可以导致瘀血,瘀血亦可导致水肿,此即《金匮要略》所谓“血不利则为水”,《血证论》亦谓:“瘀血化水,亦发水肿。”气与血关系密切,“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母”,气行则血行,气滞则血瘀,气的生成与功能失常为瘀血的病理基础,气血水三者相互关联,相互影响,贯穿慢性心力衰竭始终,形成恶性循环。于志强教授认为慢性心力衰竭之病因,乃升降逆乱、营卫不和、津液不归正化,“聚而为病”而成。本病虽然证候错综复杂,但在复杂的病变中大多涉及气血津液,为此,于志强教授提出“气血水失衡是慢性心力衰竭的基本病机”,用药应“因天时以调血气者也”(《素问·八正神明论》)。或从气治,或从血治,或气血同治,随证而施,调节体内正邪、脏腑经络、气血阴阳间的失衡以相适应,需“审其阴阳,以别刚柔,阳病治阴,阴病治阳,定其血气,各守其乡”(《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以适其位应其职。
人体“阴平阳秘”的健康状态源于气血阴阳之间处于一种“和”的动态平衡。“生病起于过用,此为常也”(《素问·经脉别论》)。过则“阴盛而阳病,阳盛则阴病”。中医学治疗重心在于“平其所复,扶其不甚”,畅达气血,使体内阴阳气血在低水平状态达到新的相对平衡,此为治疗之本。升降出入以协调平衡为要,矫枉过正则变生他病。先救邪气之来路,后开邪气之去路。病在升降,举之抑之;病在出入,疏之固之;病在升降而斡旋于出入,或病在出入而斡旋于升降。在上禁过汗,在内慎攻下,此为阴阳盈亏消长之理。《黄帝内经》论治强调“因而和之,是谓圣度”,所谓和者,即平衡之意。“因而和之”,即药物配伍应遵循和合之理,运用药物升降浮沉之偏性,或发散,或收敛,或升提,或沉降,或升降并用,或浮沉共施,来纠正人体阴阳气血的偏盛偏衰,使脏腑气血相适应而恢复其“阴平阳秘”的生理平衡状态,无论是扶正还是祛邪均“当和以所宜”,强调顺势而变”,以求构筑脏腑气血间、正邪间新的稳态。
慢性心力衰竭在病理上多因升降失常、清阳不升、浊阴不降,水湿不化,瘀水互结而为肿,或纳运失司,或燥湿不济所致。于志强教授认为,本病虽涉及脾、胃、心、肝、胆等脏腑,但以肝木失其条达冲和之性为关健。在治疗上,古代医家着眼于治病求本,多倡导以治气为先。朱丹溪曰:“善治痰者,不治痰而治气,气顺则一身津液亦随气而顺矣。”吴鞠通亦云:“善治血者,不求有形之血,而求之无形之气。”于志强教授遵循《黄帝内经》“亢则害,承乃制”学说及“和合”思想,强调“以和为贵,贵在权变”,所谓“和”,有狭义及广义之分,狭义专指和解少阳,在广义上则蕴含多法联用以平调阴阳气血之意。和法具有调和表里、上下、气血、三焦、脏腑等多病位和阴阳、寒热、虚实等多病性的作用,正如张景岳在《景岳全书》中说:“和之为义广矣!亦犹土兼四气,其于补温凉之用无所不及,务在调平元气,不失中和之为贵也。”所谓“变”即“知其所犯,随证治之”,用药以扭转人体亢害病机为目的,以达到平衡脏腑气血,使体内气血阴阳达到相对平衡。
“和”法为诸法之冠,调和为愈病之本。“和法”立足于运用药物寒热的偏性纠正人体阴阳、气血、表里、脏腑之偏,调和人体处于一种相对稳定的状态。“和”是气血病变治疗的效应目标,是中医治疗疾病的重要原则,是调和气血的根本大法。无论攻下还是补益,终究要寻求机体稳态平和。和法既非专攻,又非蛮补,遵循“勿伐天和”之要旨,具有广泛的调和、和解、和顺的作用,故具有中国医药学的鲜明特色[9]。因此,无论是“必先五胜,疏其气血”,还是“盛者泻之,虚者补之”,最终“令其调达,而致和平”(《素问·至真要大论》)是防病治病的最终目标。但是,此求之“冲和”并非是狭义的五行之生克制化规律下的机械平衡,而是一种动态的与自然和社会相关联协调的“和平”,而这一境界的实现,则要通过融合天人相参、环境地域、脏腑承制和合,以及药物七情和合等综合因素的防治思维。
李永民等[10]宗《黄帝内经》“营气衰少而卫气内伐”、“营气稽留,血涩不行,卫气从之”理论,提出“营卫不和、营涩卫伐、瘀结水停”为慢性心力衰竭的病机,治疗理念由传统的“温阳强心利水”向“调和营卫”的思路转变。《难经·十四难》云:“损其心者,调其荣卫。”于志强教授从调和气血为切入点,仿逍遥散和当归芍药散之意[11],立消肿方(柴胡10 g,当归 15 g,白芍 10 g,生地 15 g,川芎 15 g,茯苓20 g,白术15 g,土鳖虫10 g,水蛭10 g,蜈蚣2条,郁金10 g,泽兰20 g,桂枝12 g)。本方遵阴阳之论,调理营卫,抑木扶土,调和中焦,化湿泄浊,宣泄利水,以“灌四傍”,使气机畅达,复其“冲和”之性,而诸症悉除,体现了从肝论治学说中的“冲和”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