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武
随着世界步入近现代社会步伐的到来,世界各个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文化、文明的融合、交流就越来越密切,那种自我孤立的心态也被彻底打破,即使是处于最封闭状态的国家和民族也难以置之身外。历史学家阿诺德·汤因比曾指出:“在过去500年间,西方表明自己有能力震撼世界上其他地区,使之从昏昏然中惊醒过来。直到受到西方冲击之前,中国是所有现存的非西方文明中最僵滞的社会,但是西方最终也唤醒了中国。”*[英]阿诺德·汤因比:《历史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93页。在这种大的文化背景之下,一个民族如果不想被淘汰,就只有以主动或被动的方式汇入这种历史的洪流,在世界文明中得以占有一席之地。事实上,一个国家或民族的文化形态越开放,与其他国家、民族的交流越频繁,融合的程度越深,它的文明程度和文化水平就越进步。著名人类学家博厄斯就曾说:“人类的历史证明,一个社会集团,其文化的进步往往取决于它是否有机会吸取邻近社会集团的经验。一个社会集团所有的种种发现可以传给其他社会集团;彼此之间的交流愈多样化,相互学习的机会也就愈多。大体上,文化最原始的部落也就是那些与世隔绝的部落,因为,它们不能从邻近部落所取得的文化成就中获得好处。”*F·博厄斯:《种族的纯洁》,参见斯塔夫里阿诺斯著《全球通史》下卷,吴象婴、梁赤民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6页。在世界各国不同民族之间的文明、文化的碰撞、交流、吸收和融汇的进程中,作为英国和中国现代两个著名的文化社团,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和京派文人集团有着很多的文化交流实践,这从客观上证明了跨文化交流在现代世界中不可抗拒的趋势和普遍意义。
近代以来,封闭保守的中国在西方殖民势力炮舰政策下被迫一步步开放,与此同时,西方的文明和文化思潮纷纷涌入中国。尤其在新文化运动前后,中国大批知识分子开始越来越关注外面世界的变化,纷纷跨出国门,学习西方世界的文化和文学,并把它们的文化和文学经验带回中国。在京派文人集团中,杨振声、朱光潜、周作人、冯至、凌叔华、林徽因、叶公超、孙大雨、梁宗岱、罗念生、周煦良、李健吾、萧乾、卞之琳、杨绛等都曾经在海外学习多年,对西方世界的文化相当了解和熟悉。正是凭借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和文化意识,他们才能有意识地跳出单一文化模式的局限,从外来文化中吸取养分,在中西文化的交流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他们中很多人会讲英语,很多人去过英国或美国旅行,或是他们在写作中想象过这些地方或这些文学团体,他们呈现了来自另一种文化的紧张状态——在与英国社团的对话中,有时甚至是针锋相对的对话中,文化的这种紧张状态得到了解读。于是,中英之间文学、文化及政治标记的差异在比较分析的过程中凸现出来。”*[美]帕斯丽卡·劳伦斯:《丽莉·布瑞斯珂的中国眼睛》,万江波等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第39页。这其中的朱光潜、林徽因、叶公超、凌叔华、萧乾、卞之琳、杨绛等都在英国留学,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亲身接触过英国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受到他们文化、文学观念的熏陶,积极把英国的文学作品和文学理论译介到中国,谱写出中英文化交流历史上璀璨的篇章。
作为京派文人的核心成员之一,林徽因和英国文化的关系尤为密切。林徽因随父亲于1920年到英国学习,在此期间她父亲林长民携带林徽因进入到一个英国文化圈。这个圈子的成员有H·G·威尔斯、E·M·福斯特、A·韦利、T·哈代、B·罗西尔、K·曼斯菲尔德等,而这里面的不少成员已经属于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重要成员,这使得林徽因和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有直接的交集。当然,林徽因对英国文化的接触还和另一个人物有很大的关系,这就是徐志摩。虽然学界一般没有把徐志摩列入到京派(这和他的早逝有关,徐志摩1931年因飞机失事遇难,此时京派的主要成员还流散在全国各地,京派的影响才刚刚开始),但徐志摩和京派文人集团的许多人关系极为密切,他发起成立的新月社,其成员很大一部分后来成为京派的中间力量。林徽因在英国学习期间,徐志摩恰好也正在英国,两人当时的交往很多。而徐志摩是一个十分善于交际的诗人,他来英国后不久就和许多英国文化界的名流建立了联系,如狄更生、曼斯菲尔德、哈代、罗素等。徐志摩对英国女作家曼斯菲尔德尤为欣赏。曼斯菲尔德堪称英国短篇小说大师,1922年7月徐志摩亲自拜访了她。虽然只有短短的20分钟的时间,却给诗人以极大的震撼,他深为这位女作家的风采所折服。徐志摩回忆说:“至于她眉目口鼻之清之秀之明净,我其实不能传神于万一……所以我那晚和她同坐在蓝丝绒的榻上,幽静的灯光,轻笼住她美妙的全体,我像受了催眠似的,只是痴对她神灵的妙眼,一任她利剑似的光波,妙乐似的音浪,狂潮骤雨似的向我灵府泼淹……曼殊斐尔的声音之美,又是一个Miracle。一个个音符从她脆弱的声带里颤动出来,都在我习于尘俗的耳中,启示着一种神奇的异境,仿佛蔚蓝的天空中一颗一颗的明星先后涌现。”*徐志摩:《曼苏斐儿》,原载1923年5月10日《小说月报》第14卷第5号。1923年曼斯菲尔德去世后,徐志摩写了很多纪念曼斯菲尔德的文章,表达出自己的敬仰之情。类似徐志摩这样的交往举动,在很多方面对林徽因都会留下较深的影响。
叶公超和英国文坛的关系也很密切。叶公超早年先是在美国留学, 1925年,叶公超入英国剑桥大学玛地兰学院攻读文艺心理学专业。在这期间,他认识了爱尔兰著名的诗人兼批评家T·S·艾略特。叶公超回忆和艾略特的交往时说:“我在英国时,常和他见面,跟他很熟。大概第一个介绍艾氏的诗与诗论给中国的,就是我。有关艾略特的文章,我多半发表于《新月》杂志。”*叶公超:《文学·艺术·永不退休》,载陈子善编《叶公超文学批评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266页。T·S·艾略特在当时的世界文坛有很高的声誉,虽然艾略特不是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成员,但他和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本身就有着较为密切的关系,弗吉尼亚·伍尔夫夫妇创办的贺加斯出版社出版过艾略特的许多诗歌作品和文学评论,如1923年该出版社出版了艾略特的代表作《荒原》(TheWasteLand)。T·S·艾略特和这个团体的弗吉尼亚·伍尔夫夫妇、克莱夫·贝尔、利顿·斯特雷奇、梅纳德·凯恩斯等交往很多,受到他们的尊重。而艾略特对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也抱有敬意,当弗吉尼亚·伍尔夫去世后,艾略特曾撰文对她以及整个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给予很高的评价。叶公超和T·S·艾略特的这种交往,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视作他和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交往。
凌叔华不仅有亲身到英国的经历,而且她和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交往更为直接。1933年,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重要成员罗杰·弗莱的妹妹玛杰丽·弗莱因为庚子赔款项目的资助来中国讲学,在中国期间她认识了凌叔华和陈西滢。而通过玛杰丽·弗莱,凌叔华和罗杰·弗莱建立了联系,罗杰·弗莱曾给凌叔华寄来他的画作。20世纪30年代凌叔华在武汉大学任教时和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后期的重要成员朱利安·贝尔交往很多。朱丽安·贝尔在中国逗留期间,凌叔华经常陪伴在他身边,朱丽安·贝尔曾把凌叔华称为“我的中国秘书兼翻译”*参见[美]帕特丽卡·劳伦斯《丽莉·布瑞斯珂的中国眼睛》,第12页。。朱利安·贝尔的是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核心成员克莱夫·贝尔和瓦奈萨·贝尔的儿子,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外甥。正是由于朱利安·贝尔在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特殊身份,凌叔华和这个圈子的不少成员都有通信联系,如她和弗吉尼亚·伍尔夫从1938年开始通信,一直到1941年弗吉尼亚·伍尔夫自杀为止。她们在信中就文学、艺术等问题经常讨论。如1938年4月5日弗吉尼亚·伍尔夫在给凌叔华的一封信中建议她多了解简·奥斯汀、乔治·穆尔、盖斯凯尔夫人等人的作品,并把很多西方文学作品寄给了凌叔华,也包括她自己的《海浪》《岁月》《自己的一间屋子》等。弗吉尼亚·伍尔夫还建议凌叔华写作自传。即使在中国抗战期间动荡的环境下,凌叔华也一直和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保持联系,在她们的鼓励下坚持创作。1938年10月15日,弗吉尼亚·伍尔夫给凌叔华写信,鼓励她能够在创作中保持中国的文化特色。尽管弗吉尼亚·伍尔夫已经是声名显赫的作家,但是她对于中国的凌叔华仍然十分热情、友好,每当凌叔华遇到困惑时,她总是乐于帮助,给予支持,认为她的文章“与众不同、美丽非凡”。而对于弗吉尼亚·伍尔夫,凌叔华在不少回忆文章中丝毫不掩饰对她的崇拜之情。在观看了艾德娜·奥布莱恩(Edna O’ Brien)的戏剧《弗吉尼亚·伍尔夫》之后,凌叔华评论道:“在过去的20年中,弗吉尼亚·伍尔夫经常成为人们的写作素材。人们看到的她是一位杰出的作家,学识渊博,甚至有时还带点恶意,但是很少有人意识到她本质上是多么的善良、热心和乐于助人。”*参见宋韵声《中英文化团体比较》,辽宁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36页。1946年,凌叔华到了英国,在瓦奈萨·贝尔的支持下经常在欧洲等地举行画展。她还和伦纳德·伍尔夫有了较多的接触,正是在伦纳德·伍尔夫的帮助下,凌叔华1953年在贺加斯出版社用英文出版了自传体作品《古韵》。凌叔华自从1946年赴英,她的后半生几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与英国的文化和文学结下不解之缘。
萧乾青年时代是京派文人集团中的活跃分子。抗战期间,他作为《大公报》派往欧洲的记者。在英国期间,萧乾和许多英国文化界的名流有了交往,其中包括阿瑟·韦利、T·S·艾略特、诗人罗伯特等。这其中的阿瑟·韦利和T·S·艾略特都和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联系较为密切。萧乾曾参加过艾略特的诗歌朗诵会,后来萧乾回忆说,艾略特“中等身材,精力旺盛,乍一看似乎刚刚进入中年”。“这是我第一次领略现代诗的音乐性。艾略特先生的嗓音并不宏亮,抑扬顿挫也不如课室教的那样显著。奥妙的是经他这么一朗诵,对原诗内涵就起到了诠释的作用。读原诗下部时,大有‘幽咽泉流冰下难’之感。”*萧乾:《伦敦一周间》,载《萧乾选集》第2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67、368页。对于弗吉尼亚·伍尔夫,萧乾早在大学读书时就读过她的作品,对她十分敬仰,虽然萧乾没能见到她,但后来还是找机会去拜访了她的丈夫伦纳德·伍尔夫。“那是秋季,正逢上苹果熟了的季节。我们一边在他那果园里摘苹果,一边谈着弗吉尼亚:他们婚后的生活,她那神经错乱的症候,以及她最后的投河自尽。晚上,他抱出一大叠弗吉尼亚的日记,供我抄录。清晨,我们一道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去踏访结束了她生命的那条小河。我木然地站在河畔,很想斥责那淙淙的河水。又觉得冤枉了小河。它只是那么流着,流着。也许它还真的为一具透明的心灵解脱了又一次的折磨。”*萧乾:《萧乾回忆录》,中国工人出版社2005年版,第138页。当然,在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成员中,萧乾和E·M·福斯特有着特殊的友情。1941年,萧乾在一次英国笔会为印度诗人泰戈尔举行的追悼会上认识了福斯特,福斯特对东方文化很有好感,因而对待萧乾也十分友善,给他提供了很多的帮助。萧乾说:“1942年—1944年,我在剑桥大学王家学院钻研福斯特的小说时,他对我的研究工作,曾慷慨地给予支持。经过与他通信,我了解到他的许多见解、思想和事迹,这些是英国研究者未必了解的。他还送给我一些他在埃及和印度发表而从未在英国问世的论文及小册子,除了读书笔记,我还有几本同他谈话的记录。”*萧乾:《萧乾回忆录》,第141页。萧乾和福斯特书信来往十分频繁,一直持续到1949年,通信多达80多封,涉及的内容十分丰富,福斯特还敦促萧乾特别关注乔伊斯。萧乾甚至还有为弗吉尼亚·伍尔夫和福斯特写作的计划,尽管这样的愿望没有实现,但毕竟反映了他对英国文化的向往。其他如朱光潜、杨绛、卞之琳等也都曾经有留学英国的背景,可以说,在中国现代知识界和文化圈中,京派文人和英国文化、文学圈的交往是最多的。
在世界各个国家、民族之间的文明、文化的交流中,往往呈现出非常复杂的情形。由于西方社会在近代以来确立了自己强大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优势,因而它对其他国家和民族的影响也居于强势的地位。在京派文人和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文化交往实际上也证明了这样的规律。在中英两个文化社团的文化交往中,往往中国的知识分子更热衷于翻译和介绍英国的文化、文学,使异国文化经历了一次曲折的跨文化语境下的旅行,并把它们转换成自己民族现代化的参照坐标和合理资源。这其中,对T·S·艾略特、弗吉尼亚·伍尔夫、曼斯菲尔德、利顿·斯特雷奇等几位作家的翻译和研究成就最为突出,这些人大都是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核心成员或与之保持密切联系。
在京派文人对英国文学的介绍中,T·S·艾略特居于重要的位置。叶公超当年在英国剑桥期间,和这位大诗人有很多的交往。后来叶公超回国,在清华大学任教。叶公超对于T·S·艾略特的介绍和研究十分用力,1934年,叶公超发表了《艾略特的诗》一文,对西方世界几本研究艾略特的专著进行评价,同时也对艾略特进行了评论,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如叶公超认为艾略特在诗歌艺术上最大贡献在于隐喻、暗示的使用:“他在技术上的特色全在他所用的metaphor的象征功效。他不但能充分的运用metaphor的衬托力量,而且能从metaphor的意象中去暗示自己的态度与意境。要彻底的解释艾略特的诗,非分析他的metaphor不可,因为这才是他独特之处。”叶公超还对艾略特的代表作《荒原》的主旨发表自己独到的观点:“《荒原》是他成熟的伟作,这时他已彻底地看穿了自己,同时也领悟到人类的苦痛,简单的说,他已得着相当的题目了,这题目就是‘死’与‘复活’。”*叶公超:《艾略特的诗》,原载1934年《清华学报》第9卷第2期。1937年,叶公超的学生赵萝蕤翻译的T·S·艾略特著名的作品《荒原》由上海新诗社出版,并请叶公超写序。叶公超在这篇序言中更是对艾略特的诗歌和文学理论做出了系统的评价,这可以看作中国学界当时对T·S·艾略特研究最高水准的文章。叶公超站在中西文化汇通的高度,对艾略特诗歌和诗学的文化意义进行了深入的阐发,独具慧心地发现它和中国传统诗歌的某种内在联系。除了自己身体力行地介绍和研究艾略特,叶公超还鼓励青年人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他在主编《学文》杂志时,极力推荐青年诗人卞之琳翻译了艾略特著名的诗论文章《传统与个人的才能》。卞之琳回忆说:“后来他特嘱我为《学文》创刊号专译托·斯·艾略特著名论文《传统与个人的才能》,亲自为我校订,为我译出文前一句拉丁文motto。这些不仅多少影响了我自己在三十年代的诗风,而且大致对三四十年代一部分较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新诗篇的产生起过一定的作用。”*卞之琳:《纪念叶公超先生》,载叶崇德编《回忆叶公超》,学林出版社1993年版,第21页。艾略特在这篇文论中的不少论点对后来的不少中国作家都产生过影响。其实,就在卞之琳翻译艾略特这篇文章的几乎同一时间,诗人曹葆华也翻译了这篇文章,刊登在1933年5月26、29日的《北平晨园》。朱光潜对艾略特也十分推崇,1948年朱光潜也翻译了艾略特的这篇文章。朱光潜在译文后记中特别介绍艾略特说:“他是现代新诗人的领袖,也是第一流的文学批评家……本篇选自他的论文集,是现代文学批评的一篇极重要的文章。”“读艾略特的文章要看他简洁扼要谨严深刻。说理的文章难得‘深中要害,不蔓不枝’,而同时仍能把意思说得醒豁。艾略特算是达到了这个理想。本篇已有人一再译过,我嫌他们有未能达意处,所以重译一遍。”*朱光潜:《传统与个人的资禀译后记》,原载1948年7月4日《平明日报》。这些都表明了中国学界对艾略特始终保持了很高的热情。
至于英国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最核心人物之一的著名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则很早就进入到京派文人的视野。叶公超不仅本人亲自翻译了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墙上的一点痕迹》(TheMarkontheWall),然后还写了一篇介绍弗吉尼亚·伍尔夫和这篇小说的文章。叶公超敏感地发现,正是由于弗吉尼亚·伍尔夫在观念和创作的手法上都颠覆了传统文学的秩序,因而在西方文学界引起了极大的争议,相当一部分人因为无法读懂她的作品而采取了简单、粗暴的否定态度。叶公超对此则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认为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价值正在于她使用了意识流的手法:“她所注意的不是感情的争斗,也不是社会人生问题,乃是极渺茫、极抽象、极灵敏的感觉,就是心理分析学所谓下意识的活动……这种幻影的回想未必有逻辑的连贯,每段也未必都能完全,竟可以随到随止,转入与激动幻想的原物似乎毫无关系的途径。吴尔芙的技术完全是根据这种事实来的。在描写方面,她可以说别开生面。”“吴尔芙的技术是绝对有价值的。这篇是最足以代表吴尔芙技术的作品。”*叶公超:《墙上的一点痕迹译者识》,原载1932年1月《新月》第4卷第1期。这里可以看出,叶公超对于当时在西方盛行的意识流小说的概括还是比较准确、到位的,对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评价也符合后来文学史的定位。另外,卞之琳翻译了伍尔夫的重要论文《论俄国小说》,还翻译了伍尔夫的散文《在果园里》,后来收入《西窗集》。
萧乾在英国剑桥大学读书期间,专门攻读英国心理派小说。导师乔治·瑞兰兹特别欣赏乔伊斯等现代派作家,因而萧乾在他的指导下重点研究D·H·劳伦斯、弗吉尼亚·伍尔夫和E·M·福斯特。关于弗吉尼亚·伍尔夫,萧乾虽然认为自己的长篇小说《梦之谷》并没有受到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影响,但对于这位女作家,萧乾非常欣赏,他说:“在意识流派的作家中间,我最喜欢沃尔芙夫人的作品。她是诗人多于小说家。在《波浪》、《戴乐薇夫人》和《到灯塔去》里,我看到的是一位把文字当作画家使用的作家。”*萧乾:《一本褪色的相册》,载《萧乾选集》第3卷,第350页。可见,萧乾对于弗吉尼亚·伍尔夫并不是泛泛的了解,而是有着较为深入的研究,他在这里概括的弗吉尼亚·伍尔夫文字的特色是很准确的。萧乾后来说:“在我五十年的创作生涯中,写小说仅仅占去五年(1933—1938)时间。那以后,我曾花了不少时间去研究小说艺术——不是泛泛地研究,而是认真地把福斯特、弗吉尼亚·伍尔芙等几位英国小说家的全部作品、日记以及当时关于他们的评论都看了。”*萧乾:《一个乐观主义者的自白》,载《萧乾选集》第1卷,第4页。虽然由于战争和动荡的时局,萧乾未能完成翻译弗吉尼亚·伍尔夫作品的愿望,但他还是以弗吉尼亚·伍尔夫为研究对象写作了《吴尔芙夫人》(1948年4月18日上海《大公报》星期文艺)和《V·吴尔芙与妇权主义》(1948年9月25日《新路》第1卷第20期)此外,在《詹姆士四杰作》中,萧乾虽然重点放在评论作家詹姆斯身上,但因为詹姆斯也是以心理小说见长,所以文中有不少地方也提及到弗吉尼亚·伍尔夫。如:“吴尔芙夫人写完了《夜与昼》及《出航》后,也许一半因为传统形式不适合自己的文学理想,一半也感到自己诗的笔触不适于传统小说的条件,因而索性辟创新格。”*萧乾:《詹姆士四杰作》,载《萧乾选集》第4卷,第209页。“伍尔芙夫人的《到灯塔去》所写的不是灯塔旅行,而是塔与岸之间那片水光在人物心板上所起的变幻。这本身便是诗。”*萧乾:《詹姆士四杰作》,载《萧乾选集》第4卷,第219页。萧乾在评论詹姆斯时经常把弗吉尼亚·伍尔夫作参照,更显示萧乾艺术视野的开阔。
至于朱光潜、李健吾、林徽因等京派文人,虽然没有直接翻译和专门介绍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文章,但他们对于弗吉尼亚·伍尔夫并不陌生,朱光潜在评论废名小说《桥》的文章中几次提到弗吉尼亚·伍尔夫,认为《桥》的手法很特别,“它丢开一切浮面的事态与粗浅的逻辑而直没入心灵深处,颇类似普鲁斯特与吴尔夫夫人。”“普鲁斯特与吴尔夫夫人借以揭露内心生活的偏重于人物对于人事的反应,而《桥》的作者则偏重人物对于自然景物的反应。”*朱光潜:《桥》,载1937年《文学杂志》第1卷第3期。李健吾自称自己也受过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影响,人们从他的意识流浓厚的小说《心病》中是不难看出这种痕迹的;而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采用意识流的手法更使人们想到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
英国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利顿·斯特雷奇也引起了京派文人的注意,梁遇春、卞之琳对他的作品都有翻译和介绍。利顿·斯特雷奇在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以创作传记作品著称,1918年出版《维多利亚朝名人传》,开创了欧洲现代传记文学写作的全新模式,他后来的《维多利亚女王传》出版后更是引起轰动。1929年,梁遇春在《新月》的“海外出版界”专栏发表了《新传记文学谭》,把利顿·斯特雷奇作为新传记文学的代表,把其作品《维多利亚女王传》视为杰作,他还扼要评论了利顿·斯特雷奇传记的特点。1932年1月,利顿·斯特雷奇去世,很快梁遇春就以笔名“秋心”发表了介绍利顿·斯特雷奇的文章。梁遇春高度评价了利顿·斯特雷奇在传记文学上的开拓:“他所写的传记没有含了道学的气味,这大概因为他对于人们的性格太感到趣味了。而且真真澈底地抓到一个人灵魂的核心时候,对于那个人所有的行动都能寻出原始的动机,生出无限的同情和原谅,将自己也掷到里面去了。”对于利顿·斯特雷奇的代表作《维多利亚女王传》,梁遇春把其称为作者的绝唱:“他用极简洁的文字达到写实的好处,将无数的事情用各人的性格连串起来,把女王郡王同重臣像普通的人物一样写出骨子里是怎么一回事,还是跟《维多利亚时代的名人》一样用滑稽同讥讽的口吻来替他们洗礼,剖开那些硬板板的璞,剖出一块一块晶莹的玉来。”*梁遇春:《Giles Lytton Strachy》,原载1932年《新月》第4卷第3期。稍后,卞之琳应胡适主持的编译委员会的邀约,也翻译了利顿·斯特雷奇的《维多利亚女王传》。关于翻译这本书的曲折经过,卞之琳后来曾经回忆过:“成约后我把原注(主要是出处简名)和参考书目全部译出了,为中国读者的便利起见,不仅加了一些注,还编制了‘皇室世系图’、‘萨克斯科堡世系图’以及维多利亚朝‘历任首相表’。译事因旁的工作关系,不能集中进行,拖延到1935年3月底,就去日本京都闲住赶译,当年夏天回北平交稿。”*卞之琳:《维多利亚女王传中译本重印前言》,参见卞之琳译《维多利亚女王传》,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5页。但由于抗日战争爆发,这本书的出版拖延到抗战期间。
英国女作家曼斯菲尔德也是京派文人关注度很高的人物,无论是陈西滢、凌叔华、林徽因还是萧乾都对这位女作家有很深的敬意,他们的作品也不同程度地受到这位作家的影响。自从徐志摩在英国拜访曼斯菲尔德之后,他回国后更是翻译了曼斯菲尔德的很多作品,包括小说、诗歌等,也写了不少介绍和评价的文章,因而在中国文学界产生了一定的反响。在徐志摩影响之下,他的好友陈西滢也翻译了曼斯菲尔德的《一杯茶》《两个月亮》《娃娃屋》《贴身女仆》《削发》等多部作品。1928年,陈西滢在《新月》杂志发表长篇介绍、评价曼斯菲尔德的文章《曼殊斐儿》。陈西滢对曼斯菲尔德作品的风格有很好的把握,他说:“我们知道曼殊斐儿天性喜欢观察人情。她的作品也无往不求对于人类更深入的了解……因为完全的真实是她的目的,‘水晶似的清莹’是她的标准,才会有她那样渣滓悉去的作品,洞见肺腑的人物,而‘清纯’一词,诚如麦雷所说,成为她的特质。”*陈西滢:《曼殊斐儿》,原载1928年6月10日《新月》第1卷第4号。女作家凌叔华和曼斯菲尔德渊源很深,甚至她本人也曾被誉为“中国的曼斯菲尔德”。沈从文很早就指出:“淑华女士,有些人说,从最近几篇作品中,看出她有与曼苏斐儿相似的地方来,富有女性的笔致,细腻而干净,但又无普通女人那类以青年的爱为中心那种习气,这是可信的。”*沈从文:《北京之文艺刊物及作者》,参见《沈从文全集》第1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2页。后来苏雪林也认同这样的看法。凌叔华很早就在丈夫陈西滢的影响下翻译了曼斯菲尔德的《小姑娘》。更重要的是,她的文风也受到曼斯菲尔德的影响。凌叔华的小说集《小哥儿俩》出版后,朱光潜就认为其中的一篇小说《无聊》有曼斯菲尔德的影子:“《无聊》是写一种mood,同时也写了一种atmosphere,写法有时令人联想到曼斯菲尔德(Mansfield),很细腻,很真实。”*朱光潜:《论自然画与人物画:凌叔华作小哥儿俩序》,原载1946年5月《天下周刊》创刊号。其实,我们从当时新月派文人创办的《新月》杂志可以发现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它每每在发表曼斯菲尔德译作的时候,总是也在同一期紧跟着刊载凌叔华的作品,无形之中构成了比较的关系,暗示两人创作类似的用意相当明显。这当然不是一种巧合,说明凌叔华被称为“中国的曼斯菲尔德”的说法得到了相当程度的认可。
此外,叶公超1929年也为海外出版的曼斯菲尔德的《曼殊斐尔信札》撰写介绍文字。此时的曼斯菲尔德在欧洲已经是名声鹊起,也越来越为中国的读者熟悉。叶公超的触觉非常敏锐,当曼斯菲尔德的信件在欧洲刚刚出版后,他马上就在《新月》的“海外出版界”栏目把它介绍给中国读者。他认为这两部信札使人们对于曼斯菲尔德的个性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叶公超还说,这些信札中可以窥见作者对美的热爱:“在她的脑海中,‘美’是人生唯一探索;生死、得失、哀乐、智愚——都可以有美的表征,至于她自己的存亡命运,她好像绝没有把它放在心里似的。”“我们只要读她的几封信便可以知道她是个发光明或光明东西的人。我想她的故事也好像是一条一条的太阳光线照在我们花园里的从来没人注目过的东西上。”*叶公超:《曼殊斐尔的信札》,1929年1月《新月》第1卷第11期。
对于曼斯菲尔德,萧乾在很多场合都提到这位女性作家的影响。他在北新书局当学徒时,就曾抄录过曼斯菲尔德的小说集。他说:“徐志摩译的《曼苏斐尔小说集》就是我一篇一篇从《小说月报》、《现代评论》等刊物上抄下来的,那可以说是我最早精读的一部集子。”*萧乾:《一本褪色的相册》,载《萧乾选集》第3卷,第326页。他认为自己最早的副食品就是曼斯菲尔德作品中的小故事,曼斯菲尔德的那些小说“画面小,人物少,情节平凡。但它们曾使我时而感到无限欣悦,时而又感到深切的悲怆”*萧乾:《一本褪色的相册》,载《萧乾选集》第3卷,第326页。。在萧乾后来的《创作四试》中,他列举了许多对于自己有影响的作家,也提到了曼斯菲尔德的短篇小说。萧乾在晚年还翻译了曼斯菲尔德的《一个已婚男人的自述》,这表明在作家内心深处依然有曼斯菲尔德的位置。京派文人对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作家作品的介绍,不仅为中国读者架起了沟通西方文化的桥梁,更使中国文学吸收到异域的营养,促进了中国文学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型。
在中国京派文人纷纷把目光转向西方,大力引入异域文化促进中国走向现代文明的过程中,与此同时,英国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成员也开始把目光伸向对他们来说充满神秘的东方文明。他们对中国文化流露出浓厚的兴趣,在跨文化的阅读和想象中表达出他们眼中的中国文化图景,换言之,他们也都有一双自己的“中国眼睛”。美国学者帕特里卡·劳伦斯曾说:“英国的现代主义艺术家把目光投向了东方,与此同时,大量新的文化、哲学、审美体验和感受在20世纪纷纷崭露头角。丽莉那双‘中国眼睛’富含象征意义,是伍尔夫触及文化、政治、美学的成功写作手法,不仅暗示着英国画家融合了中国的审美观,而且暗示着欧洲现代主义甚至包括当代的对我们自己的文化和美学之‘地方’(即普遍性)的质疑。于是,中国的空间被置于英国的现代主义视野内,使得围绕着这场文化运动所进行的以欧洲为中心的对话得以延伸开去。”*[美]帕特里卡·劳伦斯:《丽莉·布瑞斯珂的中国眼睛》,第15页。这恰证明了在当今社会不同文化、不同文明之间跨文化交流的合理性和普遍性。
在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中,罗杰·弗莱很早就对于中国文化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作为20世纪英国最重要的艺术评论家之一,罗杰·弗莱曾在剑桥做过关于中国艺术的斯雷德系列讲座(Slade Lectures),他的许多艺术评论也涉及到对东方艺术尤其是中国艺术的评论。罗杰·弗莱在1925年主编出版了《中国艺术:绘画、瓷器、纺织品、青铜器、雕塑、玉器导论》一书,并亲自撰写了序言《中国艺术导论》,对中国艺术进行了概括和评论。和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关系很密切的汉学家阿瑟·韦利翻译了许多中国古典诗歌,后来以《中文诗170首》的书名由欧米伽工作室印刷,对此罗杰·弗莱表现出强烈的兴趣。罗杰·弗莱这种对东方文化的热情向往又深深感染到他的家人。罗杰·弗莱的妹妹玛杰丽·弗莱于1933年亲自来到中国,在中国她结识了凌叔华和陈源夫妇,而她对从中国带回英国的唐三彩瓷器更是爱不释手,罗杰·弗莱专门为这些艺术品画了静物画。与罗杰·弗莱对待中国文化态度相仿的还有瓦奈萨·贝尔。凌叔华给瓦奈萨·贝尔寄去了一些艺术品,瓦奈萨·贝尔给她回信,感叹道:“它们太漂亮了。尤其是这些图片,在我看来,是不同神灵的杰作。我以前从未见过像它们这样精美的东西。我不知道了解中国风情的其他英国人(像亚瑟·韦利)是否见过这样的图片。我想我一定给他看看。它们颜色考究、构图精美,令我们爱不释手。在战争中,我们在几乎与世隔绝的状况下却收到了这么漂亮的礼物,真是太棒了。”*[英]瓦奈萨·贝尔:《致凌叔华》,1940年3月17日,参见《丽莉·布瑞斯珂的中国眼睛》,第364页。后来凌叔华的绘画作品也得到了瓦奈萨·贝尔的高度赞赏。而利顿·斯特雷奇的剧本《天子》更是诸多中国元素的聚合。这个剧本以晚晴末年的重大历史事件为背景,讲述慈禧篡夺“天子”地位的故事。剧本的人物、场地、甚至舞台的布局等都是中国式的,“通过斯特雷奇极其丰富的意象,古老中国的形象浮现眼前:佛、鸣钟、燕窝、夜莺、杏树、荷花池、庙宇和茶杯。反西方的情绪充斥着整个剧情”*[美]帕特里卡·劳伦斯:《丽莉·布瑞斯珂的中国眼睛》,第265页。。该剧曾由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成员搬上舞台,引发社会的轰动,中国文化得以通过利顿·斯特雷奇的戏剧作品进入英国民众的视野。
作为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灵魂人物,弗吉尼亚·伍尔夫虽然一生没有亲自来中国,留下了极大的遗憾,但她和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其他成员一样对神奇而古老的中国文化充满向往之情,她在其作品中留下了许多关于中国文化的元素和想象。就如有的学者所言:“弗吉尼亚·伍尔夫对中国文化的表现与大多数欧美作家一样,主要有两种形式。首先,中国的瓷器、丝绸等富有东方情调的物品或简笔勾勒的中国人散落在作品之中,有意无意地抒发想象中的中国形象,其次,基于创作者对中国哲学文化的了解,作品构思自觉体现对中国思想的领悟,通过叙述视角、人物风格、主题意境等多个创作层面,表现出基于中西美学交融的重构。”*高奋:《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中国眼睛”》,《广东社会科学》2016年第1期。可见,弗吉尼亚·伍尔夫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并没有仅仅停留在一般的文化层面上,甚至在更深层次的哲学中都表现出她的中国文化观,人们从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轻率》《达洛维夫人》《到灯塔去》这些作品都能发现背后隐含的中国文化寓意。
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中国文化想象当然不是凭空而来的。作为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有巨大影响力的人物,弗吉尼亚·伍尔夫交往的朋友中有很多人熟悉中国文化,这些都会影响到弗吉尼亚·伍尔夫。弗吉尼亚·伍尔夫从这些朋友们的游记、书信以及其他的著作中不同程度地接触了中国文化。当然,在和凌叔华的通信中,弗吉尼亚·伍尔夫对中国文化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凌叔华和弗吉尼亚·伍尔夫在通信中涉及过许多关于艺术、女性、战争等话题,这些话题往往呈现出复杂的东西方文化的关系。在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眼中,凌叔华的身上中飘荡着浓郁的东方文化气息。弗吉尼亚·伍尔夫曾感叹说:“我常常羡慕你,因为你生活在一个有着古老文明的巨大荒地。”*《伍尔夫致凌叔华信》,1939年4月17日,参见《丽莉·布瑞斯珂的中国眼睛》,第419页。除了这些之外,弗吉尼亚·伍尔夫也曾经直观感受到中国文化的魅力,弗吉尼亚·伍尔夫曾说过,她在跟随克莱拉·佩特学习希腊语的时候,发现她的家里“全是青瓷器、波斯猫还有莫里斯壁纸。”*《弗吉尼亚·伍尔夫书信集》,参见《丽莉·布瑞斯珂的中国眼睛》,第464页。这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在英国很有影响的中国“垂柳青瓷盘”。弗吉尼亚·伍尔夫和瓦奈萨·贝尔、罗杰·弗莱、阿瑟·韦利等一样,对于这个来自东方的浪漫故事十分熟悉,对于瓷器上充满中国文化情调的垂柳、人物、茶楼、宝塔、扁舟、鸽子、篱笆、农舍等图案十分欣赏。弗吉尼亚·伍尔夫还阅读了大量翻译成英文的中国文学著作。在20世纪初期西方人重新发现中国文化的浪潮中,弗吉尼亚·伍尔夫是一个弄潮儿。
在弗吉尼亚·伍尔夫看来,中国文学的魅力很大一部分来自作品的风格,她撰写的《中国故事》曾经专门评论过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弗吉尼亚·伍尔夫对《聊斋志异》中亦真亦幻的手法赞不绝口。弗吉尼亚·伍尔夫眼中的中国文化性格温和、善良而富有宽容精神,这是和其他民族不同的地方。在弗吉尼亚·伍尔夫一些作品中所描绘的“中国眼睛”其实正是具有中国风格鉴赏力的“眼睛”。在《达洛维夫人》中,一个着墨不多的人物伊丽莎白被弗吉尼亚·伍尔夫赋予了一双“中国眼睛”,她的端庄、温柔和恬静正是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折射。在《到灯塔去》中,小说的女人物形象丽莉·布瑞斯珂被作者赋予了一双“狭长的‘中国眼睛’,白皙的脸上略带皱纹,唯有独具慧眼的男人才会欣赏”。但同时她又有着“一种淡淡的、超然的、独立的气质”。而在拉姆齐夫人的眼中,丽莉·布瑞斯珂的中国眼睛正是她的魅力所在。弗吉尼亚·伍尔夫借助一双“中国眼睛”打开了通向中国文化之旅,她所描绘的带有异国情调的元素也开创了文学上全新的空间。在弗吉尼亚·伍尔夫的《邱园记事》(KewGardens)中,里面充满了中国文化的情调,很多意象的选择上明显带有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作品中出现的宝塔、兰花、茶叶、仙鹤对于熟悉中国文化的人来说是再亲切不过了。对于伍尔夫的这双“中国眼睛”的意义,有学者评论说:“伍尔夫的‘中国眼睛’是直觉感知的,它的基点是大量阅读东方和中国故事;又是创造性重构的,它的源泉是创作主体的生命体验和审美想象。借助这双‘中国眼睛’,伍尔夫不仅深切领悟了中国诗学的意蕴,而且拓展了人类生命故事的内涵和外延。”*高奋:《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中国眼睛”》,《广东社会科学》2016年第1期。在借鉴人类文明经验和跨文化交流的实践中,弗吉尼亚·伍尔夫做出了很好的示范。
E·M·福斯特对东方文化也一直抱有很强的兴趣和好感。他本人曾经到访过印度等地,1924年完成了根据自身经历写作的著名小说《印度之行》,充满着对东方民族的同情,呼吁人们重视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表达出强烈的文化对话意识和人文关怀。福斯特的剑桥导师兼朋友狄更生曾经不断地向他提及到中国文化的特点,狄更生说:“中国是人类的国度,那么快乐、好客、美丽、健康,如希腊般典雅、精良而重人情……一个平和理智的民族——有点像中国人,却不乏敏感和想象……不求无限,但对现实世界中美丽而细腻的事物不乏清晰而自由的见解。”*[英]福斯特:《狄更生》,参见《丽莉·布瑞斯珂的中国眼睛》,第274页。这样的态度不能不影响到福斯特。而在二战期间,随着福斯特和来自中国的作家萧乾建立起深厚的友情,福斯特的中国文化想象变得越来越清晰和迫切。萧乾一再督促福斯特写作一本《中国之行》。萧乾说:“自从我们见面以来我就一直想着《中国之行》的事。对于福斯特先生来说,中国可能是一个留下了不少人际关系的国家;对于中国来说,福斯特先生与其他西方人相比完全不同,他不像海军上校那样傲慢自负,不像外交官那样自鸣得意,也不像传教士那样喋喋不休,更不像鉴赏家似的以恩人自居,他敏感、仁慈而又善解人意,像自己人一样。”*《友谊公报》1942年9月22日。从萧乾后来的回忆文字中可以看到,福斯特的确对中国文化有种特殊的感情。萧乾在英国做了关于中国文化的《龙须与蓝图》讲座,福斯特十分欣赏,还写信给萧乾说:“现在说说你的讲座吧。我很喜欢,觉得很有趣也很吸引人。令我不免黯然神伤的是,我觉得自己已经太老了所以不能再领略中国了。如果我能够的话,它肯定会比意大利(我爱上的第一个国家)、印度和法国更好。”*《友谊公报》1943年1月5日。在信中福斯特还希望在现代化的进程中要保护好文化传统。尽管由于各种原因福斯特未能写出《中国之行》这样的著作,但他对中国文化的挚爱却从未改变。
在当今的世界上,随着不同国家、民族之间的联系日益密切,跨越不同种族、国家、文化之间的交流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历史趋势。在这样的过程中,不同文化和文明之间的对话显得尤为必要和迫切,彼此尊重,互相借鉴和学习应该成为人类的共识。在20世纪上半叶,中国的京派文人集团和英国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之间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文化交流和对话,他们通过观察、思考对方的文化、文学、艺术、宗教等传统,以此来反思本民族的文化精神,为东西方文化的汇聚和交融架起了一道彩虹。尽管由于文化背景和身份不同也导致了一些误读现象,但总体来看成果是丰硕的,这恰恰证明了跨文化交流的复杂性和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