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鹏 朱智琳
一直以来,国际关系学科内主流学者对战争与和平的探讨都是从男性视角出发,强调人性、权力、利益与国家结构对战争与和平的影响*参见[美] 肯尼斯·N. 华尔兹:《人,国家与战争——一种理论分析》,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版;汉斯·摩根索:《国家间政治:权力斗争与和平》,徐昕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版;雷蒙·阿隆:《和平与战争:国际关系理论》,朱孔彦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而有意无意地忽视女性与战争、和平的关系。但女性主义国际关系学者安·蒂克纳(Ann Tickner)认为,“和平运动行列中妇女的巨大数量表明,妇女并非对战争与和平问题不感兴趣,虽然源于国家安全政策的经常性分歧通常为她们打上了天真、无知甚至是不爱国的烙印”*[美] 安·蒂克纳:《汉斯·摩根索的政治现实主义原则:女性主义再阐释》,秦治来译,载詹姆斯·德·代元主编《国际关系理论批判》,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9页。。这足以表明,女性主义国际关系研究相较主流国际关系学确能体察女性与战争、和平的关系。
一些女性主义国际关系学者也已通过将利比里亚作为样本,来分析研究女性与战争、和平关系的过程性意义。恰如安妮·西奥博尔德(Anne Theobald)在其著作中曾引证的那样,“利比里亚女性在参与建立和平(Peacemaking)与建设和平(Peacebuilding)进程中似乎呈现出两种独特方式。一种是,传统社会-文化结构及其由该结构所导致的后果使利比里亚女性在个体、社会与国家层次上遭受到各种形式的歧视。另一种是,经验显示女性在和平进程尤其是官方谈判中被忽略甚或完全缺席,其实利比里亚和平谈判参与者中女性平均占到了8%,和平协议中的女性签约者比例占3%。但在诸如索马里、科特迪瓦、中非共和国、尼泊尔与印尼等国,女性压根就未参与和平进程”*Anne Theobald, The Role of Women in Making and Building Peace in Liberia: Gender Sensitivity versus Masculinity, Stuttgart: Ibidem-Verlag / ibidem Press, 2012, p. 2.。基于此,大致能管窥出研究利比里亚这个西非小国的女性与和平关系的标本意义。而研究利比里亚女性与战争关系之意义,则更加清晰。在现时代国家间战争非常少见的情形下,持续了14年之久的利比里亚内战便成为世界瞩目的焦点,从而也使包括女性在内的弱势群体受到国际关注。对利比里亚内战中的女性进行学术研究,一方面可以凸显战争的严酷,使谴责战争成为文明社会中的共识,另一方面也可折射出一部分女性面对战争所展现出的勇气与人性光芒,凸显女性在国家与社会再造中的积极意义。
但遗憾的是,对利比里亚内战与和平进程中的女性进行关注的国内学者凤毛麟角,仅可查到北京学者李英桃教授进行了相关研究,她指出利比里亚女性既是内战的主要受害者,同时也在结束战争与战后重建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由于利比里亚仍处于和平过渡期,社会发展水平还较低,虽然部分精英女性参与国家决策,但整体而言女性的参政水平并未得到本质改变*李英桃:《和平进程中的非洲妇女安全——以布隆迪和利比里亚为例》,《国际安全研究》2014年第3期。。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国外研究,相对较多且大致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研究强调利比里亚内战对女性角色或女性运动的塑造,或把女性塑造成受害者,或把女性塑造成加害者,或为女性提供机会,或为妇女运动带来挑战*例如,Isiaka Alani Badmus, “Explaining Women’s Roles in the West African Tragic Triplet: Sierra Leone, Liberia and Cote d’lvoire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Journal of Alternative Perspective in the Social Sciences, Vol. 1, No. 2, 2009, pp. 808-839。。第二类研究强调利比里亚女性对结束内战、建立和平与建设和平进程的影响。具体而言,又可细分为如下四个方面:首先,以具体的女性组织为案例,通过对女性组织为促成内战各武装派系停火签订和平协议的具体行动的梳理,强调女性对和平进程的贡献;其次,关注利比里亚女性在建立和平与建设和平中的积极角色所产生的影响与示范作用;再次,关注利比里亚女性(运动)扮演的角色多大程度上促进了战后社会性别主流化;最后,还有学者从女性社会动员能力的视角出发,揭示了女性对社会性别和平与持久和平的作用*例如,第一方面参见Anne Theobald, The Role of Women in Making and Building Peace in Liberia: Gender Sensitivity versus Masculinity, pp. 50-55; 第二方面参见Leymah Gbowee, “Effecting Change through Women’s Activism in Liberia”, IDS Bulletin, Vol. 40, No. 2, 2009, pp. 50-53; 第三方面参见Filomina Chioma Steady, Women and Leadership in West Africa: Mothering the Nation and Humanizing the State,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1, pp. 99-160; 第四方面参见Jennifer Pollock, “(En) Gendering Peace: Female Agency, Civil Society and Peacebuilding in Liberia”, Undercurrent, Vol. 4, No. 1, 2007, pp. 1-16。。
国内外学者对利比里亚女性与战争、和平关系的文本分析,或借助于内战时期或借助于和平过渡期女性角色的叙述来完成。但既有的角色分析也存在如下问题:一方面,只聚焦于利比里亚内战阶段或和平过渡期,对时段的截取呈现碎片化,缺乏从内战至和平过渡期的完整长时段内对女性角色的总体把握,只就女性所扮演的某一种角色进行阐释,属于静态分析。另一方面,叙事方式基本是单向度的,要么强调内战或和平对女性角色的塑造或影响,要么反之。但实际上,“关系”涉及到的至少是一对互构的主客体,因而对“关系”的分析,自然需牵涉到这一对主客体的相互影响与塑造,因此从这个角度而言,目前所匮乏的正是利比里亚女性与内战及和平相互塑造或影响的较为完备的叙述。
利比里亚的建立与美国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参见[美] 里查德·韦斯特《回到非洲去:塞拉勒窝内和利比里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154页;Lawrence A. Marinelli, The New Liberia: A Historical and Political Survey, New York: Frederick A. Praeger, 1964, p. 37; J. Gus Liebenow, Liberia: The Quest for Democracy, Bloomington and Indianapolis: Indian University Press, 1987, p. 17。,这导致利比里亚的人口组成中,除了被官方承认的占总人口96%的16个族群(Ethnic Group),还有一个仅占利比里亚人口总数2.2%,被利比里亚其他族群称为殖民者(Settlers)、被遣返者(Repatriates)或者美裔利比里亚人(Americo-Liberian)的特殊群体,该群体在内战爆发前一直被视为国家的精英阶层与当权者。而利比里亚也因此有了土著女性与美裔女性的区别。当然,美裔女性有更多机会进入精英阶层。
内战前的利比里亚是家长制(Patriarchal)、世袭制(Patrimonial)与父系制(Patrilineal)的传统社会,性别不平等非常严重*Anne Theobald, The Role of Women in Making and Building Peace in Liberia: Gender Sensitivity versus Masculinity, p. 35.。总体而言,虽然处于这种社会秩序之下的利比里亚女性事实上在很多方面都从属于男性(其父亲或者丈夫),但土著女性与美裔女性的地位却又有着较大的区别。
对土著女性而言,利比里亚法律几乎没有涉及其权利的条款,也没有为其提供免遭某些侵犯的保护。主要实施于利比里亚内地土著部族地区的《内地法》(The Hinterland Laws)作为《利比里亚宪法》(The Liberian Constitution)的延伸,拒绝女性享有财产权、决策权,并且将女性排除在某些特定工作之外。这一规定事实上是公然允许男性压迫女性,并巩固了男性与女性之间的不公平倾向*Republic of Liberia Truth and Reconsiliation Commission, “Final Report Volume Three Appendices Title I: Women and the Conflict”, http://trcofliberia.org/resources/reports/final/volume-three-1_layout-1.pdf.。其次,习惯法通常将女性视为男性的附属物。根据利比里亚习俗,男方在结婚之前要支付女方家一笔可观的彩礼,因此习惯法将女性视为丈夫的私人财产*Anne Theobald, The Role of Women in Making and Building Peace in Liberia: Gender Sensitivity versus Masculinity, p. 35.。这导致一些女性年纪尚幼就被迫嫁给年长自己很多的男性,并通过像奴隶一样工作和成为生育机器,加强了男性与女性之间的从属关系,且因女方家庭无法将彩礼还给男方,更加剧了女性在夫家处于依附地位的现象。此外,习惯法对财产继承权的规定也显示出极度的性别不平等,离婚的女性和寡妇将无法获得财产与财产继承权,同时孩子的抚养权也会被剥夺*Anne Theobald, The Role of Women in Making and Building Peace in Liberia: Gender Sensitivity versus Masculinity, , p. 36.。这一规定强化了男性与女性之间的从属关系,使女性在经济和社会上都不得不依赖于男性。从事实上看,一方面,利比里亚在财产继承以及婚姻体系等方面受到奴隶制的影响,现代形式的奴隶制度和依附关系通过一夫多妻以及用工作偿还嫁妆的方式加以实现*Paul Richard, “Young men and Gender in War and Postwar Reconstruction: Some Comparative Findings from Liberia and Sierra Leone”, Other Half of Gender Mens Issue in Development, 2006, pp. 201-203.,强化了男性和女性之间的不平等。另一方面,女性在接受正规教育方面也处于不利地位,虽然利比里亚政府早在1912年就宣布为所有适龄儿童提供免费义务教育,但事实上女性和男性的入学率存在很大的差异。传统社会认为女性没必要接受教育,因此内战前仅有30%的女性上过小学*Veronika Fuest, “‘This is the Time to Get in Front’: Changing Roles and Opportunites for Women in Liberia”, pp. 216-217.,特别是在教育资源短缺与教学质量低下的乡村,女性比男性更容易过早辍学。
与土著利比里亚女性相比,虽然美裔利比里亚女性和男性在法律地位上仍然不平等,但美裔利比里亚女性无论是法律地位还是社会地位都明显高于土著女性。一方面从法律规定上来看,自19世纪被美国遣返的黑人至利比里亚定居之后,这些美裔黑人女性就拥有土地买卖、订立合同、诉讼和离婚的权利,并且美裔女性所享有的这些权利在当时全球范围而言都较高*美裔女性享有的权利,参见Veronika Fuest, “‘This is the Time to Get in Front’: Changing Roles and Opportunites for Women in Liberia”, p. 207;美裔女性享有权利的程度,参见Deborah L. Newman, The Emergence of Liberia Women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Washington D.C.: Howard University, 1984, pp. 378-379。。另一方面从接受教育的现实来看,美裔女性大多接受过系统的大学教育,甚至有在欧洲和美国留学的经历。这些足以保证美裔女性长期以来的社会地位相较于土著女性要高。
社会地位决定社会角色。内战前男性一直主导着利比里亚的政治与经济活动,而土著女性是粮食作物生产、家务活和抚养孩子最主要的劳动力*Veronika Fuest, “‘This is the Time to Get in Front’: Changing Roles and Opportunites for Women in Liberia”, p. 206.,因此土著女性主要担任务农、做家务以及照顾孩子的家庭角色。但在土著女性的内部,秘密社团三德(Sande)的存在让极少数女性获得了一定程度的社会影响力和活动空间。三德存在于利比里亚中部和西北部地区,主要任务是启蒙、保存、传授知识以及维持道德秩序*Anne Theobald, The Role of Women in Making and Building Peace in Liberia: Gender Sensitivity versus Masculinity, p. 38.,年长女性在三德秘密社团中拥有较高地位与权力,“妇女首领”(Women’sChief)与女性长者委员会(CouncilofFemaleElders)在由男性决定的重大事项中拥有审议和否决的权力,为了反对某些决定甚至能够领导女性集体示威*Mary H. Moran, Liberia: The Violence of Democracy,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06, pp. 40-48.。但客观说来,扮演权力角色的土著女性在整个国家中显得非常稀少,基本只存在于如三德秘密社团这样的女性组织之中。
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美裔女性在公共领域也仅限于从事教学和秘书工作。直到20世纪50年代,美裔女性才开始寻求担任政府各部门和其他高级别决策的关键职位,甚至通过选举成功进入国家立法机构,此外,还产生了非洲第一位女性大学校长*女性进入立法机构,参见Stanton Peabody, “Women Who Made a Difference: A Special Record”, Liberian Studies Journal, Vol. 31, No. 1, 2006, pp. 63-89;第一位女性大学校长的案例,参见Veronika Fuest, “‘This is the Time to Get in Front’: Changing Roles and Opportunites for Women in Liberia”, p. 208。。而1971-1980年,托尔伯特总统执政时期有6位女性担任部长*造成美裔女性在政府主要部门高代表率的重要原因是,美裔男性希望通过将美裔女性纳入高级别职位的方式,将受过教育的土著男性排除在政府高级别职位之外,以巩固美裔利比里亚人的统治地位。,并且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女性在其他职业中的比例也大幅增加。如在医生这一职业中,女性占比9.4%,护士职业中女性占比48.2%*Jeanette E. Carter, Liberian Women: Their Role in Food Production and Their Education and Legal State, Monrovia: University of Liberia, 1982, p. 29.。总体而言,美裔女性在职业的选择上比土著女性拥有更大的选择空间,扮演的角色也更加的多元化。
内战爆发之前,女性相较于男性的从属地位,决定了她们在家庭或社会中的从属角色。虽然美裔女性的状况要优于土著女性,但美裔女性的人口比例要远低于土著女性,因此总体而言,女性的活动基本上被限定在家庭之内。然而,当1989年12月,前政府官员查尔斯·泰勒(CharlesTaylor)领导利比里亚全国爱国阵线(NationalPatrioticFrontofLiberia,NPFL)在宁巴州的边界地区发动叛乱,利比里亚内战爆发,直到2003年8月18日《全面和平协议》(TheComprehensivePeaceAgreement,CPA)签订,内战正式全面结束,所有的利比里亚女性都不可避免地被代入,或为战争所累,或对战争做出了属于女性的回应。
内战中各武装派系除了持续性战斗与掠夺外并无特定的目的,因此平民容易成为首当其冲的目标。据统计,内战期间死亡人数超过25万人,约250万利比里亚平民(约占利比里亚总人口的50%-75%)或逃往邻国和西方国家,或在国内成为流离失所者(InternallyDisplacedPersons,IDPs)。截止2004年,仍有约30万利比里亚人流离失所,另有32万难民仍滞留在邻国。而其中绝大多数的流离失所者、难民都是妇女和儿童*这些数据参见Fatoumata Aisha, “Mainstreaming Gender in Peace Support Operations: The United Nations Mission in Liberia”, in Festus Aboagye and Alahji Bah, ed., A Tortuous Road to Peace: The Dynamics of Regional, UN and International Humanitarian Interventions in Liberia, Pretoria: Publications of the Institute of Security Studies, 2005, p. 147; Watchlist on Children and Armed Conflict, Nothing Left to Lose: The Legacy of Armed Conflict and Liberia’s Children, New York: Watchlist on Children and Armed Conflict, 2004; African Women and Peace Support Group, Liberian Women Peacemakers: Fighting for the Right to be Seen, Herad and Counted, Trenton: Africa World Press, 2004, p. 3。,此外,以性别为基础的劳动分工以及受社会地位决定的女性角色,使利比里亚女性在内战冲突中承受比男性更多的家庭责任与生活重担,工作量的增加不仅恶化了女性的生存条件,同时譬如汲水、拾取燃料等维持家庭生活的工作还使她们经常遭遇危险*李英桃:《女性主义和平学》,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9-100页。。当然,除直接暴行外,女性在武装冲突中还遭受诸多非直接影响,如内战冲突对基础设施、公共服务、公共事业、经济的破坏,造成女性文盲率和失业率增加,也加重了女性贫穷程度*Festus B. Aboagye and Alhaji M. S. Bah, “Liberia at a Crossroads: A Preliminary Look at the United Nations Mission in Liberia (UNMIL) and the Protection of Civilians”, Institutes of Security Studies, Vol. 95, 2004, http://www.iss. org.za/pubs/papers/95/Paper95.htm.。并且,由于战争导致的医疗设施缺乏,也使利比里亚成为世界上产妇死亡率最高的国家之一*Fatoumata Aisha, “Mainstreaming Gender in Peace Support Operations: The United Nations Mission in Liberia”, pp. 147-151.。
此外,许多女性也是强奸受害者。国内学者李英桃指出,以性别为基础的性暴力日益成为战争的手段……强奸、性奴役和故意通过性行为来进行疾病传播,这些都是现代战争冲突的组成部分*李英桃:《社会性别视角下的国际政治》,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77页。。内战期间,利比里亚平民的生活条件严重恶化,食物、衣服以及避难所等基本需求严重缺乏,在这种情况下女性更容易受到性暴力、性骚扰和其他各种形式的性虐待,甚至为了生存或者保护家人而被迫提供性服务*African Women and Peace Support Group, Liberian Women Peacemakers: Fighting for the Right to be Seen, Herad and Counted, pp. 7-9.。再加之“强奸是最廉价的战争武器”*日内瓦四公约关于保护国际性武装冲突受难者的附加议定书(第一议定书),1949年8月12日,http://www.un.org/chinese/documents/decl-con/geneva_protocol_1.htm。,因此,女性在战争中更易受到基于性别的暴力侵害。根据非政府组织受虐女性中心(TheCenterforAbusedWomenandGirls)的调查报告显示,1990年至1993年间,强奸受害者中各个年龄段的女性都有,10岁至36岁的女性中有大约80%遭受过性虐待。而且这一报告还指出,内战不同时期遭受强奸的女性年龄范围较广,但随着战争的持续发酵,年轻女性都相继逃往更加安全的地方,年龄较大的女性由于行动不便则成为武装人员性骚扰或性侵的对象。因此,1993-1995年间,女性受害者年龄大多介于40岁至65岁之间*Association of Female Lawyers of Liberia, Meredeth Turshen and Clotide Twagiramariya, “Hundreds of Victims Silently Grieving”, What Women Do in Wartime: Gender in Conflict in Africa, 1998, p. 131.。
内战中,还有相当一部分女性扮演了加害者的角色。严格来说,这类女性本质上也是受害者,但因她们或直接或间接参加了杀戮,故将这部分女性列为加害者。
第一类是直接参与了战争的女性。据统计,利比里亚内战期间约有25000到30000名女兵,约占士兵总数的30%-40%,其中大多数是成年女性,未成年女性约占2%*Anne Theobald, The Role of Women in Making and Building Peace in Liberia: Gender Sensitivity versus Masculinity, p. 48.。有些战斗单位甚至全部由女性组成,例如在内战最后阶段,作为冲突方的“利比里亚人和解与民主团结会”(LiberiansUnitedforReconciliationandDemocracy,LURD)组织的女子炮兵突击队(TheWomen’sArtilleryCommandos,WAC),虽然目前无法统计出具体人数,但可以肯定的是,女子炮兵突击队在最活跃时期至少也有几百名成员,这些女性大多接受过正规训练,战斗力很强,在战争中和男性士兵一样,是“利比里亚人和解与民主团结会”所属军队的重要组成部分*Irma Specht, Red Shoes: Experiences of Girl-Combatants in Liberia, International Labour Office Geneva, 2006, p. 15, 23.。女性参战除同辈压力(PeerPressure)以及为获取物资等原因外,还存在两个主要原因。一种情况是基于自我保护需要和复仇心理的女性主动参战。在内战时期的日常生活中,针对女性的强奸等性暴力泛滥,使许多女性生活在恐惧中,不安全感导致女性为保护自己而加入战斗。这些加入战争的女性大多亲身经历了武装人员的暴行,或者目睹了武装人员对自己亲人和朋友的暴行。在此情形下,经历了这些暴行的很多女性都拿起武器参加战争,虽然出发点是保护自己或为家人朋友复仇,但无形之中这些女性又成为内战冲突中的加害者。另一种情况是部分女性被迫参战。2000年至2003年间,“利比里亚人和解与民主团结会”的军队对难民营进行搜捕,被虏获的部分女性被迫加入战争。妇女和儿童发展组织(TheWomenandChildrenDevelopmentOrganization,WACDO)曾指出,有大批年轻女性被捕并强行运到军事基地,进行简单训练后被送到前线参战的情况*这种情况曾被女性战斗人员证实,参见Fatoumata Aisha, “Mainstreaming Gender in Peace Support Operations: The United Nations Mission in Liberia”, p. 28。。还有一些女性被强奸之后被迫参军,和男性一起组成军队,遭受着身体和心理的双重虐待,但成为战斗人员后被迫从受害者转变为加害者。
第二类是间接参与战争的女性。除了直接参与战争外,利比里亚内战中的部分女性还通过间接参与的方式成为战争辅助者,扮演着支持者(Supporter)和依附者(Dependent)这两个角色*Tsjeard Bouta, Georg Frerks and Ian Bannon, Gender, Conflict and Development, p. 13.。所谓支持者是指,有些女性在军队中并没有直接参与战斗且不携带武器,但她们从事着为战斗人员提供支持的工作,如充当信使、运输武器与物资、做饭、从事间谍活动、充当武装人员的性奴隶等*Emmanuel Kwesi Aning, “Women and Civil Conflict: Liberia and Sierra Leone”, Afric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 1, No. 2, 1998, p. 47.。她们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战争,但却成为内战局势的推动者。还有部分女性意欲通过以暴易暴的方式结束内战,选择为内战冲突的某一派别提供道德和逻辑支持、散播仇恨或给下一代灌输仇恨、为战斗人员提供避难所和政治支持等*Tsjeard Bouta, Georg Frerks and Ian Bannon, Gender, Conflict and Development, p. 12。有女性具体为多伊和泰勒两派提供资金和避难所支持的案例,参见Emmanuel Kwesi Aning, “Women and Civil Conflict: Liberia and Sierra Leone”, p. 47; Isiaka Alani Badmus, “Explaining Women’s Roles in the West African Tragic Triplet: Sierra Leone, Liberia and Cote d’lvoire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p. 819。。所谓依附者是指,战争期间跟随男性战斗人员深入战场的女性家属(妻子、遗孀、女儿以及其他女性家庭成员)。但应该强调的是,战争中很多女性都是被迫加入军队尤其是非正规军,她们在军队中遭受性暴力、性剥削、被迫嫁给军队指挥官或军人*Tsjeard Bouta, Georg Frerks and Ian Bannon, Gender, Conflict and Development, Washington, D.C.: The World Bank, 2005, p. 14.。但这些女性最终都成了间接参与战争的人员,扮演了间接加害者的角色。
前联合国妇女发展基金执行主任伊内斯·阿尔韦迪(InésAlberdi)曾在安理会第6196次会议中指出,“长期以来妇女是一支建设和平的强大积极的力量”。联合国前秘书长安南(KofiAnnan)也强调,女性保证了饱受战争蹂躏社会的正常运转,是和平的主要倡导者*阿尔韦迪对女性的评价,转引自李英桃《女性主义和平学》,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50页。安南对女性的评价,参见“Resolution 1325 in 2020: Looking Forward, Looking Back”, http://reliefweb.int/sites/reliefweb.int/files/resourc es/1325_in_2020.pdf。。事实上,内战爆发后,利比里亚女性的确通过克服族群、信仰、土著与美裔以及阶级之间的对立与障碍,联合致力于结束战争实现和平*Gwendolyn Mikell, “African Feminism: Toward a New Politics of Representation”, Feminist Studies, Vol. 21, No. 2, 1995, p. 413.。三个主要女性组织在内战中扮演了和平卫护者角色,印证了伊内斯与安南的评价。
“利比里亚妇女倡议”(TheLibeiranWomen’sInitiative,LWI)的主要创始人和主席为玛丽·布朗内尔(MaryBrownell),幼时被送往首都蒙罗维亚接受教育,后获得利比里亚大学的学士学位与美国旧金山州立大学的硕士学位,内战爆发前曾任利比里亚波特万学校(BotswainSchool)校长,蒙罗维亚综合学校系统、天主教学校系统以及邦曼学校(BongMinesSchool)管理人员*参见“Liberia: Mother Mary Brownell, Renowned Liberian Civil Society Activist, Educator, Dies at 88”, CME Group, http://allafrica.com/stories/201703140629.html; Bai Best, “Mary Brownell, 88, Dies”, Daily Observer, https://www.liberianobserver.com/obituaries/mary-brownell-88-dies/。。1994年1月,在和平谈判处于停滞并且战争仍持续的情况下,65岁的布朗内尔等精英女性决定成立女性和平组织。她们通过国家电台吸引了超过400位女性,并于2月在蒙罗维亚召开会议,宣布由无党派、不同信仰、超越阶层的女性组成的“利比里亚妇女倡议”成立。在第二次会议中,“利比里亚妇女倡议”发布了一份呼吁结束战争的声明。此后,她们通过表明立场、举行会议、祈祷、游行示威、甚至性罢工的方式,表达女性希望结束战争实现和平的诉求,迫使各武装派系进行谈判。年底在加纳阿克拉召开的和平会议上,为对各武装派系进行游说,“利比里亚妇女倡议”的代表在未被邀请的情况下,于休会期间进入会议室与各方谈判者进行交流*Sanam Naraghi Anderlini, Women Building Peace: What They Do, Why it Matters, Boulder, Colorado: Lynne Rienner Publishers, 2007, p. 63.。最终在会议第三天,她们获得了观察员身份。此后,“利比里亚妇女倡议”一直努力促进各武装派系和过渡政府之间的谈判,并充当和平协议的监督员确保协议执行,当和平协议执行受阻时,她们则联合女性以游行示威方式向各派系施加压力。
1989年利比里亚内战爆发后,战火一度蔓延至塞拉利昂和几内亚。针对三国长期的对立冲突以及利比里亚与塞拉利昂两国的内战,以塞拉利昂律师亚斯敏·朱苏-谢利夫(YasminJusu-Sheriff)、几内亚前社会事务与妇女儿童部部长萨兰·达拉巴(SaranDaraba)和时任利比里亚计划经济部部长阿梅利亚·沃德(AmeliaWard)为首的三国女性决定建立一个致力于和平的组织。2000年5月,在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支持下,一个主题为“鼓励妇女参与和平进程”的会议在阿布贾召开,宣告了“马诺河妇女和平网络”(TheManoRiverUnionWomenPeaceNetwork,MARWOPNET)的成立。其成员涵盖精英女性与农村女性、女性政治家与商人、女权活动家和女性宗教信仰者,她们致力于马诺河地区(利比里亚、塞拉利昂与几内亚三国的交界处)的和平、冲突预防以及促进女性参与和平与安全决策。由于“马诺河妇女和平网络”的努力,2001年12月,阿梅利亚·沃德作为该组织代表应邀参加第25届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会议,并获得发言机会。她在会上指出,“作为马诺河三国的公民、母亲、配偶与姐妹,我们致力于这一次区域的持久和平、安全与稳定”*Filomina Chioma Steady, Women and Leadership in West Africa: Mothering the Nation and Humanizing the State, p. 43.。在内战的最后阶段,“马诺河妇女和平网络”于2003年6月在加纳的阿科松博(Akosombo)发布声明,“我们利比里亚女性,向世界发出紧急警告,我们的国家正处于巨大的灾难之中”*Marie Saiget, “Women’s Participation in African Peace Negotiation: Cooperating with the UN Agencies in Burundi and Liberia”, p. 33.。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获得国际社会的关注,加速结束内战。鉴于“马诺河妇女和平网络”对和平进程做出的贡献,有8位利比里亚女性代表受邀参加结束利比里亚内战的阿克拉会议,并在确保和平会谈的进行以及签订和平协议反映人民的需求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参见W. Reno, “Reconstructing Peace in Liberia”, in T. M. Ali and R. O. Matthews, ed., Durable Peace: Challenges for Peacebuilding in Africa,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04, pp. 115-141; Thelma Ekiyor, “The Role of Civil Society in Conflict Prevention: West African Experiences”, Disarmament Forum, Vol. 4, 2008, p. 30。。
“妇女建设和平网络”(TheWomeninPeacebuildingNetwork,WIPNET)由莱伊曼·古博薇发起。其家境优越,母亲为圣·彼得教会(St.Peter’sLutheranChurch)的女性领袖,1996年古博薇接受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培训成为一名社会工作者和创伤顾问,1998-2001年攻读并获得学士学位*“Profile: Leymah Gbowee-Liberia’s Peace Warrior”, BBC News, http://www.bbc.com/news/world-africa-15215 312.。2001年,一个探讨建设和平进程中西非女性角色的会议,催生了古博薇建立“妇女建设和平网络”的设想。该组织甫一成立便投入到结束内战实现和平的行动中。2003年4月,“妇女建设和平网络”发起“利比里亚妇女大规模和平行动”(WomenofLiberiaMassActionforPeaceCampaign)。为了争取使更多不同信仰、社会阶层、年龄阶段、族群的女性参与到和平行动中,古博薇指出所有利比里亚女性都能在和平进程中发挥作用,并通过统一穿着白色衬衣与利比里亚女性传统服饰拉帕(Lappa)加强女性的身份认同。这种统一的外表既增强了女性之间的团结又表明了女性对结束战争实现和平的决心,并很快成为女性集体认同的一部分,在相互信任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和平行动迅疾传遍全国后,穆斯林女性与“基督教妇女和平倡议”(TheChristianWomen’sPeaceInitiative)决定加入“利比里亚妇女大规模和平行动”,基督徒和穆斯林女性因共同目标联合起来在利比里亚历史上尚属首次。事实也证明,这一行动在内战最后阶段促使各武装派系停火和谈判问题上发挥了重要作用。“妇女建设和平网络”也呼吁政府和反政府武装之间立即无条件停火,进行和平谈判以及部署国际武装干预*参见Allison M. Prasch, “Maternal Bodies in Militant Protest: Leymah Gbowee and the Rhetorical Agency of African Motherhood”, Women’s Studies in Communication, Vol. 38, No. 2, 2015, p. 192; Jennifer Pedersen, “In the Rain and in the Sun: Women in Peacebuilding in Liberia”, p. 7; Anne Theobald, The Role of Women in Making and Building Peace in Liberia: Gender Sensitivity versus Masculinity, p. 53; Leymah Gbowee and Shobha Gautam, “A Conversation with Women Peacebuilders: Leymah Gbowee and Shobha Gautam”。。为实现该呼吁,一方面,该组织提出与查尔斯·泰勒进行对话。这一行动得到国际媒体的关注,迫于国际社会压力,泰勒最终同意与古博薇等女性代表会面。另一方面,对各武装派系进行游说。“妇女建设和平网络”的女性奔赴塞拉利昂对“利比里亚人和解与民主团结会”进行游说,要求他们停火并进行和平谈判,虽然反政府武装试图忽略她们,但最终同意参加和平谈判*Allison M. Prasch, “Maternal Bodies in Militant Protest: Leymah Gbowee and the Rhetorical Agency of African Motherhood”, p. 195.。除此之外,“妇女建设和平网络”还促成《全面和平协议》的签订。和平谈判期间的2003年6月16日,谈判各方达成了一个停火协议,但协议将泰勒排除在了过渡政府之外,因此泰勒很快单方面废除了此协议,导致战争重新爆发。鉴于此,2003年7月21日,“妇女建设和平网络”使用了更加积极的“非暴力的激进策略”(HarsherNonviolentStrategy)以期加快谈判进程*“妇女建设和平网络”改变战略的另一个因素是,“利比里亚人和解与民主团结会”此时已经占领了利比里亚首都蒙罗维亚的郊区,并且开始向蒙罗维亚市中心进攻,蒙罗维亚的市民夹在政府军和叛军火力攻击之下,处于极度的饥饿和暴力之下,因此,“妇女建设和平网络”希望和平谈判加快进程。参见Jennifer Pedersen, “In the Rain and in the Sun: Women in Peacebuilding in Liberia”, p. 13。。超过200名女性坐在会议大厅的入口处,用身体阻挡谈判代表离开会场,要求各武装派系领导人达成和平协议结束敌对状态。这一行动最终迫使各方重回谈判桌,证明了“女性是冲突的利益相关者以及女性在和平进程中的作用”*“妇女建设和平网络”的代表被邀请参加了反政府武装和调解人会议,以及政治和安全委员会会议。参见Jennifer Pedersen, “In the Rain and in the Sun: Women in Peacebuilding in Liberia”, p. 14。。
从2003年8月至2018年联合国预定的将特派团全部撤离利比里亚的这段时期都属于和平过渡期。进入和平过渡期后,利比里亚女性将面临如下两个问题:第一,各武装派别的女性战斗人员与隶属人员的解除武装复员以及重返社会的问题;第二,女性参与重建国家与社会的问题。这两个问题决定了和平过渡期内女性角色将再次发生转变。
为了和平建设而进行的“解除武装、复员、复原与重返社会”项目(Disarmament,Demobilisation,Rehabiliation,Reintegration,DDRR),分两个阶段进行,2003年12月至2004年11月为“解除武装与复员”阶段,2004年11月至2008年6月则实施“复原与重返社会”*Helen S. A. Basini, “An Imperfect Reality: Gender Mainstreaming and Disarmament, Demobilisation, Rehabilitation and Reintegration (DDRR) in Liberia”, University of Limerick, PhD Thesis, 2013, pp. 148-155.。正是在该项目实施的两个阶段,许多女性战斗人员或隶属人员从战时的加害者角色转变为和平时期的受害者角色。
从“解除武装与复员”阶段来看,至2004年11月“解除武装与复员”阶段结束时,具体参与该阶段项目的成年女性为22020人,未成年女性为2517人,占总人数的24%*National Commission on Disarmament, Demobilization, Rehabilitation and Reintegration (NCDDRR), “Joint Implementation Unit DDRR Consolidated Report (Status of Disarmament & Demobilization Activities as at 11/24/2004)”, http://www.humanitarianinfo.org/liberia/coordination/sectoral/DDR/doc/Forthnightly%20Report_24112004.pdf.。但在这一数据之外,仍有大量女性战斗或附属人员因如下三个原因未能参与到“解除武装与复员”阶段中来,从而成为和平过渡期的受害者:其一,“解除武装与复员”的目的是通过解除战斗人员的武装,增加社会的安全性,但女性战斗人员并未被当做安全的主要威胁,因此未被认定为“解除武装与复员”项目的主要对象。其二,由于资金的缺乏,“解除武装与复员”项目对前战斗人员的定义相对狭隘,通常凭借是否拥有武器与军队指挥官提供的名单进行甄别,只有拥有武器的并被军队指挥官列入“解除武装与复员”项目名单的女性战斗人员,才能参与到“解除武装与复员”项目中*De Watteville, “Demobilization and Reintegration Programs: Addressing Gender Issues”, the World Bank, June 2003, http://documents.worldbank.org/curated/en/758331468345259307/pdf/265930PAPER0Findings0227.pdf.。但事实上一些女性战斗人员的武器在“解除武装与复员”项目实施前,就已被指挥官没收。并且军队指挥官在制定参与“解除武装与复员”项目的名单时往往将一些女性战斗人员排除在外,甚至在名单中额外增加非战斗人员的名字代替原来名单中的女性战斗人员*Irma Specht, Red Shoes: Experiences of Girl-Combatants in Liberia, p. 82.。其三,即使“解除武装与复员”项目愿意将所有的女性战斗人员纳入其中,但在具体实施过程中很难找到这些女性。一方面,战争结束后传统的性别关系回归,导致女性希望回到传统的隐匿角色,造成女性在战争中的参与变得“不可见”或者最小化。另一方面,非自愿参与到战争中的女性在“解除武装与复员”项目开始实施之前就尽可能地逃离了军队*Tsjeard Bouta, Georg Freks and Ian Bannon, Gender, Conflict and Development, p. 18.。此外,由于对停火以及“解除武装与复员”项目缺乏信任、害怕遭到军事法庭起诉、担心人身自由受到限制、对被社会排斥的担忧以及错过登记时间等原因,也导致一部分女性战斗人员未能参与到“解除武装与复员”项目中。这些或被动或主动错过了该阶段而自行解除武装与复员的女性,会被排除在“复原与重返社会”阶段所有援助计划(如心理咨询、技能培训以及工作机会等)之外,在重返社会中将会遭遇到重重困难,很难重新融入社会。
即使参加过“解除武装与复员”阶段的女性战斗人员,也会在“复原与重返社会”阶段遇到障碍,也将由战时加害者转变为和平过渡期的受害者。一方面,在利比里亚传统社会中,当女性扮演的角色或者行为不被社会接受时,往往要承受额外的耻辱*Amnesty International, “Liberia: A Flawed Process Discriminates Against Women and Girls”, AFR, http://www.amnesty.org/en/library/info/AFR34/004/2008/en.。在内战中扮演颠覆传统的战斗人员角色的女性,自然会遭受社会排斥的境遇而产生耻辱感。此外,在战争中被强奸、性虐待和怀孕的经历,也会加深了战斗人员身份所带来的耻辱感。有些亲属都无法接受女性家庭成员的这种身份,从而导致她们流落街头*S. Podder, “From Recruitment to Reintegration: Communities and Ex-combatant in Post-conflict Liberia”, International Peacekeeping, Vol. 19, No. 2, 2012, p. 194.。总之,很多女性战斗人员为避免遭到社区的歧视,回归正常生活而选择掩盖自己曾经的身份,即便如此仍生活在担忧被揭穿的恐惧之中*Karin Christoffersen, “Disarming & Reintegration Female Ex-combatants: A Case Study of the Gender Mainstreaming of DDR in Liberia”, UNIVERSITETETI OSLO, Master Thesis, 2010, p. 57.。另一方面,由于“复原与重返社会”项目资金短缺,对重返社会战斗人员的援助未如承诺那样及时到位,很多女性战斗人员甚至不了解重返社会的援助内容与范围,也不清楚如何获得这些援助;加之战后利比里亚对劳动力的吸纳能力低下,接受过“复原与重返社会”项目技能培训的女性也很难找到工作,遑论缺乏教育经历、职业技能以及工作经验的女性战斗人员。因此这部分女性战斗人员重返社会后没有足够的收入维持生计,而在和平过渡期沦为受害者。
女性在战后重建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方面,女性政治精英在和平过渡期稳定利比里亚政局中的贡献性角色。以总统瑟利夫为例,为防止国家再次陷入战争,给民众提供一个安全的环境,同时也为了战后重建,瑟利夫领导的政府重视安全部门改革,于2008年通过了《利比里亚共和国国家安全战略》(TheNationalSecurityStrategyoftheRepublicofLiberia,NSSRL),确立军警等安全部门改革的基本框架*Cecil Griffiths, “Mapping Study on Gender and Security Sector Reform Actors and Activities in Liberia”, Geneva: DCAF, 2011, p. 1, 2, 6, http://mercury.ethz.ch/serviceengine/Files/ISN/133053/ipublicationdocument_singledo cument/66fe2a5c-f4a9-47d1-bb51-fb1e32324a90/en/Gender_mapping_Liberia_August2011.pdf.。2011年国际危机组织(InternationalCrisisGroup)的一份调查显示,55%的利比里亚成人认为他们生活在一个“一般安全”和“非常安全”的环境中*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 “Liberia: How Sustainable is the Recovery”, Crisis Group African Report N177, 2011, pp. 11-12, https://www.crisisgroup.org/en/publication-type/media-releases/2011/africa/liberia-how-sustainable-is-the-recovery.aspx.。更能说明安全环境得到改善的是,联合国驻利比里亚特派团于2016年6月30日将全部安全职责交与利比里亚政府,从此利比里亚安全职能部门开始独立负责本国安全事务。瑟利夫的另一个措施是迅速恢复利比里亚经济。一是运作解除内战时期联合国通过的对利比里亚的出口禁令,使钻石和木材的出口禁令分别在2006年和2007年被解除,激发钻石和木材贸易焕发活力,改善了利比里亚的财政状况。二是通过外交努力说服国际社会减免利比里亚外债*Hala Hanna and Anna Lucia Alfaro, “The Future of Development in Liberia: Keeping Women on the Agenda”, Women’s Policy Journal of Harvard, Spring 2012, p. 77.。截止2010年,利比里亚的对外债务从2006年的49亿美元减少至17亿美元*Jason Mclure, “The Rebuilder”, 16 Newsweek, August 2010, http://www.newsweek.com/2010/08/16/go-to- the-head-of-the-class/the-rebuilder-ellen-johnson-sirleaf.html.。外债的减免增强了公共投资能力,利于利比里亚经济的恢复和发展。三是随着和平建设情况不断改善,积极吸引外资。这些投资促进了经济的恢复与发展,从而使GDP总值呈稳步发展的态势,并于2009年恢复到战前水平。
另一方面,和平过渡期的利比里亚女性通过三种途径扮演的致力于推动性别平等和自我赋权的角色。第一种途径是女性政府领导人以个人意志自上而下地实现女性赋权,推动性别平等。瑟利夫正式就任总统后,曾延揽5名女性进入内阁,财政、司法、工商部长三个关键职位都由女性担任。自2006年至2016年,女性在政府中的比例和战前相比大幅增加,先后共有17人担任部长,30人担任副部长,3人担任代理部长。总统的垂范作用,也使性别主流化(GenderMainstreaming)被纳入政府各部门,增强了雇员的性别意识(GenderAwareness),推动了性别平等。瑟利夫为首的政府还赋权基层女性,鼓励她们的政治参与热情。2012年1月实施的“国家权力下放与地方治理政策”(TheNationalPolicyonDecentralizationandLocalGovernance),强调要为女性参政提供环境,寻求对各阶层的女性进行赋权。事实上为普通女性特别是乡村女性提供了参与地方治理与决策的重要机会*The Governance Commission and Ministry of Gender and Development and UN Women, “Ensuring a Gender-Responsive Foundation for Liberia’s National Decentralization Process: A Review and Analysis of Barriers, Opportunities and Entry Points”, 2014, pp. 7-8, http://reliefweb.int/sites/reliefweb.int/files/resources/Decentraliza tion%20Study.pdf.。第二种途径是女性非政府组织通过组织女性运动,自下而上倒逼政府完善相关法律并改革司法体系,从而赋权女性,推动性别平等。2003年就已通过的《强奸法》在实施过程中效果不甚理想,“利比里亚女性律师协会”(TheAssociationofFemaleLawyersofLiberia,AFELL)等女性组织除了采取积极行动,为受害女性提供或寻求法律帮助外,还致力于推动对现行法律的修订,并最终以倒逼的形式,使利比里亚于2005年12月29日通过新《强奸法》*新《强奸法》通过时间为2015年12月29日,但颁布时间为2016年1月17日,新《强奸法》对原有的第14章第14.70与14.71条进行了修正,新《强奸法》规定视情节严重程度最高可判终身监禁,这样会更加有效地保护女性、减少性别暴力侵害案件。参见Peace A. Medie, “Fighting Gender-based Violence: The Women’s Movement and the Enforcement of Rape Law in Liberia”, p. 388。。2009年,该组织又主张通过建立针对性别犯罪的特殊法庭的提案,第一个“E犯罪法庭”(CriminalCourtE)最终于2011年1月成立。第三种途径是基层女性通过自身努力进行自我赋权。较为典型的案例是“利比里亚妇女缝纫计划”(TheLiberianWomen’sSewingProject)、南希·多伊市场(NancyB.DoeMarket)和“西点妇女健康和发展协会”(WestPointWomenforHealthandDevelopmentAssociation)。“利比里亚妇女缝纫计划”是由基层女性发起,致力于增加女性收入和增强与其他女性的联系,其目的是提高女性在家庭中的话语权。南希·多伊市场位于蒙罗维亚,由“瑟利夫市场妇女基金”(TheSieleafMarketWomen’sFund)建立,是一个专门供女性开店的市场,市场每天会为基层女性提供免费的识字课。识字课不仅提升了女性经商的能力,还让她们了解到女性应享有的基本权利*Kristin Nicole Christakis, “Women as Post-conflict Agent Change on Civil Society and Reconstruction”, George Mason University, Master Degree Thesis, 2013, pp. 58-59.。而西点(WestPoint)是利比里亚最大的贫民窟,妇女占其总人口的35%(大多为单亲母亲),由于政府服务尚未覆盖这一地区,西点的基层女性便组建了“西点妇女健康和发展协会”,会员每周交30利比里亚元的会费,使协会可以利用这些会费提供识字课、改善妇女的健康和卫生状况、减少女性卖淫等。
利比里亚女性角色的两次变迁,是在战争与和平的环境下完成的,从这个角度而言,战争与和平的政治进程塑造了女性(角色)。从内战前整体上的传统角色,至内战中相当部分底层土著女性被裹挟进战争,在价值判断上,这意味着生命或尊严的陨逝或沦丧,体现出战争的严酷性。在客观层面上,这昭示着女性走出家庭参与社会的开始,体现出战争效用的另一面相。而对于部分精英女性或女性组织而言,战争带给她们死亡或遭受凌辱威胁的同时,也提供给她们展示抗争的舞台。不管承认与否,内战对利比里亚女性从家庭内部走向社会的过程,起到了残酷而又独特的作用,这一点应是接近事实的客观判断。而在内战结束利比里亚进入和平过渡期以后,和平的降临对女性(角色)的塑造作用同样明显。由于战后使战斗人员“重返社会”项目在设计上以及实践操作过程中的瑕疵,更由于被裹挟进战争的女性主动隐匿或放弃参与的原因,导致内战时期相当一部分参与战争的女性成为了和平时期的受害者抑或受歧视者;而在更多的女性身上,则体现出和平场域对其自内战以来就为争取和平行动的超擢回报,因此也可断言和平也在塑造着女性(角色)。
同时应该看到,随着女性角色的两次变迁,女性也参与到了对战争与和平进程的塑造之中。就对战争的塑造而言,一部分利比里亚女性作为直接参战人员或辅助人员,对于战争的延长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还有一部分女性则起到了相反的助力结束战争的作用,例如文章中提到的利比里亚三大女性组织中的女性,虽然不能言过其实地讲是她们的不竭努力换来了内战的结束,但她们在结束战争上确实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就对和平的塑造而言,利比里亚女性——尤其是在内战时期就已在呼吁结束内战、呼吁和平而起到了和平中流砥柱作用的女性组织中的女性——延续了这一传统,但她们对所追求的和平有了质的提升,从追求无战争状态的消极和平到致力于追求性别平等的积极和平,以消除利比里亚社会中的结构暴力,因此这部分女性也在孜孜以求地塑造着和平新议程,虽然时至今日仍未结束,但却给利比里亚最终实现积极和平带来了希望。
总之,就女性与战争、和平的关系而言,利比里亚案例呈现给研究者与读者的是一副互构的图景,这与既有研究着重于建构两者之间的单向关系大相径庭。这其中又额外值得关注的是,如果仅将女性对战争、和平的塑造影响这一命题抽离出来,且将女性这一社会性别层次化与细化,读者也会发现利比里亚女性这一名词仅是为叙述方便而化约的一个概念,实则精英女性与土著女性或曰底层女性在家庭环境、教育背景上的悬殊差异,导致前者对战争与和平的塑造远胜于后者。以总统瑟利夫、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古博薇以及其他两位女性组织的发起人玛丽·布朗内尔与阿梅利亚·沃德为代表的精英女性,无论是在内战时期为争取实现停战,还是在和平过渡期为争取实现性别平等、赋权女性,都影响了利比里亚,甚至整个非洲与世界,联合国将2011年度的诺贝尔和平奖颁发给瑟利夫与古博薇就足以说明这一点。即使在内战期间,有的精英女性如瑟利夫本人为实现国家停战,曾短暂持有依靠某一武装派别反对其他武装派别的虚幻理想,但旋即转圜立场也说明了精英女性对趋势的精准把握与良好的大局观。反观底层女性,在内战时期,无论作为加害者与受害者都脱离不了武装派别掌控,抑或是参与女性组织鼓吹和平并受精英女性群体影响,其角色都深嵌着从属性;在和平过渡期,无论是作为性暴力犯罪的受害者还是作为女性赋权的重要对象,他们都依靠精英女性获得女性权利,这期间,也有基层女性发起的“利比里亚妇女缝纫计划”和“西点妇女健康和发展协会”,但这只能作为稀缺案例来反衬土著女性或基层女性主动创造男女平权的稀缺性,在利比里亚并不具有普遍意义。由此,拷问利比里亚精英女性与基层女性、美裔女性与土著女性的差别,是否由社会阶层的天然身份造就,便可成为女性与战争、和平关系这一大命题之内的下一项研究议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