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博
王安石與宋神宗的“君臣相得”,是中國政治史上非常罕見的知遇關係,也是理解北宋熙豐政治改革的一個關鍵點。學界已有的研究主要關注宋神宗對王安石影響力的擺脱與主導權的强化(1)參鄧廣銘《北宋的政治改革家王安石》,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另參崔英超、張其凡《論宋神宗在熙豐變法中主導權的逐步强化》,《江西社會科學》2003年第5期,119—122頁。,但這一特殊的君臣關係中藴涵著怎樣的内在張力和政治理念,還有可以探討的空間。熙寧變法時期,王安石與宋神宗關於新法的内容和執行方式的對話,從另一個角度也可以看作是“致君堯舜”的努力。王安石一方面通過新法的爭論與得失,向皇帝闡釋“君德”的内涵;另一方面也以儒家經義爲本,培育皇帝的大局觀、決斷力和戰略思維(2)參雷博、俞菁慧《試論孟子心學在北宋熙寧帝王政教中的作用》,《隋唐遼宋金元史論叢》第七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163—183頁。。
在這個過程中,宋神宗服膺於王安石的學術與政見,將其尊爲“師臣”,而王安石對宋神宗的引導和期望,也在不斷强化後者的君主意志,乃至强化其主導變法進程的傾向。其中的張力,對於我們理解熙豐變法的内在邏輯,乃至理解宋代的君相關係,都有一定的啓示作用。王曾瑜先生對宋代“師臣”這一概念做過梳理(3)參王曾瑜《從宋朝“師臣”之稱看相權》,《歷史文獻研究》2016年第2輯,322—328頁。,本文重點考察王安石的師臣身份及其在宋代政治文化中的影響。
王安石在早期的學術與政治實踐中,就有很强的“爲帝王師”的意識和傾向,他對於很多政治問題的思考,也是站在最高統治者的角度,從制度層面探索宏大的解決方案(4)如王安石所作《感事》《發廩》等長詩,即抒發出“願書《七月》篇,一寤上聰明”的政治理想。《臨川先生文集》卷一二,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308頁。。正是基於這樣的理想,他在熙寧變法時期,著意從“道術”的角度,對宋神宗進行言傳身教,而有著“大有爲”之鋭氣與理想的神宗皇帝,也對致治之道充滿期待,因此在熙寧初年的史書記載中呈現出君臣相見恨晚、彼此心心相印的情狀。
熙寧元年(1068)四月,王安石與宋神宗初次相見,就將政治問題上升到了道術德義的層面 :
熙寧元年四月乙巳,詔新除翰林學士王安石越次入對。上謂安石曰 :“朕久聞卿道術德義,有忠言嘉謀,當不惜告朕,方今治當何先?”對曰 :“以擇術爲始。”上問 :“唐太宗何如主?”對曰 :“陛下每事當以堯舜爲法。唐太宗所知不遠,所爲不盡合法度,但乘隋極亂之後,子孫又皆昏惡,所以獨見稱於後世。道有升降,處今之世,恐須每事以堯舜爲法。堯舜所爲,至簡而不煩,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難,但末世學士大夫不能通知聖人之道,故常以堯舜爲高而不可及,不知聖人經世立法,常以中人爲制也。”上曰 :“卿可謂責難於君矣。然朕自視眇然,恐無以副卿此意。卿可悉意輔朕,庶幾同濟此道。”(5)楊仲良《皇宋通鑑長編紀事本末》(以下簡稱《長編紀事本末》)卷五九《王安石事蹟上》,書目文獻出版社影印《宛委别藏》本,2003年。
這段材料非常重要,研究王安石變法的學者,多用此説明王安石的治世理念超邁漢唐,遠循三代,呈現出和前代的改革者非常不一樣的氣度。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種君臣相知不僅僅是事功層面的理想,也包含著政治學術層面的共同追求。因爲唐太宗與堯舜表面上看起來都是成功的前代君王,但是二者其實有本質的區别 : 唐太宗是建功立業,開創帝國的君主,他的能力再出色也只是在“政治功績”的層面上;而堯舜則寄托了歷代政治家與學者的理想,是完美政治的代表,也是道與政、知與行的統一。因此追法三代,也就不單是一個施政方略的問題,同時也是對三代政治從學術層面進行解讀和實踐的過程。用王安石的話説,就是皇帝需要“講學爲事”“擇術爲始”(6)《長編紀事本末》卷五九《王安石事蹟上》 :“明日,上謂安石曰 :‘昨閲卿所奏書至數遍,可謂精畫計,治道無以出此。所條衆失,卿必已一一經畫,試爲朕詳見設施之方。’對曰 :‘遽數之不可盡,願陛下以講學爲事。講學既明,則設施之方,不言而自喻。’上曰 :‘雖然,試爲朕言之。’於是爲上略陳設施之方。上大喜,曰 :‘此皆朕所未嘗聞,他人所學,固不及此。能與朕一一爲書條奏否?’對曰 :‘臣已嘗論奏,陛下以講學爲事,則諸如此類,皆不言而自喻。若陛下擇術未明,實未敢條奏。’”。
而王安石在經術層面的特别貢獻是 : 他並不是將堯舜之治推高爲不可企及的理想,用純粹的“道德”爲政治樹立理想楷模,而是指出堯舜之所以爲堯舜,恰恰是因爲其“經世立法,常以中人爲制”,即以普通人的性情、能力與需求作爲政治施設的出發點與皈依。這一思路與傳統儒學將堯舜理想化、神化的表述有很大差别,也因此,王安石被當時及後世批評爲以堯舜之道文飾管商之術。但需要注意的是,王安石對堯舜之道的解釋並不是孤立臆斷,背後有一整套嚴縝的經學體系支持(7)參王啓發《在經典與政治之間——王安石變法對〈周禮〉的具體實踐》,《湖南大學學報》2007年第2期,11—18頁。俞菁慧、雷博《北宋熙寧青苗借貸及其經義論辯——以王安石〈周禮〉學爲綫索》,《歷史研究》2016年第2期,20—39頁。,特别是“中人爲制”的論斷,從政治理論和歷史經驗層面都有很强的説服力。這使得堯舜之“道”可以落實爲具體的法度、政策和治國方略,對於政治家來説,堯舜的境界不僅僅是内在的德性追求,而是由内在的“德”和外在的“法”共同支持成就。因此熙寧時期王安石“致君堯舜”的訴求,顯然不是臣子對皇帝的恭維,而是一個從學養、心術、意識等各個方面,對皇帝的執政能力進行培養塑造的系統工程。
正是由於王安石“經世致用”的經學—政治學理念,促成了宋神宗對他的知遇、信任與服膺。從史書記載來看,這種發自深心、基於學術的認同感,貫穿了整個王安石爲相時期,甚至在兩人發生分歧矛盾時,也能够從許多方面體現出來。熙寧五年五月甲午,當時王安石以“均勞役”爲言,托病請辭相位,而宋神宗執意挽留,他的言辭十分懇切感人 :
上曰 :“卿有何病,必有所謂,但爲朕盡言。天下事方有緒,卿若去,如何了?卿所以爲朕用者,非爲爵禄,但以懷道術可以澤民,不當自埋没,使人不被其澤而已。朕所以用卿,亦豈有他?天生聰明,所以乂民,相與盡其道以乂民而已,非以爲功名也。自古君臣如卿與朕相知極少,豈與近世君臣相類?……朕頑鄙初未有知,自卿在翰林,始得聞道德之説,心稍開悟。卿,朕師臣也,斷不許卿出外。且休著文字,徒使四方聞之,或生觀望,疑朕與卿君臣間有隙,朕於卿豈他人能間!卿有不盡,但爲朕言。”(8)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以下簡稱《長編》)卷二三三,熙寧五年五月甲午條,中華書局,2004年,5660—5661頁。
這次對話的時間背景是熙寧五年五月,當時宋神宗和王安石的關係處於一個非常微妙的階段。從熙寧三年開始,王安石數次向皇帝提出辭職的請求,而神宗都極力予以挽留,甚至爲之降手詔遜謝。雖然保持了變法進程不動摇,但實際上對君臣關係有負面影響,從熙寧初期“言聽計從,了無形跡”的狀態,逐步轉變爲有所嫌隙。到熙寧五年中期的時候,在西邊、河事以及新法、人事的很多問題上,都有意見差異。可以説,這是王安石和宋神宗君臣關係中一個關鍵的時間點。
因此神宗用情感十分濃烈的言辭來表達他和王安石之間特殊的知遇關係而加以挽留。他指出 : 王安石出仕的目的不是利禄,而是希望“懷道術以澤民”;他任用王安石變法的動機也不是追求功名,而是希望“相與盡其道以乂民”。因此這是一種與“近世君臣”絶不相類的關係,也就是建立在學術之體認與傳承基礎上的“聞道德”的關係。换言之,宋神宗與王安石的知遇中,包含著學術與政治的雙重契合 : 前者體現在王安石以經術和三代理想引導、塑造宋神宗的政治價值觀與方法路徑,後者則體現在具體的法度、事務與人事上,王安石以自身的理念與經驗對皇帝的啓沃琢磨。神宗在這個時候使用“卿,朕師臣也”的表述,某種意義上是對他們“君臣—師生”關係的階段性總結。
“師臣”之説古已有之,特别是在戰國時期的政治文獻中尤爲突出。《孟子》中即有“王者師臣,霸者友臣”的説法。《韓詩》云 :“師臣者帝,友臣者王,臣臣者伯,魯臣者亡。”(9)《白虎通義》卷六引《韓詩内傳》云。陳立《白虎通疏證》,中華書局,1994年,326頁。《戰國策·燕策》中,郭隗説燕昭王,以爲“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霸者與臣處,亡國與役處”。都將“師臣”與“王道”關聯起來。在儒家政治文化中,天子以尊師之道禮敬大臣,是值得褒揚推崇的美事。《禮記·學記》云 :“君之所不臣於其臣者二,當其爲尸則弗臣也;當其爲師則弗臣也。”《周禮》中有保氏、師氏之職,即藴有以大臣爲師傅的意涵,《周禮義疏》引明人魏校曰 :“先王有師臣者,有友臣者。于公孤則師之,于師保氏則友之。師嚴而友親,故相須以成德。”天子以大臣爲師,既是一種美德,同時也是政治與學術相結合的結果。
必須注意的是,上述“師臣”的用法並非偏正架構的“師者之臣”,而更接近動賓結構的“以臣爲師”。君王禮敬臣子、以臣爲師,但並不一定將臣僚擺在“老師”的地位上。而在宋代的語境中,“師臣”則是一個特定的稱謂,與經典中的意義有很大區别。如張士遜過世的時候,仁宗車駕臨奠,翌日,謂宰臣曰 :“昨有言庚戌是朕本命,不宜臨喪。朕以師臣之舊,故不避。”文彦博奉承道 :“唐太宗辰日哭張公謹,陛下過之遠矣。”(10)《長編》卷一六六,皇祐元年正月庚戌條,3982頁。這裏仁宗所謂的“師臣之舊”,即指張士遜在真宗朝曾經作爲東宫保傅官之事(11)脱脱等編《宋史》卷三一一《張士遜傳》,中華書局,1985年,10216—10219頁。。而包拯彈劾李淑,以爲 :“陛下日御講筵,博詢經義,當用篤厚方正之士,以備師臣之列。豈宜以奸險悖慢之臣得預進讀於前哉?”(12)包拯《包孝肅奏議集》卷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27册,(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134頁。顯然,他所謂的“師臣”是備位講筵的特定官職,與地位崇重的“帝師”没有任何關係(13)王曾瑜認爲宋代史書與文集中的師臣稱呼包含三種類型 : 一是沿襲前代關於師臣、友臣的論述;二是官至太師、太傅,位極人臣的官員在死後的美稱;三是有帝師身份的臣子。參王曾瑜《從宋朝“師臣”之稱看相權》,322頁。。因此,在熙寧時期,宋神宗稱呼王安石爲“師臣”就是一件非常引人注目的事情,後世評論者贊之曰 :“蓋自三代以後,君臣相知,義兼師友,言聽計從,了無形跡,未有若兹之盛也。”(14)陸佃《陶山集》卷一一,《神宗皇帝實録敍論》,清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
然而從另一方面看,“師臣”這個概念也很複雜,雖然其意義的重點是在“師”,但終究其身份地位爲“臣”,雖然他們有著共同的理想與旨趣,但是涉及具體的施政方法、權責邊界乃至人事進退,産生矛盾分歧是很難避免的。從君相權力關係的角度來看,王安石所期待的是宋神宗支持下的相權集中,而宋神宗則更認同權柄收歸君王。對於這種内在的複雜性,宋神宗本人也有所感受。在元豐時期一次偶然臧否人物的時候提到的一番話,可以看出他心目中“師臣”的地位和意義 :
上因論爲治之道,不可不知幾,故聖人圖難於其易,爲大於其小。事已著者,常人知之,而無補於救敗。張良之於漢,其謀甚微,而救患則大,若借箸銷六國之印,追項破養虎之謀,即拜齊王,先封雍齒,皆漢之所以存亡,群臣之所不及。……其去就超然,不累於物,蓋體道者也。蕭何足以爲漢大吏,良乃師臣爾。(15)《長編》卷三二五,元豐五年四月壬子條,7815頁。
神宗的這段評議,是從戰略發端的層面理解治道的樞機與關鍵,他認爲真正的“師臣”,不在於多麽有吏才、能治事,而是從“幾微”處見常人之所未見,通過巧妙的策略,“圖難於其易,爲大於其小”,對皇帝給予關係存亡的點撥引導。他因此認爲蕭何不過是大吏,而張良纔是體道的師臣。顯然,神宗所理解的“師臣”是在道術的層面指導、影響皇帝,而不是侵奪皇帝事權的執政官員。“師”既有崇重的地位,但同時又需要有超然的姿態,不能影響皇權的存在與施行。這與王安石所期待的君相關係有很大的區别。
因此《長編》中所記載的郭逢原上疏神宗皇帝論禮遇師臣一事,就值得特别玩味。郭逢原上書是在熙寧五年七月,他時任編修三司敕並諸司庫務歲計及條例删定官,不久前剛剛從處州雲縣尉升任。其人官微言輕,但是上書的内容看上去卻十分大膽,甚至有狂妄悖謬之嫌,其言曰 :
臣竊觀自周文、武以還,盛德有爲之主固無如陛下,而懷道之士由孔、孟而後如王安石者,亦未之有也。然臣尚有疑者,殆恐顧遇師臣之禮,未有隆焉。古者,天子尊師之禮有隆而無替,君臣之分有時而不行。臣嘗聞陛下固以師臣待安石矣,而使之自五鼓趨朝僕僕然,北面而亟拜,奔走庭陛,侍立左右,躬奏章牘,一切與冗僚胥吏無别,古者待師臣之禮,未聞有是。陛下興治補弊,跨越百王,而遇師臣之禮,未極優異,尚守君臣之常分,此臣之所未喻也。臣願陛下考前聖尊德樂道之義,不習近迹,特設殊禮,事無纖悉,必咨而後行,則湯暨伊尹咸有一德,豈獨擅其美於前世哉?(16)《長編》卷二三五,熙寧五年七月丙午條,5721頁。
郭逢原要求神宗將“遇師臣之禮”更加以隆重優異,甚至到了要求“君臣之分有時而不行”的地步。即便王安石地位再高,宋神宗對王安石的態度再尊敬,這樣的建議也有傷君臣之倫。更何況,郭逢原還在書中建議神宗廢除樞密院並歸中書,武臣的遷除之權也授予宰執,所謂“合文武於一道,歸將相於一職,復兵農於一民,此堯、舜之舉也”,這無疑更是違背了北宋文武分權的祖宗之法,這樣的疏文讀來,不像是爲王安石爭取地位,反倒像是給君臣之間煽風點火,增添隔閡嫌隙。書奏上後,神宗皇帝十分不悦,向王安石抱怨此人“輕俊”,而《長編》中記載王安石的態度則是“人才難得”,希望皇帝繼續試用之。
郭逢原字公域,開封人,黄裳《演山集》有其墓誌銘(17)黄裳《演山集》卷三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0册,223—225頁。。據黄裳所記,其人性格飛揚跳脱,敢於直言,因此得罪不少人,仕途也是進寸退尺,十分不順。但是在墓誌銘中並未提到上書之事,在宋代其他史料中也未見此疏。《長編》中郭逢原的這封上書顯得非常突兀,看起來像是憑空插入的一段内容。如果真有此疏,或者郭逢原此疏内容真如《長編》所記,則此事在當時的其他記載中完全没有體現,令人難以理解。李燾在小注中,也指出此段文字不見於朱本實録,而於墨本中繫於錯誤的月日之下(18)李燾小注云 :“郭逢原書,墨本附六月二十六日甲戌,然李評罷去乃七月二十一日戊戌,此時未也。朱本削去逢原書,蓋爲王安石諱,今復存之,移入七月。逢原輕俊,見閏七月十四日日録,今附此。”《長編》卷二三五,熙寧五年七月丙午條,5723頁。。鑒於神宗朝的史料的各種爭議,筆者對於這篇疏文的真實性不得不持有一定疑慮。
但是不論本文是真實存在,還是後來的人出於某種意圖竄入的材料,其内容還是彰顯出“師臣”這個概念中的危險性,這也是帝制時代一個最大的忌諱,就是身爲人臣對於皇帝權威的侵迫。在疏中,郭逢原要求皇帝以師臣之禮對待王安石,其實是“不臣之禮”。同時要求將兵柄交給宰相,既是宋神宗所不能容忍的輕浮之言,也是一般士大夫所認爲的不道之論。這種從“師臣”到“權臣”之間的一綫之隔,是這個名詞之所以能够在宋代政治文化中産生漣漪的根本原因。
宋神宗以“師臣”禮遇王安石,在宋代政治史中的影響相當深遠。其引發的爭議也影響了後來的學者對於熙豐變法和王安石、宋神宗學術與功業的評價。從北宋後期開始,對熙豐變法特别是王安石本人的政治理念持否定態度者,都對“師臣”這一説法提出了批評和質疑。其中陳瓘的做法,是試圖將王安石的作用從神宗朝的功績中剥離出去,但這樣在處理神宗朝的歷史記録時,就不得不面對皇帝“以王安石爲師”這一事實,而神宗政治、學術與王學之間的關係因此難以切斷。對此陳瓘的態度是 : 將“師臣”這一説法當作王安石及其黨徒對史料的篡改 :
陳瓘論曰 :“熙寧之初,神考以安石爲賢,自鄧綰黜逐以後,不以安石爲賢矣。安石退而著書,憤鬱怨望,當此時傲然自聖,於是書托聖訓之言曰 :‘卿,朕師臣也。’又曰 :‘君臣之義,重於朋友。朕既與卿爲君臣,宜爲朕少屈。’此等不遜之言托於聖訓,前後不一……神考以堯、舜之道光宅天下,高厚如天地,光明如日月,安石乃欲與吕惠卿、常秩俱爲師臣,輕慢君父,不亦甚乎!其事矯僞,臣故繫之於寓言。”(19)《長編》卷二三三,熙寧五年五月甲午條,5661頁。
陳瓘並没有給出鑿實的證據證明這類記載是僞造,他的説法顯然只是爲了切割王安石與宋神宗在學術和精神層面的聯繫而刻意爲之——將“師臣”説成是王安石罷相之後“憤鬱怨望”“傲然自聖”的矯僞之説。這樣的攻擊缺乏事理依據,但卻爲批評王安石學術,從而將王學與熙豐政治成就進行切割提供了一個理論上的可能性,因此對於後世有不小的影響,《長編》將陳瓘的説法納入小注,可以看出南宋時期的學者在這個問題上的去取態度。
另一種針對師臣的批評,則是南宋時人有懲於蔡京、秦檜專權,對“權相”提出質疑批評,因而將其源流導向王安石變法。認爲神宗以“師臣”禮遇王安石,是權相誤國的濫觴,而這些所謂的“師臣”不能盡忠報效皇帝,有愧其名位(20)《古今源流至論》後集卷六載 :“神宗以師臣待安石,蓋非常禮也。毋使上知,至形私書,豈毫髮不敢欺之意耶?高宗以太師處秦氏,亦非輕禮也。和議誤國,至今非之,豈犬馬報君之忠耶?噫!若人也,其不愧‘有君如此,其忍負之’之戒乎?”《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42册,246頁。。甚至將北宋覆亡、宫室丘墟這樣的亡國之難也追源至此(21)胡寅《斐然集》卷一 :“自熙寧之師臣兮,反淮蔡之維垣;迄宫傅之調護兮,咸喪邦於一言。坦周道之如砥兮,今胡鞠爲茂草;過宫闕而禾黍兮,塗黔黎之肝腦。彼臨川之雄才兮,妄仰儔于伊皋;偶睿思之有作兮,沕配合其自遭。”參《崇正辨·斐然集》,中華書局,1993年,6頁。。這種批評並不否認神宗與王安石之間的學術繼承關係,但是卻認爲這樣的“學術”本身有問題,給政治與法度帶來了負面影響。
筆者以爲,王安石與宋神宗在政治理念方面的共同取向和他們在執政方式上的深層矛盾,看似有所抵牾,但二者實際上都根源於他們在經學與道術層面的内在的一致性。熙寧時期,王安石對於宋神宗的啓迪與引導,特别注重强調皇帝“乾綱獨斷”,鼓勵皇帝成爲一個强勢的、佔據政治主導性地位的君主。這既源於王安石的經學理念,也有現實的原因,即新法需要皇帝的全力支持。王安石對皇權的强調,正是希望神宗能够打破相維相制的祖宗舊規,用“大有爲”的魄力推動這一劃時代的變革。從王安石學術角度來看,其對於政治主體性的强調是貫穿始終的基本理念,因此在“變法”這一破舊立新的大背景下,必然會造就一個有主見而强勢的神宗皇帝。
可以説,正是由於王安石的推動,加强了皇帝對於自身權力的理解與控制,而皇權的加强,客觀上又需要文官政府内部的“相維相制”(22)鄧廣銘先生認爲,熙寧中期政治局面又回到了“異論相攪”的局面,參《北宋的政治改革家王安石》,292—294頁。。因此隨著變法的深入與神宗自身對政治權力掌控的增强,隨著宋神宗對王安石學術理解與服膺之程度的深化,他們的君臣師生關係就越發明顯地呈現出一種特别的複雜性。這種以内在相契爲底色,配合、支持而又砥礪、衝撞,構成了整個熙寧君相關係的基本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