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曉
1368年明朝建立後,明太祖朱元璋很快下令開局編纂《元史》。有關《元史》的編纂情況,已有不少前輩學者做過深入研究,取得了豐碩成果(1)較有代表性的研究,如陳高華《〈元史〉纂修考》,《歷史研究》1990年第4期,後收入氏著《元史研究新論》,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5年;方齡貴《〈元史〉纂修雜考》,《素馨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後收入氏著《元史叢考》,民族出版社,2004年。。《元史》因編纂倉促,用時短暫,給後人留下了諸多遺憾。在談到《元史》的種種不足時,學者們大都會提及朱右的《元史補遺》,認爲此書即是爲補充《元史》缺憾而作。如黄兆强先生即認爲 :“明初宋濂、王褘率領三十史臣於前後三百三十一天内便纂修完竣的《元史》,錯漏蹖駁複遝百出。書成後不久,朱右及解便先後加以補缺匡誤,前者成《元史補遺》,後者成《元史正誤》,惜皆不傳。”(2)黄兆强《清人元史學探研——清初至清中葉》,稻香出版社,2000年,409頁。陳得芝先生也指出 :“洪武初年設局纂修的《元史》由於倉促成書,缺漏、謬誤甚多,刊行後不久,曾參與史局的朱右就另撰《元史補遺》12卷,其書佚。”(3)陳得芝《蒙元史研究導論》,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119頁。上述兩位學者均未提到《元史補遺》的具體内容,應該是僅就書名作出的推斷。近年郭玲麗對《元史補遺》佚文進行了較詳盡研究,除延續前人觀點,認爲《元史補遺》是“針對《元史》中缺漏之處進行補充”的著作外,還認爲該書現存佚文大部分内容與隱逸之士有關,由此又進一步推測 :“朱右編纂《元史補遺》的目的是爲了補充元初這些隱士的史料。”(4)郭玲麗《〈元明事類鈔〉及其部分元代史料考略》,内蒙古師範大學碩士論文,2013年6月,18、33頁。對此,筆者認爲實有必要重新加以檢討。
在討論之前,我們有必要簡單介紹一下朱右其人。朱右(1314—1376),字伯賢,台州臨海人。其傳記資料,主要見陶凱《故晉相府長史朱公行狀》與宋濂《故晉相府長史朱府君墓銘》(5)兩份傳記資料載朱存理纂輯、王允亮點校《珊瑚木難》卷五,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年,416—422頁。後者亦見《宋濂全集》卷六七,黄靈庚編輯點校,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1595—1596頁。。朱右祖先源出河南偃師,南宋建炎初,舉家南遷台州臨海。祖父朱致中,號春江先生,受業於朱熹再傳弟子魯齋先生王柏(1197—1274),著有《書傳發揮》。朱右早年以《書經》應進士舉,不第。後遊建康,受江南行臺監察御史趙承禧舉薦,由浙東道宣慰司都元帥府檄授慶元路慈溪縣儒學教諭。未幾遭父喪,棄官幾二十年,後遷紹興路蕭山縣儒學教諭、主簿。至正十七年(1357)遭母喪。二十年(1360)除江浙行省照磨、左右司都事,轉員外郎,皆不就。元朝滅亡後,洪武三年(1370)春,因薦被徵至京師,參與編修《元史》。六年(1373)又受召預修《日曆》百卷,年底書成,充翰林國史院編修官。七年(1374)與翰林學士宋濂上《皇明寶訓》五卷,授晉王講書。八年(1375)秋,爲晉王府長史。九年(1376)正月卒。朱右一生著述鴻富,計有《春秋傳類編》《三史鉤玄》《秦漢文衡》各三卷,《深衣考》《邾子世家》《李鄴侯傳》(又作《李泌傳》)、《歷代統紀要覽》各一卷,《唐宋六先生文集》(又作《唐宋六家文衡》)十七卷,《補注漢魏詩》四卷,《元史補遺》十二卷等,又有未完稿《元史編年》。其詩文雜著則結集爲《白雲稿》。《文淵閣四庫全書》收《白雲稿》僅前五卷,“雜文之後僅有琴操而無詩”(6)《白雲稿》卷首提要,《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1頁。。今國家圖書館藏明初刻本足本12卷,已收入《續修四庫全書》(7)《續修四庫全書》第1326册《集部·别集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元史補遺》在《文淵閣書目》等多有著録(8)楊士奇《文淵閣書目》卷二“宇字號第六廚書目”有“《元史補遺》一部三册”。此外焦竑《國史經籍志》卷三、黄虞稷《千頃堂書目》卷四等均著録該書。,今已不傳,我們現在僅能從清人姚之駰編《元明事類鈔》找到18條佚文(内一條重復,實爲17條),這些佚文成爲我們認識《元史補遺》性質的唯一重要綫索。有關這些佚文,郭玲麗均有較詳盡的注釋與討論,對佚文的總體性質,她又有如下看法 :
將《元明事類抄》中收録的《元史補遺》的部分内容與《元史》進行對比,發現其中有一些人物的傳記没有在《元史》中出現,這些人物主要是宋末元初的隱逸之士。他們的生平事蹟均散見於一些地方志、文人别集、以及後代史書的隻言片語中,而《元史補遺》現存的大部分内容都與這些隱逸之士有關。可以推測,朱右編纂《元史補遺》的目的是爲了補充元初這些隱士的史料,我們亦可以從這些隱士的事蹟中得到一些史料綫索。
《元史》在人物列傳部分有較多缺陷,其中之一是没有爲宋末元初的隱逸之士立傳。故《元明事類抄》中的《元史補遺》的部分史料可補充《元史》未記載的隱逸之士的生平資料。(9)《〈元明事類鈔〉及其部分元代史料考略》,33頁。
《元史補遺》補充了不少元代史料,是毫無疑問的,但將朱右編纂該書的目的歸結成是爲了補充元初隱士的史料,則未免失之偏頗。爲閲讀檢索方便起見,筆者將《元明事類鈔》所有17條佚文附於文末。細讀這些佚文,我們不難發現,佚文的内容實際上非常駁雜,絶非所謂“隱逸之士”所能涵蓋。如《海精》所談是一首預示元末梟雄方國珍興起的童謡。《吐嚕吐嚕》所記是元梁王女阿結悼念夫君的詩歌,詩句有所謂“吐嚕”,即“華言可惜也”(10)按,“阿結”明人記載多作“阿”,“阿結”當爲清人改譯所致。。《通鳥語》講的是瑪爾藏能通禽鳥語的故事。至於將所謂的“隱逸之士”限定於“宋末元初”或者説“元初”,就更屬無稽之談了。這17條佚文,無論是《索挾書》提到的陳謙,《賜六花袍》提到的王景賢,《稱韓先生》提到的韓性,還是《尚左生》提到的鄭元祐,都活到了元末,《騎牛誦書》的主人公王元章(即王冕)更是已經入明(11)《明史》卷二八五《王冕傳》。。此外,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求冰》與《鑿腦》兩則内容並見《元史》(12)其中《求冰》之湯霖見《元史》卷一九八《孝友傳》二,4470頁;《鑿腦》之秦氏二女見《元史》卷二《列女傳》一,4486頁。,且文字幾乎完全相同,與此類似的還有《童子舉》(13)《元史》卷八一《選舉志》一,2035—2036頁。其中“張奉山”《元史》作“張秦山”。。如果説《元史補遺》是爲了補充《元史》的不足,爲何又有這麽多重復内容呢?
總之,目前所見《元史補遺》佚文,多屬元人逸聞軼事,其中不少内容與《元史》重疊,有的則非正史所宜取,有的則超出其時間下限(如《吐嚕吐嚕》)。如果説朱右編纂這些内容,是爲了有意識地補充《元史》的不足與缺憾,倒不如説他編纂此書,是爲了推出一部類似元人佚事彙編性質的新著。
附 : 《元明事類鈔》所見《元史補遺》佚文(17條)
【海精】方國珍生有膂力,善馳跳,時童謡云 :“楊嶼青,出海精。”楊嶼者,台州海上童山也。延祐六年,忽草木欝然。是歲,國珍生。後據有台、温、慶元等路,賜爵衢國公。眀興乃降。(卷五)
【索挾書】平江陳謙潛心理學,嘗應試入院,門卒有解儒士衣索挾書者,嘆曰 :“是豈士人致身之道耶?”遂趨出,不就試。(卷一二)
【求冰】湯霖至孝,母嘗病熱,曰惟得冰可愈。時天氣甚燠,霖求冰不得,號哭累日,忽聞池中戞戞聲,拭淚視之,冰也,亟取以奉母。(卷一三)
【鑿腦】宜陽秦氏二女,父有危疾,姊閉户默禱,鑿己腦和藥進,飲即愈。後復病,妹刲股肉置粥中,父小啜即蘇。(卷一三)
【吐嚕吐嚕】梁王德大理段功,以阿結主妻之。或譖之,命主毒焉,主不從,乃陰令番將格殺之。主作愁憤詩曰 :“吾家住在雁門深,一片閑雲到滇海。心懸明月照青天,青天不語今三載。欲隨明月到蒼山,悮我一生踏裏彩。吐嚕吐嚕段阿奴,施宗施秀同奴歹。”一夕竟自盡。案吐嚕,華言可惜也。(卷一三)
【童子舉】時舉童子科,惟張奉山尤精篆籕,陳元麟能通性理。葉留耕問元麟以《四書》大義,則曰 :“無過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卷一六)
【賜六花袍】王景賢號愚谷,著作超逸。文宗出居海南,得所爲詩,嘉其清雋,手書“愚谷”二大字賜之。及即位,更賜以六花官袍。(卷一六)(14)本條另見卷二四,文字較簡略,應屬同一條 :“【賜六花袍】王景賢著作超逸,文宗喜其詩,賜以六花宫袍,詳見賞譽。”
【稱韓先生】韓性出無輿馬僕御,所過負者息肩,行者避道,巷夫街叟至于童稚廝役,咸稱之曰韓先生云。(卷一六)
【米桶中人】吕徽之隠居萬竹山,諸貴遊往訪之,時天寒,忽米桶中坐一人,乃其妻也。問 :“吕先生何在?”曰 :“溪上捕魚。”詣其處見之。少頃,攜魚换酒至,盡歡而别。他日復往,則遷居矣。(卷一六)
【待清】潘音生十歲,聞崖山之變,不食者累日。長而絶意進取,築居南洲山中,扁其軒曰“待清”。後徵天下遺逸,廉訪使檄贊之行,固辭不就。(卷一六)
【騎牛誦書】王元章一試不第,即焚所爲文,常著高簷帽,披緑蓑衣,履長齒木屐,或騎黄牛,持《漢書》朗誦,人皆目爲狂。(卷一七)
【通鳥語】瑪爾藏能通禽鳥語,道其呼鳴之故,試之輙驗,互見幼慧。(卷一八)
【制科所宗】都昌陳澔承其家學,深探禮奥,著作《禮記雜説》,至今與程、朱、蔡、胡傳義並爲制科所宗,顧其名跡稍晦,未得從祀聖廡云。(卷二一)
【元曲】關漢卿,解州人,工樂府,著北曲六十本。世稱宋詞元曲,然詞在唐人已優爲之,惟曲自元始有南北十七宫調。(卷二二)
【尚左生】鄭元祐,兒時以乳媪失手,致傷右臂,比長,能左手作楷書,規矩備至,世稱一絶,遂自號尚左生。(卷二八)
【三高士墓】華亭陸居仁,號雲松野褐,與錢惟善、楊維楨遊,殁,同葬於山東麓,號三高士墓。(卷二九)
【策驢舉事】吕徽之遇陳孚策蹇驢,遂握手共論驢故事。徽之舉一事,孚答一事。互至四十餘,孚不能答。徽之曰 :“我尚記有某事,出某書傳者又三十餘事。”(卷三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