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悦悦, 陈佳冀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20世纪90年代中期至今,阎连科执著于建构“耙耧世界”,以荒诞的手法呈现一份份骇人听闻的“乡村死亡报告”。阎连科偏爱书写苦难困境中身体的疾病与疼痛,他说过自己最深刻的记忆便是对身体疼痛的感知,“我最强烈的印记之一,就是大姐在病床上不绝于耳的疼痛的哭声、腰疼、腿疼以至全身的疼痛”[1]。因此,在阎连科对乡土社会的观察中一直贯穿着身体叙事,即专注于人的身体,以变态的感官描写来叙述身体内在感知和外在形态变化的过程,进而指向特殊时期中人的生存与斗争经验、民族精神与力量的失控局面以及整个中国乡村的苦难历程,反思现代社会发展中人的生存境遇。《黑猪毛 白猪毛》表明身体与死亡的权利关系,《黄金洞》描绘身体所引发的伦理丑闻,《三棒槌》再现阿Q式的“大团圆”结局,《耙耧山脉》痛陈不同身体之间的束缚,这些短篇小说对身体不同方面的罪恶作了描述,其中也可窥见作者的血泪与温情。《小村与乌鸦》表现自残的血性,《奴儿》《天宫图》展示身体的潜能与力量,《耙耧天歌》《年月日》中人用身体喂养希望,《日光流年》《受活》《丁庄梦》三部作品则将身体的罪与美展现得淋漓尽致,使我们由身体的疼痛感受到整个乡村的“疼痛”,这是作者对乡土世界的关怀与悲悯情绪的大爆发。在阎连科笔下,人的身体卸下精神层面的光环而回到原始境地,即主要表现身体的承受能力和生产价值的极端化。显然,“身体是物质与精神的复合载体,绝非单纯的‘肉体’”[2]12。笔者认为,“耙耧系列”中的身体叙事饱含生命的激情又不乏克制与冷静,一方面展示身体所承受的疾病与苦难,并注意表现身体对苦难的包容与消解;另一方面揭示权力、亲情、爱情、复仇等因素对身体展开的追杀与围剿,展现在情欲投射下的身体如何自我毁灭的过程。
五四时期,乡土作家从不同角度描写人生悲剧以表现乡村痼疾,鲁迅所描写的疾病、死亡、丧葬等热闹场面中透露着阴冷,《明天》《药》《祝福》《示众》《阿Q正传》等作品揭露死亡背后“吃”与“被吃”,身体与身体之间相互束缚、压迫的关系。阎连科所描述的死亡与身体的关系则是高度异化的,身体的极端变化被妖魔化为一种不可抗的宿命乃至扭曲成“正常”的生活经验。他笔下的乡村世界似乎永远笼罩在死亡氛围中,农民甘愿以自残、死亡的方式助力求生事业,不断出现的死亡悲剧是宿命如此还是人刻意为之?在对身体存在现象的不断思考与追问中,“耙耧系列”的身体叙事以变态的感官描写来呈现一种颠覆性的生死观念,即生死观念不再是严肃的认知和深沉的情感体验,而是一种以死为生、乐死哀生的日常心理。
《日光流年》是一部关于生存和死亡的寓言,人为了生存抛弃良知、尊严和伦理道德,他们专注于用身体承担生死观念的“教育”任务却回避痛苦产生的根源,无意识地造成身体与情感、身体与身体之间的隔阂。三姓村人靠不断生养营造人丁兴旺的假象,无事可做便躺入棺材等死,继而死亡、丧葬等场面成为新政策的庆典。村人用打耳光、缝寿衣等手段禁止家属哭泣,司马虎在灵堂里捡拾伤口上的蛆虫,青年男女在地铺里肌肤相亲,司马蓝带头触摸尸体,杜根从死去母亲的嘴里找馍吃。儿童视角中的身体最为触目惊心地传达出三姓村的生死观念,他们所经历的痛苦并没有引起村人的恐惧和羞耻感,“这儿的死尸横七竖八,每一具的身体都没有一片好肉。每一张脸上都破破烂烂,白骨像剥了皮的树枝裸露着。嘴和鼻子丢得无影无踪。他们的衣服全被乌鸦抓破了,肠子在肚外流着,心肺脾胃如坏核桃烂枣样在地上搁滚”[3]410。村人对身体病变的恐惧甚于死亡,他们放弃追究死亡除治愈疾病之外的意义。丧葬和抛尸场面消解死亡的庄严性,真实地表达期待新生与确信能够长寿的欢愉情感,这种“热闹”刺激了人的求生意识,因而身体在死后也以继续承受折磨与侮辱的方式进一步强化求生意识。
阎连科的身体叙事并非只展现死亡所形成的冷漠、麻木态度,颇富戏剧性的是在对死亡的描述中还带有强烈的希望之感。当杜岩躺进棺材等死时出现返老还童的景象;司马笑笑以身饲鸦的举动释放出极大的精神力量,如何活下去或是活得如何都已不重要,“活着是多实在的一件事,多具体的一件事,迈腿了就能从这儿到那儿,说话了就有声音发出来,饿了能吃饭,种地有粮打,身子破了有疼感,有血流”[3]11。生活不过是眼耳口鼻的享受,这也是最质朴的感知幸福的方式,三姓村人多次畅想活过40并劝慰自己忍耐眼前。盲目的期待固然绝望,但阎连科在结局上倾向于采用“大轮回式”的手法强调人的精神可以超越死亡,《年月日》里7个人的留守,《日光流年》中人终究重回母亲的子宫意味着新生,《受活》里柳鹰雀最终承继茅枝的领导地位,《丁庄梦》中丁水阳看见的泥人暗示女娲造人、万物重生的未来,这些结局的设置都使得读者在阅读最后有明朗、如释重负之感。
阎连科作品中所传达的生死观念确实颠覆了现实生活的原则,“在莫名死亡的背后,人们感受到的已然不再是惊愕,在一个又一个看似荒诞不经却又是实在‘存在’的故事之中,死亡实现着对于死亡和生命自身的消解与重构”[4]。“耙耧世界”生活如同尸体一般,死亡如可感的声光色直接公布于众,阎连科“写的往往不是生命的常态景象,而是把生命放在非常态的世界里观察、逼视、追问,最后使之显露出极端的面貌”[5]。苟活和速死的景观中有着令人动容的无奈和悲哀:对生活热爱而妥协,对死亡的冷漠是出于求生的勇气,死亡将身体的力量发挥到极致。虽然每一次的死亡都重申了身体的廉价,但其意义在于加重疾病对村人的威胁,激励人以乐观、平常的心态来面对死亡。生死观念的颠倒,身体的完好和缺损的界定模糊,“身体在它的生死盛衰中带着对全部真理和错误的认同”[6]13。对待身体的态度是生死观念的表现方式,而这种生死观念也正是身体常年处于无尽的苦难困境中所形成的。
“小说中的怪异,它在乡村生活中非常普遍”[7] 68,阎连科用玩笑的形式展现历史记忆:小说开篇通常营造诡异的生存困境,随后几代人的记忆穿插、相互纠缠,直至形成一种轮回的苦难困境。《日光流年》直接陈述司马蓝的暴毙,接着倒叙每一代人的困境与斗争;《受活》以“绝术团”身体表演不断强化的激烈程度来揭开线索上人物的过往;《坚硬如水》里夏红梅与高红军进行交媾的墓地象征着革命年月里的生活绝境。阎连科以身体叙事为始终,揭开人以自我为中心所感受到的世界风景,即苦难困境的存在要依靠身体去揭示它的面貌和存在意义。苦难困境使得人们在对身体的求取和偿还之间失去平衡,身体的异化逐渐迫使人沦为身体的奴隶,这是一个几乎失去了血肉、知觉、性别的身体。身体被动地反映困境的变化,身体应该是什么?“身体越来越成为一个被规划、被塑造之物,它不再是现代景观中的追求自我解放和确证主体,也不再是革命大叙事中的劳动和牺牲,而是主体消溃之后的一抹残存的生存形式。”[8]
在以鲁迅为代表的乡土作家群笔下,身体备受压抑、欺侮:《阿Q正传》中阿Q被剥削得仅存最后一条遮羞裤,《祝福》中祥林嫂沦为被任意贩卖的生殖工具,《呼兰河传》中小团圆媳妇被活活烫死;在沈从文笔下,则对农民身体怀有不可言说的温情,《边城》中的翠翠生养得如山水般清秀,《丈夫》中丈夫经历接客场面后便含泪接妻子回家。阎连科延续现当代文学对乡村世界的关注,他以满腔哀怨之情申诉乡村生活经验的变形,人们在贫穷面前出卖身体却是逐渐步入享受的过程:《丁庄梦》中村民默然接受染上绝症的代价来卖血致富,《天宫图》中男人为服侍权贵的妻子把门望风,《乡村死亡报告》中孕妇饿死自己为丈夫省出口粮,《日光流年》中阎连科融合先前作品中暴力、血腥、疾病、械斗等元素,将所叙述的各种身体都集中指向现实生活中被掩盖的真实,农民所面临的生存困境日益严峻且“新鲜”,农民身体在这种环境中所呈现出的病态已成为一种对人类命运的预示。
个体失去身体的支配权而使得自身命运与群体甚至整个乡村社会的健康产生血脉联系,重大决定皆是以群体血肉之躯的极端变化作为代价。“在现代性革命伦理(‘人民伦理’)话语中,个体身体只具有工具的意义。”[9]三姓村人为治愈喉堵症展开斗争,代代寻找生病原因,向死而生作为苦难困境的无奈之举也始终未被抛弃,反以一种更为极端的方式表现出来:杜桑一代将女人身体当作生殖工具,接生钳在子宫里不停忙活;司马笑笑一代只吃油菜,因饥荒而虚胖、浮肿、身上有数不清的坑洞;蓝百岁一代翻地换土,相继献上女人取悦官员;司马蓝一代修灵隐渠引水,寡妇做人肉生意而下身大量出血。患病的身体给人带来的是流放之感并收获了独特的生活经验:卖皮不仅是赚钱的渠道,更是一种成年男人的权力和责任,司马蓝看见自己的皮“果然和纸一样,粉红淡白地浸在一个玻璃盘的药水里,因为那皮还活着,在水里一抽一动,如敲打过后的鼓皮颤颤抖抖的”[3]189。人们对身体的重视只存在于身体离开的那一刻并更加坚定了它的价值。阎连科描写的喜悦场景中往往隐含着身体的隐忍和坚毅,血性和原始力量,受苦和自虐正是身体得以持续的动力。
阎连科的小说总是以这样类似的情节、角色、场景来设置农村的苦难困境,饥荒、卖身、卖皮、卖艺和卖血等自残式的身体利用方式导致了更深重的苦难困境。阎连科还写到如侏儒、小儿麻痹症、痴呆等残疾身体,这些特殊身体在特定年月里被迫取消人的身份,与之对立的“圆全人”则无视道德与伦理而成为“王法”,两者构成一种政治性的压抑、支配关系。身体的健康与残缺成为从政优越性的区别所在,人为的悲剧强化了这种领导与被领导关系的不公平性,残疾身体的遭遇更是影射现实社会普通阶层的生存境遇,即体制异化了人。
阎连科有意将描写对象置于与世隔绝的境地,在村人出走中涉及全国性饥荒、大炼钢铁的热潮、红皮书的威力和梯田工程等社会现象,反映了身体在特殊年代异化为人的敌人,任何一个行动都能令人获罪的事实,身体的损害是苦难历史的见证,而苦难历史也在摧毁和重塑身体,这是作者对人物抗争手段的否定,也是对困境生成原因的再次强调,即外界对乡村的迫害渐深。在《日光流年》中,阎连科显然并不认同保守自封、偏安一隅的生活方式;然而在《受活》中,耙耧山脉外的世界俨然是恶欲横流的地方。在阎连科所书写的虚无的、轮回的生存困境中,存在历史进程中政治对群体生活的影响,也有个体的挣扎,人依赖身体作为苦难困境的解决方式终会反噬其身,最终选择“告别文明”。
陈思和在《试论〈坚硬如水〉中的恶魔性因素》一文中提出的“恶魔性因素”也同样存在于“耙耧系列”其他作品中,即以“文革”为代表的历史性灾难场景给怪诞的人性欲望提供了一个表演场景[10],怪异与真实的农民身体凸显了人性中的原欲、疯狂和变态等因素。在情欲视角下的农民身体,男女身体之间存在着“恶魔性”的对应结构,各自身体以互相诱惑、诱发为连接点来实施具体的物欲、情欲和权欲。《坚硬如水》中在传统道德压抑下的情欲以极具破坏性和再生性的形式促使生命爆发出异样激情,《黄金洞》中父子三人陷入女人红色身体的诱惑中而引发乱伦、谋杀惨剧,《耙耧山脉》中村主任尸体发出余威而使寡妇疯癫。可见,身体迷失在情欲圈套中,各自的斗争并没有带来幸福,相反包括性爱在内的一系列人性本能却遭受强大的压抑,这种压抑无法排遣而转化为恐惧和伤害。
阎连科笔下的女性不仅要背负生活的重压,还要承受性出卖和性压抑的双重折磨,自虐式的出卖身体导致蓝四十走向极端,放弃欲望。司马蓝抱着腐尸在40岁时发病死去,他对蓝四十身体的精神依恋取代了性占有,无疑给村子带来了最致命的打击:个人的羞耻感、道德观念,被强大的集体主义、牺牲精神所淹没,奋斗无望之后便是集体的毁灭。“死了眼里的白光还和那枯腐的白色接连着……那裤衩的前部已经成了一团红蜂窝,从蜂窝漫出来的肉和血浆在她的两腿间枯蔫的牡丹花一样烂漫着。有一股怪异的臭味,从她的腿间生出来,几丝几股地朝屋外流……腿间碎烂的血肉中,有星星点点动着的白粒儿……黑色的裤衩儿从她身上剥离时发出了树皮从树身上揭下的滋啦声……长满的白粒如同一盘开盛又揉碎的白色的花。”[3]114-116蓝四十的下体血崩、疼痒暗示着用身体换来的污水并将侵害生命,第一次卖身带有救赎意味同时也是整个山村堕落的源头, 她的子宫失去了生育能力预示着三姓村的灭亡。
女性身体一方面已经摆脱作为男性身体的附属地位,在压抑和受虐的过程中逐渐爆发出主体的光辉;另一方面女性身体功能的退化和腐烂是对权力社会的反抗与颠覆,是对救赎的祈求与召唤。反观司马蓝作为劳力身体的代表,身体的占有权意味着拥有一切,然而拥有权力并没有带来快感,而是肩负改变整个乡村命运的重任。集体追求显然是与个人幸福相冲突的,内在权力将人推向了走向抗争的不归路,无知无畏的政策彻底加剧了身体与权力之间的冲突。代代相传的使命便是人们如何为错误负责的过程,“活过四十”的美好理想早已无意识地转化为不惜手段的“为了活而活”的抗争。一切因身体引发的罪恶都因死亡而化为虚无,身体的死亡代表着一代代人的理性消磨殆尽,救赎之路走到尽头。司马蓝在这美丽身体的“诱惑”中体会生命的意义,在面对蓝四十赤裸的身体和就范的姿态时,权欲、长寿、爱情等即将得到满足时,他的畏怯、迷茫心理一览无余。《丁庄梦》中丁亮对着杨玲玲尸体疯狂劈砍自己,身患绝症的人所面临的死刑即是爱欲的失落。
以“生存狂热者”司马蓝,“政治狂热者”柳鹰雀、高爱军和“金钱狂热者”丁辉等农村典型领导人物为代表,来充分展示传统的价值观念、道德和理想在欲望的冲击下扭曲变形的过程,如果说癌症、残疾是宿命如此,那么艾滋病则是欲望无穷放大的人为恶果,《丁庄梦》中丁辉作为丁庄的“血王”,采尽人血后又操办起贩卖政府棺材、冥婚的业务,横财与权力充分结合而无限扩大艾滋病的流行,逼迫村人走向极端,“脱贫致富”政策变相为“血浆经济”。人根据情欲需求来决定如何使用自己的身体,在出卖身体之时人便已经物化,换来的美好生活不再具有供人享受的意义,象征着农业文明与现代工业文明的激烈碰撞而给乡土社会造成田园荒芜、情欲失落以及生命终止的后果。因此,农民在现代化过程中逐渐物化为一种只会模仿物质生活而缺失理性精神的“城市人”。从对生存的迷恋开始,权力、欲望和身体开始交织在一起,身体的欲望导致了无尽的苦难和罪恶,颠覆了生死观念。
阎连科的身体叙事所反映的生死观念、苦难困境、情欲需求等问题已经逐渐成为其写作的定式,乡村的某种怪病、身体的疼痛不论真实存在与否,身体如何获得健康、尊严、自由?阎连科所观照的“耙耧世界”的出路在何处? 从早期作品《寻找土地》开始,阎连科已经在思考乡村命运的出路,《走进蓝村》里一个人走不出村落,最后却发现村庄的大门是根上吊绳绕成的圈,《朝着东南走》里男人抛弃劳作,一心朝着东南走却在虚幻中错失了真正的“太平”。对于“出走”与“停留”,阎连科在小说中对于要揭示的东西总是采取茫然、矛盾的态度,他多次推翻自己的思考并陷入与现实极为紧张的关系之中,他所书写的“劳苦人的命运”中夹杂着个人过多的愤怒情绪,表述的内容越是疯狂、张扬则越接近历史和现实的真相。
阎连科将血淋淋的身体直接暴露在读者眼前,暴露身体的丑陋是因为对生活极端化表现的厌恶。首先,对美好乡村的守护者来说,阎连科的身体叙事充满凄楚和黑暗,出卖、残疾、绝症的身体成为乡村特有的景观,身体的肆意妄为最终导致人性的堕落,并且这种特殊的身体已经成为轮回的命运。《耙耧天歌》里尤四婆熬尸骨来治愈痴呆症,告诫子孙皆要效仿此法;《受活》里村人重返家园,生养的后代仍是残疾;《丁庄梦》里父杀子依旧不能改变血流成河、热病缠身的现状。阎连科多次以神秘的景象来制造新生的假象,试图在传统和宿命中寻求生存机会的想法明显带有局限性。其次,“耙耧山脉”作为一隅独立的小说世界,始终是外界工业文明、城市文明的对立面,是人们拒绝外界侵害的避难所。郜元宝评论,“一个人的世界不向外扩张,就向内收敛,不会在某个恰到好处的中线停止。阎连科反复渲染的泥天泥地的世界里的坚守,往往不得不退缩到纯粹的身体”[11]。在封闭的世界里,农民最后只能退缩到身体里,非理性地利用身体,从而导致读者与这种身体经验的疏离和隔阂。再次,“病重”乡村的种种反抗行为无不透露出政治对自身的裹挟和驱使,是一种为追求生存、健康、权力而展开的血腥的、暴力的、残酷的斗争,身体永远处于一种“高烧”状态。这便是“病重”的乡村世界的三根“上吊绳”。
笔者认为,首先,以《日光流年》为代表的“耙耧系列”作品,将“身体”与“精神”置于同等地位,主要展示身体被物化后的真实生活。同时,特殊身体和无处不在的死亡又明确了人们在“向死而生”的过程中展开抗争的意义,其中着重表现苦难困境中饥饿的身体、劳力的身体和生殖的身体,揭示特定背景中社会与人的弱点,即迫使农民选择出卖肉体、道德、尊严的是作为生存之首的“吃”。困境的轮回并不意味人类命运的彻底绝望与毁灭,而是警示远离土地的人在面对生命、面对自己和面对身体中要通过顽强抗争、执着追求来避免迷失行走的目的。其次,耙耧山脉看似是一个封闭的世界,但阎连科以身体的“停留”和“出走”来反复思考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它是作为外部世界苦难延伸的存在,是农民所处的一种边缘化处境。再次,阎连科笔下的农民在时代潮流中无法安身,血、肉、皮加速生长,身体散发的狂热气息是一种“现代化刺激下的欲望疯狂病”,反映狂热、非理性、过度和快的社会发展特质。然而,阎连科将这些“上吊绳”勒得太紧,因而使得农民身体过度扭曲变形,导致人们在黑暗的叙事环境中看不清农民灵魂的挣扎、现实的苦难和身体所富含的精神因素。由于阎连科自称是那个感受黑暗的人,他“感悟到了一种写作——它愈是黑暗,也愈是光明,愈是寒冷,也愈是温暖。它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让人们躲避它的存在”[12]。
阎连科以旁观者的视角,展示不同性别、不同遭遇以及不同病症的身体对生死观念、苦难困境、情欲需求的理解与包容,试图克服对死亡、生存、寂寞、崇高与疾病的恐惧。在写完《日光流年》后,阎连科曾坦言希望自己在后半生对无处不在的恐惧能够形成一种抵抗。那么缠绕在“病重”的中国乡村脖子上的这三根“上吊绳”该如何解开?或许阎连科早已将这种关乎农民的生死抉择、困境斗争与权欲追求的相关思考深入到读者的内心视域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