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智滨
公元6世纪中叶,朝鲜半岛局势发生了重大变化,百济联合新罗夺回了被高句丽占领的汉江中下游流域,随后以此为基地,北伐高句丽,高句丽几乎被赶出朝鲜半岛。高句丽嗣后不得不与新罗结盟,借新罗之势才脱离困境。百济为何会如此顺利地击败高句丽,一般认为是高句丽王权低落,大贵族之间争权夺利所致。①[韩]卢泰敦著,张成哲译:《高句丽史研究》,台北:台湾学生书局,2007年,第281-285页。对于在这其中中原王朝所起的作用,目前的研究还比较薄弱。本文拟将百济北伐高句丽与北齐文宣帝营州之行这两个历史事件联系起来,以探究当时东北亚各个政权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及其影响。
公元5世纪初,高句丽开始称霸中国东北和朝鲜半岛。公元475年,高句丽大败百济,杀百济国王扶余庆,攻占百济首都汉城,百济首都被迫南迁锦江流域,原归百济管辖的今朝鲜半岛汉江流域被高句丽占领,两国结下世仇。
公元501年,百济武宁王即位,百济国力渐渐恢复,开始谋求主动攻击高句丽。双方在汉江流域血战二十余年,互有胜负,百济最终未能夺回汉江流域。《日本书纪》卷十七《继体纪》二十五年条注引《百济本记》文云:“太岁辛亥三月,军进至于安罗,营乞乇(德)城。是月,高丽弑其王安。”①[日]舍人亲王、太安万侣编:《日本书纪》卷17《继体纪》,东京:日本经济杂志社,1897年,第300页。倭国继体二十五年(531),高句丽内部国王与大贵族集团矛盾激化,高句丽王高安被杀,高句丽国势转衰,暂时停止了对百济的进攻。而百济此时也忙于迁都和同新罗争夺加耶地区的控制权,也停止了对高句丽的大举进攻。
公元6世纪上半叶,新罗与百济争夺加耶各国(位于朝鲜半岛南部洛东江流域)的控制权。②杨军:《4—6世纪朝鲜半岛研究》,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49-151页。新罗抢占原归百济管辖的久礼山地区,③参见[日]舍人亲王、太安万侣编:《日本书纪》卷19《钦明纪》,东京:日本经济杂志社,1897年,此事发生于公元541年以前,新罗在控制加耶的卓淳等国后,派军抢占了百济的久礼山地区。双方矛盾日渐突出,同盟关系破裂。对百济来讲,加耶各国地处偏僻,其富庶程度远不能同高句丽占据的汉江流域和大同江流域相提并论,如果因争夺加耶各国而同新罗彻底决裂,将会失去一个对抗高句丽的强援,得不偿失。对新罗来讲,高句丽此时内乱频生,向北发展对新罗更为有利,因加耶各国同百济作战并不明智。《三国史记》卷四《新罗·真兴王纪》:“(真兴王)二年三月,百济遣使请和,许之。”④[高丽]金富轼著、孙文范等校勘:《三国史记》卷4《新罗·真兴王纪》,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3页。新罗真兴王二年(541),百济主动向新罗请和,两国重新建立同盟关系。
《日本书纪》卷十九《钦明纪》:“是岁(钦明六年),高丽大乱,被诛杀者众。(《百济本记》:十二月甲午,高丽国细群与粗群,战于宫门,伐鼓战斗,细群败。不解兵三日,尽捕诛细群子孙。戊戌,狛鹄香冈上王薨也。)”《旧唐书》卷一九九上《高丽传》:“其官大者号大对卢,比一品,总知国事,三年一代,若称职者,不拘年限。交替之日,或不相祗服,皆勒兵相攻,胜者为之。其王但闭宫自守,不能制御。”⑤《旧唐书》卷199上《东夷·高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319页。《百济本记》所记与《旧唐书》记载可相互印证,钦明六年(545)高句丽国内大贵族阶层与国王之间、大贵族阶层之间的矛盾总爆发,国力大不如前。进入公元6世纪后,高句丽内部矛盾日渐加深并逐步激化,而百济国力却开始日渐上升,同时百济的盟国新罗的国力也有一定的增长,这一切都预示着朝鲜半岛的战略格局即将发生重大变化。
《三国史记》卷四《新罗·真兴王纪》:“(真兴王)九年春二月,高句丽与秽人攻百济独山城,百济请救。”⑥[高丽]金富轼著、孙文范等校勘:《三国史记》卷4《新罗·真兴王纪》,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3页。《日本书纪》卷十九《钦明纪》:“(钦明九年)正月辛丑,高丽率众,围马津城。”真兴王九年与钦明九年均为公元548年,从时间上判断,独山城之战即马津城之战,独山城即马津城。《三国史记》卷三十七《地理四·李勣奏报》:“马津县,本孤山。”⑦[高丽]金富轼著、孙文范等校勘:《三国史记》卷37《地理四·李勣奏报》,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450页。《三国史记》卷三十六《地理三·新罗》:“孤山县,本百济乌山县,景德王改名,今礼山县。”⑧[高丽]金富轼著、孙文范等校勘:《三国史记》卷36《地理三·新罗》,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436页。《新增东国舆地胜览》卷二十《忠清道·礼山·建置沿革》:“礼山县,本百济乌山县,新罗改孤山为任城郡领县。”马津城在唐高宗时被称为孤山,而孤山即后来的乌山。百济独山城与乌山城、孤山城、马津城实为同一城,位于今忠清南道礼山附近。公元548年,高句丽通过政争获胜的一派大贵族,希望用对百济战争的胜利来建立自己统治的合法性,主动挑起对百济的战争,新罗配合百济击败丽军。
《三国史记·居柒夫传》:“(真兴大王)十二年辛未,王命居柒夫及仇珍大角餐……八将军与百济侵高句丽。百济人先攻破平壤,居柒夫等乘胜取竹岭以外,高岘以内十郡。”①[高丽]金富轼著、孙文范等校勘:《三国史记》卷44《居柒夫传》,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07页。《日本书纪·钦明纪》:“十二年春三月,以麦种一千斛,赐百济王。是岁,百济圣明王亲率众及二国兵(二国谓新罗、任那也)往伐高丽,获汉城之地。又进军讨平壤,凡六郡之地,复故地。”②[日]舍人亲王、太安万侣编:《日本书纪》卷19《钦明纪》,东京:日本经济杂志社,1897年,第330页。新罗真兴大王十二年与倭国钦明十二年为同一年,即公元551年。百济于该年联合新罗、伽倻(任那)北伐高句丽,攻占高句丽占领的原属于百济的汉城和平壤地区;新罗则攻占了高句丽竹岭以外、高岘以内的大片领土。《日本书纪》明确提到百济是复故地,则汉城和平壤应位于被高句丽占领的原百济领土汉江流域。③今朝鲜半岛汉江流域原为百济领土,后于公元五世纪末期为高句丽占领。《三国史记·地理二·新罗》:“汉阳郡,本高句丽北汉山郡(一云平壤)。”④[高丽]金富轼著、孙文范等校勘:《三国史记》卷35《地理二·新罗》,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429页。这里的平壤应位于今韩国首都首尔境内汉江北的北汉山城。《新增东国舆地胜览》卷十四《忠清道·丹阳·山川》:“竹岭在郡东三十里,尚道丰基郡界。”高句丽竹岭在今忠清北道丹阳东三十里附近。从当时高句丽、百济、新罗之间的战略态势分析,百济所攻破的平壤(今韩国首尔附近)在汉江下游流域,而非大同江流域的高句丽首都平壤。总体来看,济罗联军取得了战争的主动权,百济占领了高句丽的汉江中下游流域(大致在今韩国京畿道及江原道西部),新罗则占领了高句丽的汉江上游流域(大致在今韩国江原道)。
不过,随着战争的继续发展,百济与新罗之间产生了矛盾。《日本书纪·钦明纪》:“(钦明十三年)五月戊辰朔乙亥,百济、加罗、安罗遣中部德率木劦今敦、河内部阿斯比多等奏曰:‘高丽与新罗,通和并势,谋灭臣国与任那。故谨求请救兵,先攻不意。军之多少,随天皇敕。’”⑤[日]舍人亲王、太安万侣编:《日本书纪》卷19《钦明纪》,东京:日本经济杂志社,1897年,第330页。钦明十三年(552),新罗不愿看到百济击败高句丽成为半岛主宰,遂与高句丽加强外交联系。百济为牵制新罗,联合倭国对新罗施压。鉴于当时的局势,新罗不敢轻举妄动。《三国史记》卷四《新罗·真兴王纪》:“(真兴王十四年)冬十月,娶百济王女,为小妃。”⑥[高丽]金富轼著、孙文范等校勘:《三国史记》卷4《新罗·真兴王纪》,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4页。真兴王十四年(553),为拉拢新罗,百济与新罗和亲,两国表面上重新和好,百济北伐暂时解除了后顾之忧。
《日本书纪》卷十九《钦明纪》:“(钦明十四年)冬十月庚寅朔己酉,百济王子余昌(明王子威德王也)悉发国中兵,向高丽国,筑百合野塞,眠食军士……俄而倏忽之际,闻鼓吹之声。余昌乃大惊,打鼓相应,通夜固守。凌晨起见,旷野之中,覆如青山,旌旗充满。会明,有着颈铠者一骑,插铙者二骑,珥豹尾者二骑,并五骑,连辔到来问曰:‘小儿等言:‘于吾野中,客人有在。’何得不迎礼也。今欲早知与吾可以礼问答者姓名年位。’余昌对曰:‘姓是同姓,位是扞率,年二十九矣。’百济反问。亦如前法而对答焉。遂乃立标而合战。于是,百济以矛,刺堕高丽勇士于马,斩首。仍刺举头于锋末,还入示众。高丽军将,愤怒益甚。是时百济欢叫之声,可裂天地。复其偏将,打鼓疾斗,追却高丽王于东圣山之上。”钦明十四年(553)十月庚寅朔己酉(二十日),百济军与高句丽军进行大规模会战,丽军大败,百济军趁胜追击高句丽王于东圣山。《新增东国舆地胜览》卷五十一《平安道·平壤》:“九龙山。(在府北二十里,或云大城山,或云鲁阳山)……大城山城(石筑,周二万四千三百尺)。”今平壤附近有大城山,一般又可被称为大圣山,东圣山当即大圣山。大城山上有大城山城,大圣山城应即大城山城,一般认为该山城为当时高句丽的王城。①王禹浪、王宏北:《高句丽·渤海古城址研究汇编》,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4年,第263-269页。也就是说,当时百济军已兵临高句丽首都平壤,高句丽面临亡国之忧。需要指出的是,平壤以南至汉江流域,高句丽建立以长寿山城为核心的山城体系,而百济军能进攻至大城山城,说明平壤以南的防御体系已然被破坏,由此可见,百济军队进攻的力度之强。需要指出的是,高句丽的综合国力远超百济,为何会有如此惨败呢?学界已有的研究认为,当时高句丽王权低落,大贵族阶层内部争斗不休,才导致高句丽无力抵抗百济。这样的解释有其合理之处,只是当时的历史事实更为复杂,在这其中,北齐也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北齐书·文宣帝纪》:“(武定八年五月)戊午,(文宣帝高洋)乃即皇帝位于南郊……帝少有大度,志识沉敏,外柔内刚,果敢能断。雅好吏事,测始知终,理剧处繁,终日不倦。初践大位,留心政术,以法驭下,公道为先。或有违犯宪章,虽密戚旧勋,必无容舍,内外清靖,莫不祗肃。至于军国几策,独决怀抱,规模宏远,有人君大略。又以三方鼎跱,诸夷未宾,修缮甲兵,简练士卒,左右宿卫置百保军士。每临行阵,亲当矢石,锋刃交接,唯恐前敌之不多,屡犯艰危,常致克捷。”②《北齐书》卷4《文宣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49页、第67页。《隋书·食货志》:“及文宣受禅,多所创革。六坊之内徙者,更加简练,每一人必当百人,任其临阵必死,然后取之,谓之百保鲜卑。又简华人之勇力绝伦者,谓之勇士,以备边要。”③《隋书》卷24《食货志》,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676页。武定八年(550)五月,东魏权臣高洋代魏称帝,建立北齐王朝。北齐建国伊始,西有占据关中的强敌宇文氏,南有占据江南的萧梁政权,三方对峙,北齐并不占据优势。北齐文宣帝高洋面对此种不利局面,积极加强武装力量的建设,建立了一支由当时内迁诸族和汉人组成的大军,而最高统帅高洋更是一位杰出的军事家,经常亲自率领大军作战,故能“常致克捷”,取得战争的胜利。可以说,北齐建立之初,其军事力量十分强大,对当时东北亚的任何政权来说,北齐都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
《北史·高丽传》:“天保三年,文宣至营州,使博陵崔柳使于高丽,求魏末流人。敕柳曰:‘若不从者,以便宜从事。’及至,不见许。柳张目叱之,拳击成坠于床下,成左右雀息不敢动,乃谢服,柳以五千户反命。”④《北史》卷94《高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115页。天保三年(552),高洋至营州,派崔柳出使高句丽。崔柳在高洋的事先默许下,对高句丽王高成极其无礼,竟将高成拳击于床下。然而,令人诧异的是,对崔柳的无礼举动,高句丽大臣们竟“不敢动”,最终还将五千户“魏末流人”⑤“魏末流人”指北魏末年(约524—530)因战乱而迁徙至高句丽的原北魏官民,详见常乐《高句丽与北魏交涉关系研究》,延边大学博士论文,2014年,第98-101页。归还北齐。北朝时期,中原王朝曾多次派使者出使高句丽。以北魏太和年间出使高句丽的封轨为例,当时封轨“以兼员外散骑常侍衔命高丽。高丽王云恃其偏远,称疾不亲受诏。轨正色诘之,喻以大义,云乃北面受旨。”①《北史》卷24《封轨转》,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898页。封轨出使高句丽,高云不受诏,封轨只是“正色诘之,喻以大义”,并无任何过激行为。对比崔柳和封轨,可以看出崔柳的行为极为反常,与其使者的身份极不相符。从常理判断,高句丽君臣完全可以当即扣押甚至处死崔柳,但高句丽君臣竟容忍了崔柳的无礼举动,最终还将五千户“魏末流人”归还了北齐,这更加有悖常理。
究其原因,崔柳此次出使是北齐文宣帝高洋至营州后才派出的,与一般意义上的出使似有不同。《北齐书·文宣帝纪》:“(天保)三年春正月丙申,帝亲讨库莫奚于代郡,大破之,获杂畜十余万,分赉将士各有差。以奚口付山东为民。二月,茹茹主阿那瑰为突厥虏所破,瑰自杀,其太子庵罗辰及瑰从弟登注俟利发、注子库提并拥众来奔。茹茹余众立注次子铁伐为主。辛丑,契丹遣使朝贡。三月戊子,以司州牧清河王岳为使持节、南道大都督,司徒潘相乐为使持节、东南道大都督,及行台辛术率众南伐。癸巳,诏进梁王萧绎为梁主。夏四月壬申,东南道行台辛术于广陵送传国玺。甲申,以吏部尚书杨愔为尚书右仆射。丙申,室韦国遣使朝贡。六月乙亥,清河王岳等班师。丁未,帝至自晋阳。乙卯,帝如晋阳。九月辛卯,帝自并州幸离石。冬十月乙未,至黄栌岭,仍起长城,北至社干戍四百余里,立三十六戍。十一月辛巳,梁王萧绎即帝位于江陵,是为元帝,遣使朝贡。十二月壬子,帝还宫。戊午,帝如晋阳……(天保四年)九月,契丹犯塞。壬午,帝北巡冀、定、幽、安,仍北讨契丹。冬十月丁酉,帝至平州,遂从西道趣长堑。诏司徒潘相乐率精骑五千自东道趣青山。辛丑,至白狼城。壬寅,经昌黎城。复诏安德王韩轨率精骑四千东趣,断契丹走路。癸卯,至阳师水,倍道兼行,掩袭契丹。甲辰,帝亲逾山岭,为士卒先,指麾奋击,大破之,虏获十万余口、杂畜数十万头。乐又于青山大破契丹别部。所虏生口皆分置诸州。是行也,帝露头袒膊,昼夜不息,行千余里,唯食肉饮水,壮气弥厉。丁未,至营州。丁巳,登碣石山,临沧海。十一月己未,帝自平州,遂如晋阳。”②《北齐书》卷4《文宣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56-57页。从《北齐书》的记载来看,高洋天保三年(552)大部分时间在今山西地区活动,并未去营州,天保四年(553)十月高洋才至营州。《北史·高丽传》中的“天保三年”当为“天保四年”,崔柳出使高句丽当在天保四年(553)十月。
天保四年(553)九月,契丹进犯北齐边境。高洋于九月壬午(二十三日)率大军北征契丹,十月丁酉(八日)到达平州(今河北卢龙),十月甲辰(十五日)在辽西地区大败契丹,虏获十万余口、杂畜数十万头,十月丁未(十八日),高洋至营州。由以上可知,高洋营州之行并非普通的巡幸地方,而是亲征契丹并在辽西大胜后率大军在营州地区休整。也就是说,在天保四年(553)十月十五日前后,北齐大军正在辽西地区驻扎,百济北伐高丽之战与北齐征契丹辽西之战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内进行的。虽然这两场战争本身没有关系,但对高句丽来说,北齐大军聚集辽西地区,对高句丽的西部安全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北齐军队以骑兵为主,步兵为辅,作战机动灵活且战斗力极强,一旦高句丽主力部队都集中在平壤附近,而北齐若以“魏末流人”为借口突袭辽东地区,则辽东很可能被北齐夺占,这势必会对平壤附近的高句丽军士气构成巨大打击,导致平壤被百济占领。为避免这一局面的发生,高句丽驻扎在辽东地区的军队不可被抽调到朝鲜半岛参加对百济的作战。人口兵力超过百济数倍的高句丽军队之所以在本国首都附近被百济军轻易击败,除了内部政治斗争这一原因外,主力部队无法集中也是一个重要原因。由此可见,北齐大军此时驻扎在辽西地区对高句丽十分不利,崔柳以北齐大军为后盾,有恃无恐,高句丽君臣畏惧北齐大军的进攻,不得不委曲求全。至此,崔柳和高句丽君臣的反常举动也可以得到符合逻辑的解释。
面对百济的凌厉攻势,高句丽处境艰难,如果局势再恶化下去,就很有可能被赶出朝鲜半岛,百济则可能成为朝鲜半岛新的霸主。很显然,这样的局势对新罗是极其不利的,因为一旦百济将高句丽赶出朝鲜半岛,势必将下一个矛头直指新罗。因此,新罗有足够的理由派军队从背后进攻百济,以援助高句丽。不过,新罗自建国伊始,采取的就是现实主义外交政策。如果高句丽不给新罗足够的好处,新罗未必会为高句丽火中取栗。《三国史记》卷四《新罗·真兴王纪》:“(十六年)冬十月,王巡幸北汉山,拓定封疆……十七年秋七月,置比列忽州。”①[高丽]金富轼著、孙文范等校勘:《三国史记》卷4《新罗·真兴王纪》,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4页。真兴王十六年(555),新罗真兴王与高句丽“拓定封疆”,将汉江流域正式划入境内。《黄草岭巡狩碑碑文》:“四方讬境,广获民土,邻国誓信,和使交通……于是岁次戊子秋八月,巡狩管境,访采民心……”黄草岭巡狩碑是新罗真兴王于戊子年(568)巡视境内时所建,该碑立于今朝鲜咸镜南道咸兴黄草岭,这说明新罗当时已占领了朝鲜咸镜南道咸兴平原一带。②杨军:《4—6世纪朝鲜半岛研究》,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81页。从《黄草岭巡狩碑碑文》来看,当时新罗同高句丽相交尚好,《三国史记》也未记载从公元555—568年期间高句丽同新罗发生过冲突,因此咸镜南道咸兴平原应是新罗通过和平手段从高句丽手中取得的。联系当时的朝鲜半岛局势,咸镜南道咸兴平原当是新罗帮助高句丽攻打百济东北鄙的酬劳。
《旧唐书·新罗传》:“高祖既闻海东三国旧结怨隙,递相攻伐,以其俱为蕃附,务在和睦,乃问其使为怨所由。对曰:‘先是百济往伐高丽,诣新罗请救,新罗发兵大破百济国,因此为怨,每相攻伐。新罗得百济王,杀之,怨由此始。’”③《旧唐书》卷199上《东夷·新罗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335页。《三国史记·真兴王纪》:“(十四年)秋七月,取百济东北鄙,置新州。以阿餐武力为军主。冬十月,娶百济王女,为小妃。”④[高丽]金富轼著、孙文范等校勘:《三国史记》卷4《新罗·真兴王纪》,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4页。真兴王十四年(553),在接受了高句丽的重贿后,新罗趁百济主力北上之机,发兵攻占百济东北鄙,置新州,百济所夺百济东北鄙位于今韩国汉江流域。《三国史记》认为新罗发兵大破百济在公元553年七月,但据《日本书纪》记载公元553年十月百济大军仍在高句丽王城附近作战,如果新罗在公元553年七月就已经占领了汉江流域,那百济军队就失去了攻击高句丽王城的前进基地,更何况新罗出兵就意味着济丽联盟的正式建立。在这种情况下,百济军主力出现在高句丽王城附近等于是将自己置于高句丽军和新罗军的南北包围圈中,殊不可信。《三国史记》记载新罗占领百济汉江流域的时间很可能是错误的,应在公元553年十月以后。
从《北史》的记载来看,崔柳出使后见到了高句丽王,这说明他进入了高句丽王城,而高句丽王城外在公元553年十月时驻扎着百济军主力,如果百济军不从王城附近撤退的话,崔柳是难以进入王城的。而从营州到平壤有数千里的路程,加上必经之路的辽泽极难通行,崔柳到达高句丽王城最快也要一个月的时间,据此推测,百济军应于公元553年十月至十二月间从高句丽王城附近撤退,崔柳才得以进入王城。
百济军在大胜之际从高句丽王城附近撤退,很明显是后方出现了重大变故。新罗趁百济高句丽两军在平壤附近决战之机派军队占领了汉江流域,切断了百济本土与余昌率领的百济军主力的联系。更为不妙的是,此时在高句丽王城附近的百济军主力北有高句丽军,南有新罗军,可谓腹背受敌,如不及时撤退,很可能会全军覆没。所以余昌不得不撤军返回百济本土,百济北伐高句丽之战功败垂成。
《日本书纪》卷十九《钦明纪》载:“(钦明十五年)冬十二月,百济遣下部扞率汶斯干奴,上表曰:‘百济王臣明……以十二月九日,遣攻斯罗。臣先遣东方领物部莫哥武连,领其方军士,攻函山城。有至臣所将来民筑紫物部莫奇委沙奇,能射火箭。蒙天皇威灵,以月九日酉时,焚城拔之。故遣单使驰船奏闻。’别奏:‘若但斯罗者,有至臣所将军士亦可足矣。今狛与斯罗,同心戮力,难可成功。伏愿速遣竹斯岛上诸军士,来助臣国。又助任那,则事可成。’又奏:‘臣别遣军士万人,助任那。并以奏闻。今事方急,单船遣奏。但奉好锦二匹、毾毡一领、斧三百口,及所获城民,男二女五。轻薄追用悚惧。’余昌谋伐新罗。耆老谏曰:‘天未与,惧祸及!’余昌曰:‘老矣,何怯也?我事大国,有何惧也?’遂入新罗国,筑久陀牟罗塞。其父明王忧虑,余昌长苦行陈,久废眠食。父慈多阙,子孝希成。乃自往慰劳。新罗闻明王亲来,悉发国中兵,断道击破……(百济圣王)乃延首受斩。苦都斩首而杀,掘坎而埋。余昌遂见围绕,欲出不得。士卒遑骇,不知所图。有能射人,筑紫国造。进而弯弓,占拟射落新罗骑卒最勇壮者。发箭之利,通所乘鞍前后桥,及其被甲领会也。复续发箭如雨,弥厉不懈,射却围军。由是余昌及诸将等,得从间道逃归。”①[日]舍人亲王、太安万侣编:《日本书纪》卷19《钦明纪》,东京:日本经济杂志社,1897年,第336-338页。《三国史记》卷四《新罗·真兴王纪》:“十五年秋七月,修筑明活城。百济王明襛与加良来攻管山城,军主角干于德、伊餐耽知等逆战失利。新州军主金武力以州兵赴之,及交战,裨将三年山郡高于都刀急击杀百济王。于是,诸军乘胜大克之。斩佐平四人,士卒二万九千六百人,匹马无反者。”②[高丽]金富轼著、孙文范等校勘:《三国史记》卷4《新罗·真兴王纪》,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4页。为报复新罗,同时夺回失地,百济于钦明十五年(554)大举进攻新罗,双方在管山城(位于今忠清北道沃川附近)决战。新罗军大败百济军,杀百济圣王,同时歼灭大批百济精锐,百济国力受损严重。自此后百济与新罗仇恨加深,双方征战不断,百济再也无力北伐高句丽。
当前中国的高句丽研究偏重于中原王朝同高句丽的关联方面,而韩国、朝鲜的高句丽研究偏重于高句丽同百济、新罗的关联方面,应该说这样的研究侧重是正常现象。但真实历史情境中的高句丽同周边各政权的关系是极其错综复杂的,需整体把握。以百济北伐高句丽之战来看,以前的研究很少将其同北齐契丹辽西之战联系起来,而实际上正是北齐文宣帝高洋营州之行,使高句丽既不能集中兵力抵御百济,也不能在百济后路被新罗截断以后反击百济,使百济军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