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徽派建筑
——徽州传统人居建设给我们的启示

2018-01-23 09:21刘伯山
地域文化研究 2018年4期
关键词:徽派宗族徽州

刘伯山

走进位于黄山脚下、新安江两岸的徽州,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个清雅谐和的山区村落。村落里一栋栋特色鲜明的建筑,总是会给人以视觉和美感的强烈冲击。作为世界文化遗产地的黟县西递、宏村是如此别具风情,婺源的洪村、理坑村;歙县的北山村、桃山村;休宁的祖源村、石屋坑村;祁门的彭龙村、黄龙口村;绩溪的瀛洲村、仁里村等等,莫不如此。古代徽州的社会是由一个个的村落组成,而徽州的村落又是由一栋栋的建筑有机组合而成。徽州的建筑由于特色的鲜明、内涵的丰富,被建筑与文化学界界定为“徽派建筑”,其营造技艺目前已被列入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解密徽派建筑就是要努力地探寻徽派建筑的本质与特点,探究古代徽州人的人居建设在当下的现实意义和传承价值。

一、徽派建筑形成的前提条件

徽派建筑本质上是历史上徽州人的一种人居建筑形式以及由这种建筑而构成的人居环境和空间。揭秘徽派建筑首先就要问及徽派建筑形成的前提与条件,了解和把握古代徽州人是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之中,这样的环境有什么特点,与别的地方有什么区别。这实际上是要探讨古代徽州的州情,认识古代徽州自然与社会环境的特点。根据我的田野调查和案头研究,以下几个方面应该是我们要把握的:

第一,徽州在地理空间上具有介山临水的优越性。在行政区划上,徽州位于皖、浙、赣三省的交界处;在地理位置上,位于长江以南、黄山脚下、新安江流域,“东有大障山之固,西有浙岭之塞,南有江滩之险,北有黄山之阨。”四周高山壁立,环状延伸,地理环境相对封闭,尤其是黄山山脉横亘于徽州的北部,既是地理生态气候的分水岭,也是文化的分水岭。但徽州又具有开放的内因:域内溪流纵横,四射的水系将徽州与外界相连。最著名的就是新安江水系,其源头是在休宁与婺源交界处的五龙山脉最高峰六股尖,流淌成大源河,至休宁的流口汇聚小源河成率水,流到屯溪汇聚发源于黟县的横江成渐江,流到歙县汇聚了丰乐水、徽水等之后成新安江。新安江流到浙江的桐庐为富春江,富春江再下去就是钱塘江。钱塘江注入东海,东海连接了太平洋,而到了太平洋也就能到全世界。

第二,徽州本土具有山多地少、地狭人稠的局限性。正如徽州府志所云:“郡邑处万山,如鼠在穴,土瘠田狭。”①清康熙《徽州府志》卷8《蠲赈·金声与徐按院书》,康熙三十八年(1699)万青阁刊本。俗称“八山一水一分田”。许多村落位于山谷之中、高山之上、溪涧之间,有的甚至就是直接壁挂在山崖上。严重的山多地少致使建筑的设计与营造空间不足,由之直接影响了徽州人的人居建设,从而在因素上导致和决定了徽州的建筑在空间上的狭小和在形状上的不规则。

第三,徽州的社会是由移民形成的,具有典型的移民文化特质。古徽州的土著人是山越人,今天所谓的汪、黄、程、方、江、戴、洪、李、郑、许等姓氏皆是东汉末年以后由外地迁徙而来。考其历史上的移民,延续了一千多年,其中有三次迁入高潮,即魏晋时期的“永嘉之乱”、唐末的黄巢之乱、两宋时期的“靖康南渡”,尤以黄巢之乱为著,一次就迁居来近20个氏族。这些迁居来徽州的“客人”,先世多居中原,有些是直接从中原迁入到徽州,有些则是先从中原迁到江苏、江西、浙江等地,然后二次或三次迁徙入徽州。他们大多是北方中原一带的世家大族,再迁者也多为仕宦之家,迁徙到了徽州这个山区之后,既带来了中原的经济与文化,更带来了北方人的生活习惯和习俗,其内在包含了北方中原人的居住习惯和习俗。

第四,徽州社会具有宗族制特征。中原的世家大族在徽州定居以后,为了宗族的生存与发展,总是要聚族而居,努力将汉唐的世家大族式的宗族制度移植于徽州,维系原有的宗族组织不变,保持血统,强化宗谊,由之也就打造了徽州的宗族社会。《徽州府志》记载:“家乡故旧,自唐宋来数百年世系比比皆是。重宗义,讲世好,上下六亲之施,无不秩然有序。”②明嘉靖《徽州府志》《风俗》,嘉靖四十五年(1522)刊本。清休宁进士赵吉士在《寄园寄所寄》中写道:“新安有数十种风俗胜于他邑:千年之冢,不动一抔;千丁之族,未尝散处;千载谱系,丝毫不紊。主仆之严,虽数十世未改,而宵小不敢肆焉。”③(清)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卷11《故老杂记》,康熙刊本。如此的习俗,在宋时就初步形成,至明清,徽州的宗族社会发展已是十分成熟,人们敬宗收族,建祠堂、置族产、修谱牒,所谓人各有姓,姓必有族,族必归宗。由之也就形成了徽州宗族的两大鲜明特点:其一,在宗族的自身关系上注重血缘性,正如赵吉士在《寄园寄所寄》中所说:“新安各姓,聚族而居,绝无杂姓搀入者。其风最为近古,出入齿让,姓各有宗祠统之。”如此就区别于中国南方地区比如福建、广东的一些宗族,区别了“客家人”的宗族;其二,在宗族的社会关系上注重地缘性,人们总是安土重迁、“怀土重迁”,“一乡一曲之中,无一人不安土食粟者。”①见明嘉靖四十五年(1522)菊月《歙县呈坎重修长春社记碑》,原碑现立于黄山市徽州区呈坎长春大社内。即使是“地狭薄不足以食,以故多贾,然亦重迁,虽白首于外,而为他县人者盖少。”②(明)归有光:《震川先生集》卷18《例授昭勇将军成山指挥使李君墓志铭》,四部丛刊本。由之导致一姓一村、一村一姓的现象在徽州十分普遍。正如清代黟县人沈奎在《黟山杂咏》所说:“朱陈聚族古风存,一姓从来住一村。”清代乾隆年间歙县商人方西畴更是指出:“相逢哪用通名姓,但问高居何处村。世家门第擅清华,多住山陬与水涯。到老不知城市路,近村随地有烟霞。”③许承尧:《歙事闲谭》卷7《新安竹枝词》。徽州宗族如此的地缘性特征在徽州的一些地名中得到直接的体现,村名以显姓,显姓亦村名,于是叫汪村、王村、胡村、江村、郑村、程村、许村、叶村的以及与姓氏相关联的村名、地名就很多。这些都会内在影响徽州村落的营造。

第五,徽州是重商主义的高移民输出地。正是由于徽州是“山多地少土瘠人稠”,于是正如许多方志所云:“徽州介万山之中,地狭人稠,耕获三不瞻一。即丰年亦仰食江楚,十居六七,勿论岁饥也。天下之民,寄命于农,徽民寄命于商。而商之通于徽者取道有二:一从饶州鄱、浮,一从浙省杭、严,皆壤地相邻,溪流一线,小舟如叶,鱼贯尾衔,昼夜不息。一日米船不至,民有饥色,三日不至有饿殍,五日不至有昼夺。”④清康熙《休宁县志》卷8《汪伟奏疏》,康熙二十九年(1690)刊本。“土瘠田狭,能以生业着于其地者,什不获一。苟无家食,则可立而视其死,其势不得不散而求食于四方,于是乎移民而出,非生而善贾也。而顾恋宗族坟墓,不能举家迁徙,复运所求于四方之食,食其父母妻子,于是乎移粟而入,非贩而求利也。虽挟赀行贾,实非已赀,皆称贷于四方之大家,而偿其十二三之息。但以运赀于其手,则俨若如其所有,而以为此民赀也。冤哉民也,是所挟之赀,非赀也。即如异郡之人所躬耕自食之田也,一朝而劫夺之,如田而陆沉于海矣。且实非其田,而赁于人之田也,一朝而劫夺之,而无以偿于其主,而身命与俱尽矣。不孝家居时与父老总计四乡之民,向之出而求衣食于四方,遭劫夺不能复出,而不得不坐于家者,盖十家七矣。既坐于其家,而无所借资收养,而相率立而视其死者,则什家而无一幸免也。”⑤清康熙《徽州府志》卷8《蠲赈·金声与徐按院书》。千百年来,千万万的徽州人都要为生存而积极努力,为生存而另辟道路——外出经商,以致至少是在明代的时候,在整个的徽州乡村,“寄命于商”形成了一种社会风气。正如明代人王世贞所云:“今新安多大族,而其在山谷之间,无平原旷野可为耕田。故虽士大夫之家,皆以畜贾游于四方。倚顿之盐,鸟倮之畜,竹木之饶,珠玑、犀象、玳瑁、果布之珍,下至卖浆、贩脂之业,天下都会所在,连屋列肆,乘坚策肥,被绮噻,拥赵女,鸣琴亭屣,多新安人也。”“新安僻居山溪中,土地小狭,民人众,世不中兵革,故其齿日益繁,地瘠薄,不给于耕,故其俗纤俭习事。大抵徽俗,人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其所蓄聚则十一在内,十九在外。”⑥(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61《赠程君五十叙》,万历五年(1587)王氏世经堂刊本。早期的徽州社会是高移民输入而形成,到了明代以后,为了生存,徽州又是高移民输出,甚至男丁劳力输出占70%,长期留在家乡的主要是妇女、儿童和老人。这些都将内在影响徽州人居建筑的设计和建造。

以上五点应该就是徽州人居建筑的前提。古代徽州人也就是在对上述五点的考量下思考自己居住房屋的形式,规划设计和建造自己的人居空间和环境。而恰是这五点,在当下与我们的人居建设相通:山多地少——土地珍贵、移民性质——生活习俗独特、聚族而居——群居社会、高移民输出——人口流动等等。当下我们的人居建设与规划设计,也大都要面对这些问题。

二、徽州村落形成的要点

传统的徽州社会是典型的大陆山区农村社会,村落是其基本的构成。

徽州村落的形成有着许多要点。第一个要点是选址,俗称“卜地”“卜址”。对此,古代徽州人十分看重,认为这是直接涉及宗族的生存与发展的问题。“人地”所注重的原则非常多,其中最基本的原则是基于对地理形势的考量而努力做到背山靠水、依山近水。这实际上也是一种人类最为普遍的建筑理念和原始的人文关怀。在选址之后,第二个要点是对村落进行整体的规划设计。尽管那个时候没有如现在的规划院、设计院,但各个宗族总是有着对自己村落的整体考虑,有着自成体系的各种规划。古徽州的村落星罗棋布,成千上万,但这些村落都不是散漫的,其中建筑也不是随意的。著名的世界文化遗产地西递村就是依照船的形状来规划设计的村庄;著名的呈坎村在规划上是依照八卦的形式而建。第三个要点是注重村落水系的设计和营造。现在最著名的是世界文化遗产地黟县宏村,它的水系是如此之美和完整,以至于有人说宏村的水系在徽州就是一绝,是绝无仅有的。实际这是不对的。据我们的调查,宏村的水系仅仅是至今还保留完整的众多村落水系之一。在古代的徽州,各个村落都是存在水系的设计与建造的,类似于宏村的水系在古代徽州具有普遍性,如我们可以看到黟县卢村的水街、黄山徽州区唐模的水街、祁门榨里村的水系、休宁石屋坑的水系等等。内在巧妙地利用自然的水系加以人工的引导和改造以为人服务,这在古代的徽州是普遍的。第四个要点是徽州的每一个村落都有个标志性的东西——水口。水口在徽州有特定的指谓和文化内涵,其功能至少有三:首先它是村的界限。水口总是有上水口和下水口之分,它们一般都是位于离村的民居建筑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而这也就是村的界限了。其次是水口处总有水口林,而水口林具有对村的隐蔽功能:沿着水的方向和进出村路的方向,水口林总是要将整个村落掩盖,远看只有群山和树林,走过水口才能看到隐藏在之后的村庄。第三个功能是对村的风水保护、水土保持。大片的水口林的存在本身就能涵养水土,人工营造一个好的生态环境。与此同时,古代徽州人还会对水口赋予风水上和文化上的意义,许多水口处往往有人工的建筑,有桥,有各式各样的楼台亭阁等,是为人造园林;风水上说“进水不可冲、去水不能急”,而水口的营造就是要使之落实在实处。第五个要点是公共空间的存在。徽州尽管地狭人稠、空间狭小,每个村庄的建设都很密集和拥挤,但公共空间还是要努力留存并且使之不断现代化,它们包括了公共的建筑、公共的坦地、公共的园林、公共的水域等。在众多的公共空间中,祠堂是徽州村落中最重要的公共建筑与空间。徽州的每个宗族都注重宗族的管理和族人宗族意识的培养,而祠堂就是宗族存在的象征,是宗族意识集中体现之所在地。因此徽州的各个宗族都非常注重祠堂的营建,所谓“举宗大事,莫最于祠,无祠则无宗,无宗则无祖”。休宁首村朱氏:“吾族创立宗祠始于明季崇祯二年,阖族批丁各出乐输,共建祠宇以尽人子报本之忱。”①刘伯山编著:《徽州文书》第三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卷,第431页。祠堂有总祠(即宗祠)与支祠之分。一族合祀者为总祠,分支各祀者为支祠,大的村落往往还不是建有一座祠堂,而是几座、十几座、甚至几十座。如黟县西递明经胡氏宗族历史上在西递就建有祠堂二十多座,至今保存完整的还有3座;歙县的呈坎(现归黄山市徽州区)历史上有祠堂15座,其中始建于明代嘉靖年间的罗东舒祠至今保存良好,系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祠堂既是宗族供奉祖先牌位、举办宗族祭祀的地方,也是宗族加强和实践宗族统治的场所。徽州的各个宗族总是会在自己村中选取最佳、最中心、风水最好的位置来建祠堂,并不惜拿出最大的空间来建祠堂,由之也就导致徽州祠堂一般都很宏伟,往往就是村落中体量最大的建筑,在祠堂前面还会留出很大的空间场地。

上述徽州村落形成的要点,对现代人的生活,尤其是对当下正在开展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美丽乡村建设与规划的启示意义至少存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人居建筑要关注人与自然的和谐。古代徽州人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上,首先是尊重自然,再是选择自然,其后是师法自然,最后是利用自然,归根结底就是绝不任意破坏自然。位于屯溪郊区的花山一带有许多人造石窟,据说有36个,每一个的规模都宏大。如此大规模的人工痕迹竟然查无任何史料记载。2001年5月,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的江泽民曾到此视察,并亲自题写了“花山谜窟”四个字,认为这确实是千古之谜!而实际上,据我的调查和了解,类似于花山谜窟的洞穴在徽州其他地方都有,并且很多。位于花山的人工石窟我最早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就实地考察过,之后,我还分别在休宁、黟县、祁门等各地探寻过这样的石窟。无论花山谜窟的谜底到底是什么,有一个谜底总是存在的,即它是过去徽州人的采石场。人们建房子、建祠堂等就要取石料,在中国的其他地方,比如说在安徽省的北部,或许是人们太豪爽,问山取石就炸山,将山炸开,然后取石料。徽州人是不会这么干的。徽州人取石只是在山底掘一个小洞,然后至上而下地取,绝不轻易破坏山体和植被,如此这般就形成了类似于花山谜窟的石窟。徽州人的这种采石方式,既保证了自然生态环境的完整,又满足了人们取石的需求。当然,古代徽州人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和处理往往受风水堪舆的影响和制约。古代没有环境科学、生态学,人们要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只能凭依堪舆学。通过查阅史料和开展田野调查,发现古代徽州人十分信奉风水堪舆,笃信风水在徽州蔚然成风,至今还留下了很多风水堪舆的典籍与手抄本,如清代《徽郡地理勘记》等。由之带来的是作为看风水用的罗盘制作业的兴盛,从元代开始一直传承延续至今,最著名的就是休宁万安的吴鲁衡罗经,1915年曾获得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现在被列入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风水堪舆尽管有封建迷信的色彩,但内在本质是要解决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帮助人们与自然和谐共生。它实际就是中国古代版本的环境科学、生态学。古代徽州的教育十分发达,塾学林立,方志记载:“十户之村,无废诵读”“自井邑田野,以至远山深谷,居民之处,莫不有学、有师、有史书之藏”②清道光《休宁县志》卷1《风俗》,道光三年刊本。。而据笔者的研究,古代徽州的许多乡村塾师,除了教书育人之外,往往还要兼当风水师,这些都表明风水堪舆在徽州之盛。

其二,人居空间要有一定的整体性。古徽州的每一个村落都是一个整体,有许多村落在古代如此,发展到当代也基本如此。以祁门黄龙口村为例,其乾隆年间的族谱上绘制有黄龙口村基图,村民依此规束自己的建筑,发展到21世纪的今天,该村的基本轮廓还能与乾隆年间的基图一致,由之可见几百年来黄龙口人对村的整体规划布局的认同与恪守。我们现在的小区开发也应该要有一定的整体性以及在确定和规划出了整体性之后对整体的长期认同和努力遵守,以此保证合理性与公正性。

其三,整体规划下的各个单体建筑应该要有一定的自然性。重视整体规划并不是要求其中的各个单体建筑都同一种样式和呈机械呆板地排列组合,而是可以展现出一定的灵活性、可变化性和自然而然性,展示出一直生动多样的风貌。

其四,古代徽州人在人居环境选择和营造上的一些经验与做法,还是可以为我们当代人提供了一条在人居环境选择上的“傻瓜”原则——住人住的地方,不住人不住的地方!

三、徽派建筑设计的原则、理念与要求

人们都说徽州的乡村很美,徽派的建筑很有特色,那么这些极具特色的徽派建筑在设计上有哪些具体的原则、理念和要求?通过大量的实地调研和深入研究,我们归纳了徽派建筑设计建造的一些基本规则。

1.徽派建筑的设计原则。主要有二:一是“就地而型”。徽州的建筑空间十分狭小,并且平面呈现不规则状。对此,人们在建筑设计上只能本着“就地而型”的原则,依据实际的空间大小和形状来进行建筑的设计,由之建成后的建筑也往往不是单一的正方体和长方体,而是会出现多面体和三角体,形状各异,呈现出丰富的多样性。二是“自然裂分”。房子的续建与扩张不是呆板和平面的机械地简单增加,而是每一次都以某个建筑为中心的扩展,实现的是一种自然的裂分,就像细胞分裂一样,最终是群体的建筑呈现出了一种极大的整体性,各个建筑单体之间存在着有机的组合。以黟县关麓“八大家”为例。“八大家”建筑群始建于清顺治、康熙年间,竣工于咸丰、同治年间,前后经历200多年;“八大家”不是“八大间”,而是八大房,共有楼房16幢,四合屋2幢,学堂厅、书斋各1幢,占地约6,000平方米;每一单元各有风格不一的正屋、偏厅、厨房及庭院,自成一体;但各单元之间又相互联通,楼上楼下均有门户串结,形成一个整体。这就是自然裂分的结果,村落的整体性也就内在于其中了。正是由于自然裂分的存在,因此在理论上徽州的每一个村落都应该具有同根、同源和同构性,一个村落往往就是最初的某一栋建筑长时段的逐次自然裂分的结果。

2.徽派建筑的设计理念。对此,影响的因素很多,但以下几点是徽派建筑在设计时必须要充分考量并内在整合于其中的:第一,徽州作为一个移民社会,其移来之民原先多是北方中原一带的世家大族,他们普遍习惯的民居形式是四合院,它以正房、倒座房、东西厢房围绕中间庭院为布局,是中国北方最传统的住宅形式,在中国民居发展史上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分布也很广,是汉族民居形式的典型。第二,徽州早期的土著人是越人,而越人居住的房屋以及在整个长江流域及以南地区的最普遍的建筑模式是干栏式建筑,生活在山区的人也只有居住在干栏式建筑中才最安全。第三,徽州人深受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的影响,热衷于追求天人合一的理念,并且还要努力地贯彻和体现到自己的民居建筑之中。第四,徽州人非常尊重自然,总要努力保持人与自然环境的和谐。第五,徽州地狭人稠,建筑上可供设计的平面空间小且呈现不规则状。第六,本着就地取材的原则,实现一种最经济节约的营造。以上六个方面的全面考量与整合,其内在地叠加就形成了徽派建筑的设计理念:既要充分考虑原本普遍习惯的四合院居住结构,又要充分考量徽州属于江南山区,所具备和能够提供的条件无法满足四合院的设计与建造,而南方山区最为安全、可靠的建筑形式是干栏式建筑,剩下的问题就是思考如何在干栏式建筑的基础之上建造四合院。其路径只有一条:将两者内在结合——徽派建筑本质上就是四合院建筑与干栏式建筑相结合的拓扑变形,在这个变形中,天井就是四合院的中间庭院,它也是天人合一的理念在民居建筑中的重要体现。

3.徽派建筑的设计要求。设计理念突破以后,徽州人还要根据自己自然与社会环境的特点,在建筑的具体形式上提出具体的要求。以下几点是古代徽州人特别重视的,由之也是要形成徽派建筑在结构上的一些特点:第一,注重防潮。南方山区林密潮湿,虫蛇很多,加上建筑多是就地取材,大量使用木材,因此防潮很重要,因此生活区与地面的隔离很重要。而徽派建筑一般就是多层结构的,在功用上,经典的徽派民居,其一楼一般是主人从事社会交往和生产劳动的区域,二楼才是主生活居住区;在清代之前,徽州民居的二楼空间总是比一楼大,只是到了清代中期以后,徽州的民居才愈来愈重视了一楼,一楼的空间才开始变大了。第二,注重防火。徽州是山区,而山区的建筑又都是砖木建筑,因此防火十分重要。徽派建筑就特别注重了防火,最基本的原则是努力做到木结构不外露。明代的徽派建筑是徽派建筑的经典,其大门,木质的外面一定会再贴上门砖,既是为了加固也是为了防火;其二楼,木地板上一定会铺上地面砖,既是为了加固也是为了隔音、防震和防火。谈到徽派建筑的防火,功能最强也是表现最为典型的是马头墙。马头墙实际就是封火墙、防火墙。这里我介绍一桩自己亲历的事情。20世纪90年代中期一个初冬的下午4时,当时我还在黄山市委机关办公室工作,突然听到外面有急促的消防车声音,听着好像是朝屯溪老街方向去了。我心里顿时一惊:不好,老街失火了。那里都是民国年间再建的砖木结构的商业店铺,这一失火老街岂不是要毁于一旦。当时的黄山市委大院距离屯溪老街不远,我立马往老街走去,结果还没走到失火的地点,就看见消防车往回撤了,总共才半小时不到,火就已经灭了。第二天上午我不放心,就来到昨天火灾现场,发现失火的地点正处老街中段,失火建筑是一栋徽派建筑,高墙内被烧成一片废墟,但隔壁的店门及对面的店面已经照常营业了。——这就是徽派建筑的魅力,是马头墙的伟大功劳。徽派的建筑,由于木结构努力不外露,因此单体失火的概率不大;即使是不幸失火了,又由于封火墙的存在,一般也不会殃及他家而形成一片火海。第三,注重防偷防盗。徽州是一个高移民输出的社会,70%男丁为了生计而远走他乡外出经商,留在家里的主要是妇女、儿童和老人,因此,财产安全、人的安全就显得尤其重要。人身安全包括生命的安全和情感的安全两个方面。徽派建筑正是在这种安全性上给予了极大的关注:马头墙很高,既能防火也能防偷防盗;民居的窗户都很小,人的头伸不过去,所在位置也很高,想爬不容易,防偷防盗的功能很强。一栋徽派建筑的民居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安全的堡垒和体系,人生活在其中极有安全感。第四,注重通达。按照通常的理解,具有安全感的房子往往也是很封闭的房子。但徽派建筑却在营造上有一个重要的考量,那就是通达。这主要体现在两点。其一是徽派民居的各栋建筑一般是遵循自然裂分的原则而形成,因此,它本来就是一个整体,裂分出的房子与房子之间是相通的,实现了一种通达。其二,徽派民居都是有2个门的,一个正门,一个后门。出于风水等方面的考虑,徽派民居往往是坐西北朝东南,则东南方有正门,西北方就一定有个小门。西北方的小门平时是不开的,我们可以理解它为消防门、逃生门。由之可见徽派建筑非常具有人文关怀的精神。

徽派建筑的上述设计原则、设计理念和建造特点给我们的启示是多方面的,归纳起来至少有以下几点:第一,“四合院+干栏式”的建筑形制是中国传统民居建筑中的宝贵遗产,它是徽州人对中华民族文化的一大贡献,也是对世界文明的一大贡献,在当下仍然具有极大的传承意义。第二,土地的集约化和空间的有效利用应该是我们从事建筑规划时必须秉持的基本原则。第三,安全性的全面考量应该是我们从事任何建筑规划设计的基本要求。第四,人与自然的充分交融应该是我们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要努力做到的基本追求。十九大报告提出要“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指出“文化自信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发展中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源自于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文明历史所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熔铸于党领导人民在革命、建设、改革中创造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植根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徽州传统人居建设的经验与做法在当代有直接传承与借鉴的意义。

回过头来,我们再来探讨一下徽派建筑的本质,发现这仍然是一个有趣的、至今尚未得到充分研究的问题。以下的几点或许能帮助我们探寻徽派建筑的本质特征:第一,实用性,这是徽派建筑的最基本体现;第二,安全性,人居于徽派建筑中会有相对全面的安全感;第三,灵活性,徽派建筑可大可小,可高可矮,可以这样形状也可以那种的体量,可以做得俭朴也可以做得华富。总之,根本特点可归结为:它具有普遍适用的乡村民间性,具有广泛的群众性。徽派建筑最初只是徽州老百姓居住的房屋建筑形式,但很快也就成为全国许多地方老百姓居住的房屋建筑形式。徽派建筑一旦被徽州人发明了之后,很快就在空间上表现出了其极强的张力——不仅被徽州本土的老百姓普遍接纳,也被其他地方的人纷纷学习模仿,于是在吴越地区,在荆楚大地,在云贵高原,到处都有徽派建筑的身影;徽派建筑在时间上也表现出了极大的持续性——明代时就在徽州六邑本土得到普及,之后一直延续到民国、一直传承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延续到现在,相信在未来,它仍然有继续传承延续的内在根据。而恰是这种在我们今天看来有非凡性和伟大创造性的建筑形式以及由这种建筑而衍生出来的文化,根源是在徽州乡土,发轫是在徽州民间乡村社会,它是由平凡的、默默不知名的徽州平民布衣普通老百姓的一种创造。由之也正是证实了毛泽东主席的一句话:“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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