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育光:毕生守护和传承民族文化的根

2018-01-23 07:51荆文礼
地域文化研究 2018年6期
关键词:萨满满族神话

荆文礼

富育光,吉林省民族宗教研究中心研究员,成长于黑龙江省瑷珲县满族聚居的大五家子村中的富察氏家族。从小就在祖父母的膝下观看神奇的萨满祭祀和聆听动人心魄的家族故事,因而对北方民族文化有着天然的钟爱之情。1958年,从东北人民大学(今吉林大学)中文系毕业,从事编辑、记者等工作,但这期间也不忘对有关民族文化的相关资料进行收集整理。1978年,他如愿调到吉林省社会科学院从事研究工作,始终不忘身上有一种责任、一种使命,当时便暗下决心,一定把民族文化的根守护好,于是背起行囊,开始了长期田野调查的艰苦征程,一干就是40年。他曾坦然地对笔者说:“我一生只做了两件事:一是对萨满文化的调查研究;一是对满族说部‘乌勒本’的抢救与传承。”如今,富育光已是85岁的耄耋之人,由于血栓的顽疾,左眼失明,双腿不能行走,但仍埋头研究,笔耕不辍。

揭开萨满文化的神秘光环

过去,北方诸民族沿袭古风,每年寿诞、婚嫁、丧葬、庆丰收等都举行盛大的萨满祭祀。热闹异常。富育光的三太爷富小昌是当地著名的大萨满,病逝时,远近几十里、上百里的满族、鄂伦春族、达斡尔族、赫哲族、汉族人等都前来为其送葬,举行隆重的萨满祭祀和葬礼。富育光从小生活在萨满祭祀活动的环境中,并受萨满祭祀盛况的吸引,尤其是扑朔迷离的萨满追魂祈神活动,使他终生难忘,产生出探个究竟的思想动力。于是,他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萨满文化探源之旅。

早在1957、1958年,富育光在大学读书时,便开始记录、整理其父富希陆先生口述的《1942年夏四季屯满洲张姓萨满祭祀纪实》和《1943年秋大桦树林子满洲臧姓郊祀祭纪实》,对满族不同姓氏祭祀各异的情况有了进一步了解。

20世纪70年代以后,富育光等人开始深入农村,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他们住在被访者家中,与老人促膝谈心,不仅在经济上予以相助,还在老人生病时背他去医院,老人们被感动了,将先前隐藏起来的萨满实物如神谕、神服、神偶等向富育光等人展示。老人们将这些物件从祖先的坟茔中、从墙缝间、从水井里取出来,偷偷送给富育光等人。这是开辟拓荒者的胜利之路。

1980年春,在吉林省音协石光伟的引荐下,他们在当时的九台县其塔木乡东哈村拜访了石姓穆昆和族中长老,见到了该家族的萨满和完整的满文家谱、神谕、神器。富育光将此事汇报给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少数民族文学所所长贾芝同志,并得到了他的支持,贾芝决定在北京召开民族文化专题调查座谈会,富育光将满族石姓大萨满石青山、石清泉、石青民兄弟邀请到北京,他们带去了家传百年的祖传神谕,这是满文神谕首次公开面世,引起了学术界的轰动。这次座谈会,开创了中国大规模挖掘、抢救萨满文化遗产的先河。

在深入调查掌握大量萨满文化遗存的基础上,开始系统抢救。1984年,富育光组织拍摄了吉林省永吉县乌拉街满族镇韩屯“满族瓜尔佳氏萨满祭祀”、乌拉街满族镇弓通屯“满族汉军张氏萨满祭祀”、土城子鱼楼村“海东清”“神偶与宗谱”四部录像片。1985年抢拍了吉林省九台县莽卡乡“满族尼玛察杨氏萨满祭祀”、九台县其塔木乡“满族罗关氏萨满祭祀”、黑龙江省宁安县渤海村“满族厉姓萨满祭祀”。接着在1986年、1990年他与王宏刚、郭淑云等人踏着绵绵的春雪,迎着凛冽的寒风,到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和内蒙古海拉尔走访并拍摄了“大兴安岭十八站鄂伦春萨满祭祀”和“鄂温克族萨满祭祀”。他们拍完这些录像片不久,一些著名的大萨满,如杨世冒、石青山、赵云阁等先后去世了,可谓抢救及时。

总之,几年下来,富育光的足迹遍布东北、华北、内蒙古、四川、广东、山东等满族后裔聚居的村屯、山寨,每当年节时,也多与族众欢度。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富育光顶风冒雨,坚持田野调查,取得了丰硕成果。在获得大量鲜为人知的萨满文化文物和手抄资料的基础上,再对其进行认真的梳理和研究。1990年他出版了专著《萨满教与神话》,我国著名历史学家任继愈先生在序中称“它是我国萨满研究第一部系统调查研究成果。”而后他又陆续出版了《萨满论》《萨满艺术论》等六部专著,其中有三部是与王宏刚、孟慧英、郭淑云合作的,他均为第一作者。萨满文化产生于原始社会中的母系氏族社会,历经漫长的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和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沧桑巨变,至今还保留着珍贵的萨满神话、神谕、神偶、神器等祖先文化遗存,特别是萨满祭祀时即兴诵唱的神歌,称为萨满神谕,是揭开萨满文化神秘面纱、认识与理解萨满庐山面貌的开山钥匙。所以说萨满文化是该民族一切观念信仰行为的母流,是原始文化的“活化石”。

40多年来,富育光先生坚持田野调查,以积沙成塔、集腋成裘的耐心不断累积,终于构建起中国萨满文化的大厦,使之巍巍突立,观之弥高。

抢救和传承北方民族史诗满族说部

往昔,在祖国北疆,满山遍野,白雪皑皑,朔风凛冽,唯有各个家舍的炉火烘烘,一族老少围坐在炕上听老人讲满族说部“乌勒本”。儿时的富育光坐在奶奶富察美容的身边,听着先祖首任黑龙江将军萨布素抗俄守边的故事——《萨大人传》。富察氏家族自古就传袭着严格的独特的族规礼仪,“每岁春秋,茶听祖宗‘乌勒本’,勿堕说志”。富察氏家族讲颂说部久已成制,每讲必先由萨满或穆昆从墙神龛上请下装有伴奏用的恰板、铜钟、铜镜和讲述提纲的神匣儿,众人拜祖祭祷。然后由族中长老焚香漱口,众人跪拜之后,按辈传的顺序盘坐,听讲唱“乌勒本”。该说部在富察氏三世祖果拉查时产生,一代代传承下来,传到富育光的父亲富希陆已是第十三代。此外,祖母富察美容也将从娘家郭合乐氏带来的《飞啸三巧传奇》向家族人讲述。其父富希陆还向他讲述《雪妃娘娘包鲁嘎罕》《雪山罕王传》以及创世神话《天宫大战》等说部。富育光从小就是在听讲说部的环境中长大的,因此也对说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早在富育光当小学教师时,就利用寒暑假到附近村屯的满族中了解其他家族讲唱祖史的故事。大学毕业后,他利用当记者的便利条件,到处调查了解满族故事。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他在吉林省社科院老院长佟冬的支持下,带领程迅、王宏刚到黑龙江省宁安市深入调查。通过傅英仁了解到富察氏另一支从祖上传承的《老将军八十一件事》(即萨布秦将军传)的故事。这是经三太爷传给三爷傅永利,再传给傅英仁的,富育光如获至宝,在宁安一连住了三个月,白天听傅英仁边讲述边录音,晚上根据录音进行整理,直到傅英仁讲完为止。

1983年,他们又到黑龙江省双城市寻马富费氏传承人马亚川。马亚川向富育光等人讲述了气势磅礴的女真人斗争史——《女真谱评》,他们当场将这个精彩的故事记录了下来。而后他们又到河北、北京、四川等地采风问俗,搜集到珍贵的长篇故事《西世罕王传》《忠烈罕王遗事》和《成都满蒙八旗志》等。1985年富育光调到吉林省民族研究所,在搞其他研究的同时,继续坚持田野调查,抢救满族家传长篇口头文学。

富育光先生在掌握众多家族传承历史故事的基础上,经过潜心研究,反复斟酌,于1986年在广西南宁召开的“中芬两国民间文学搜集保管学术研讨会”上,正式提出“满族说部”这一鲜为人知的称谓。过去“满族说部”在民间多用满语“乌勒本”表示,即传、传记、家传的意思。为宣传抢救、保护满族说部艺术,引起世人的重视,他于1998年冬撰写了《满族说部艺术——“乌勒本”研考》一文。次年在中国社科院民族文学研究所主办的《民族文学研究》第三期发表,这是全国第一篇关于“满族说部”的萌生、传承、历史沿革特征和在民族学、人文学、历史学上具有重要价值的专论文章。这是一篇开山之作,引起国内外学术界的高度关注和强烈反响。

1999年春,富育光先生多次向我介绍满族说部的情况,我立即向有关部门和领导做了汇报,引起了他们的高度关注,有关部门于2001年秋开始筹备抢救满族说部工作。富育光见抢救说部有望,便投入到具体的讲述工作中。2002年6月,经吉林省政府领导同意,吉林省文化厅成立了以谷长春同志为主编的“吉林省满族说部艺术集成”编委会,标志着这项浩大工程的正式启动。

富育光先生见一生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心情无比兴奋。在他那简陋的只有一张床、一个书架,十分寒冷的房间,每天早上3点起来,披着棉被开始讲述家传的《萨大人传》《飞啸三巧传奇》《天宫大战》和《雪妃娘娘包鲁嘎军》等说部。一边讲述一边录音。十几年来,他讲述的录音带有700多盘(每盘11小时),撰写的讲述提纲近200多万字。从开始启动这项工作到现在,吉林人民出版社已出版3批满族说部丛书,共54部,总计2,200多万字,其中富育光先生讲述家传和过去他搜集的说部就有23部,约900万字,他一人讲述和整理的书占全套丛书的五分之二,可见他的贡献是非常大的。2012年富育光被文化部选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这是他用毕生精力守护和传承民族文化的根赢得的至高无上的荣誉。

将萨满文化与满族说部有机联系起来

富育光先生毕生所做的两件事,并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依存、相互补充的关系。他在长期从事田野调查中,发现满族说部中有一种形式叫“窝车库乌勒本”,也叫神龛上的故事,即神话。这些珍贵的遗产多数记录在氏族的“谱牒”和萨满祭祀中的“萨满神谕”“族规圣训”“祭祀礼规”等不同类型的手抄本中,有些神话由萨满口耳相传,一代代的传承下来。这说明满族及北方民族神话与萨满文化有着密切的关系。

1959年为迎接国庆十周年,富育光参加了由吉林省文联组织的《吉林民间故事选》的征集与编辑工作。他在延吉市听到专家介绍了珲春一带流传满族说部神话《妈妈坟的传说》,对此十分感兴趣,后来他便直接到珲春的春化走访调研,而满族赵福昌老人只是在年轻时听其阿玛(父亲)讲过《妈妈坟的传说》,具体详情已记不清。富育光对《妈妈坟的传说》虽怀有特殊的钟爱之情,但由于现实情况所限,不得不放下。

1972年,他利用春节的假期,乘火车去黑龙江省东宁县,当时正是大年初一,在北寒山站下车后,却没有一辆公共客车,他只好徒步走二三十里的山路,寒风呼啸,踏着没化的积雪,夜宿新屯子大车店。第二天他又去了大肚川,认识了祖上曾在三姓副都统衙门做过营粮师爷的刘秉文先生,刘秉文向他介绍了一位会讲《白姑姑》即《妈妈坟的传记》,还会唱“乌布西奔乌春”的鲁姓人。因此地不通车,刘秉文便叫儿子骑自行车送富育光先生到30多里远的泡子沿屯,见到了鲁连坤先生。67岁患有肺气肿病的鲁连坤先生被富育光挖掘民族文化遗产的精神感动了,给富育光讲述了祖上传承下来的长诗《乌布西奔妈妈》故事,一直讲了三天三夜。

“乌布西奔”是满语,译成汉语就是“最聪明最有本事的人”。她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女萨满,后来成为统一东海三百嘎珊(即村屯)的女罕王,被称为东海女神。她死后,族人把她的事迹刻在锡火特山的岩洞里,而记录这些的,都是一些弯弯曲曲的符号,只有萨满认识这些符号,由此乌布西奔妈妈的神话便依靠萨满传承了下来。这部长达6,000多行的长歌饱含雄浑磅礴的咏唱情调,囊括众多远古神话及氏族部落漫长的生存历史,堪称北方罕见的民族史诗。《人民日报》记者江山采访了富育光先生,并记录了他如何将尘封几百年的满族东海萨满史诗《乌布西奔妈妈》挖掘出来的过程,以《富育光:用心学熬就史诗》为题,于2003年8月20日在该报第五版发表,引起学术界很大的轰动。此长诗的面世,打破了以往认为满族没有史诗的定论。

满族创世神话《天宫大战》、东海萨满史诗《乌布西奔妈妈》和《满族神话》,富育光认为这些是古代北方先民征服自然、创造生活、憧憬未来的最神奇、最富有文化理念的文化遗产,反映原始人类不屈不挠地与自然力抗争并创造广阔生活的精神。这些神话都与萨满文化中的祭祀仪式密切相关,带有极神圣庄严的气氛。萨满神话中的众神都是以女神为中心,如《天宫大战》中的阿布卡赫赫、《乌布西奔妈妈》中的乌布西奔等。这说明萨满神话产生于母系氏族社会初期,繁荣于母系氏族社会中期至晚期,并一直延续到父系氏族社会初期。”

富育光先生通过从田野调查获得的大量资料中感到,北方民族大都信奉萨满,其神话中的女神基本相同。他认为萨满教是北方民族神话的主要载体。萨满神话靠萨满世代传承,同时,萨满传承过程中又不断丰富、弘扬神话内容,萨满神话促进萨满教发展和延续。经过多年的潜心研究,富育光为中国以及世界神话学开拓出一个崭新的人类古神话的文化领地。

此外,富育光先生在研究中还发现,满族及其先民之所以将“说史”“唱颂根子”的说部艺术,推崇到神秘、崇高的地位,同满族先民虔诚信仰的原始萨满文化中的祖先崇拜观念有着密切关系。满族说部是对本氏族英雄业绩和不平凡经历的讴歌和礼赞,人们供奉它、赞美它,在萨满祭祀中,有众多歌颂和祈祝祖先神体的神谕和赞美诗文。满族说部“乌勒本”,正是萨满祖先崇拜观念的弘扬和发展。富育光先生在研究萨满文化时引用许多先人讲述说部中的“星祭”“火祭”“雪祭”和“家祭”的事例为其佐证。在探讨满族说部的发展时,富育光将萨满神谕和祭礼与说部糅为一体,打破说部被氏族封锁的樊篱,促进说部的发展。富育光先生用毕生精力将萨满文化和满族说部两者有机联系起来,使之相互补充、相互发展,使理论研究迈上一个新台阶。

鉴于富育光先生的萨满文化研究著作颇丰,2004年8月,在长春召开的“第七届国际萨满文化研讨会”上,国际萨满相关学会授予他荣誉证书和勋章,嘉奖他在萨满文化研究及国际学术交流方面做出的卓越贡献。2007年,富育光荣获中国民间文艺最高奖“山花奖”,2008年荣获“吉林省第九届长白山文艺奖·成就奖”。这些荣誉激励他努力向前进取,不断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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