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辉
雷蒙·道森(Raymond Dawson)是英国当代著名汉学家,其代表作有《中国变色龙——对于欧洲中国文明观的分析》、《孔子》和《中国人的经验》等。《中国变色龙——对于欧洲中国文明观的分析》一书,集中反映了雷蒙·道森所塑造并向西方所传播的中国形象。
雷蒙·道森曾在1958年来过中国,并在中国短期居住过半年。作为一名学者,他认为仅凭个人经历是无法全面、深刻了解中国的,故他将注意力转向研究欧洲对中国的态度与观念的历史。他特别强调了书的副标题中用了“欧洲”一词,是觉得“西方”一词可能会使人产生误解,但是他同时又指出,选用“欧洲”一词并无意把北美、澳洲以及世界上其他具有欧洲文化传统的地区排除在外。这一表述,无疑说明了雷蒙·道森对其欧洲立场的特别强调。他在该书“前言”中指出,希望能够“廓清某些影响许多人对中国的看法的陈腐误解”1。这说明,在他看来,欧洲人对中国是有很多陈腐误解的。他谨慎地指出,要真正了解中华文明,是非常困难的,因为理解必然会受到主观的妨碍。在他的思想中,认知主体对认知客体的反应,部分受到认知客体客观因素的制约,部分受到认知主体自身兴趣、观念及潜意识需要的制约。他说:“欧洲与中国关系史极为仰赖欧洲人对这一中央王国观念的本性,而这些观念的改变不仅与中国自身的变化有关,也与欧洲历史的发展密不可分。”2这一判断,足以显示雷蒙·道森的见解远在一般的西方学者之上。其动态史观使其书中对中国的分析具有了很多辩证色彩,因此也显得较一般的旅行者、观察家(包括一些学者)更加客观而深刻。
雷蒙·道森对欧洲中国文明观的研究,是从介绍英国对中国的学术性了解入手的。他重点提到的关键性作者有马嘎尔尼、S·威尔斯·威廉斯(汉名卫三畏)、约瑟夫·尼达姆(汉名李约瑟)、亚瑟·韦利、詹姆斯·莱格(汉名理雅各)等。他敏锐地注意到,在18世纪末叶,当马嘎尔尼率外交使团出访北京时,遍寻英伦三岛,却找不到一个能讲汉语的本地居民。3直到19世纪30年代,威廉斯在广州自学汉语,依然注意到学习汉语的西方人可谓凤毛麟角。经由对这种情况的揭示,雷蒙·道森尽管没有言明,但却暗示了至少在18世纪末
到19世纪30年代,英国人甚至欧洲人是不可能真正理解中国的。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那个时代的中国在政治经济上非常保守;另一方面,在欧洲则是因为天主教耶稣会士不再得势。他认为,“他们(指耶稣会士)写下的文字虽然是具有重要意义的开创性著作,但现在人们不认为那些著作对中华文明研究做出了卓越的贡献”。4经由他的介绍,读者可以意识到,近代中国异常保守的国际形象,有中国方面问题,也与欧洲知识史的进展有关。雷蒙·道森指出,构成其著作框架的,是观察者(即欧洲人)的历史,而不是被观察对象(中国)的历史。他试图阐明,“中国在欧洲人的想象中呈现出不同的形象”,“中国更恰如其分的象征是变色龙,而不是龙”。5正是变化的历史、不断进展的知识史,决定了不断变化的中国形象。由此也可知雷蒙·道森创造的“变色龙”这一中国形象,原意是指中国形象在中国历史与欧洲知识史的发展过程中不断变化的特性,并无明显的褒贬倾向。而当代西方人常用“变色龙”看待中国,则多带有“神秘”、“难以揣测”的负面意涵,已不同于雷蒙·道森所谓的“变色龙”本意。
雷蒙·道森认为中国在欧洲人心中的最初形象源自于一些欧洲的游客。他着重分析的几位游客和他们的作品包括:马可·波罗、威廉·鲁布鲁克、约翰·孟德高维诺、奥多里克、曼德维尔、伽利奥特·佩雷拉、马丁·德·拉达、彼德·蒙迪等。雷蒙·道森认为,马可·波罗的著名游记首先揭开了蒙在中国头上的神秘面纱,向欧洲读者描述了一个世界上最富裕、最繁荣的东方大国。6他同时指出,马可·波罗时代的人们对《马可波罗行纪》的真实性存疑,故该书讲述的中国故事,尚未被人们普遍接受。他自己也认为,《马可·波罗行纪》中对于中国的描述多有夸大甚至是虚构之处。通过对中世纪历史的分析——这段时期内西方通过十字军东征与阿拉伯人展开了长期的战争——他还发现,从马可·波罗到曼德维尔,他们的记述多对东方的中国有理想化的夸大,这源于欧洲的一种希望,“希望有一位伟大的信奉基督教的君主能够从后面猛击撒拉森人(即古代阿拉伯人)。”7他由此进一步指出,“马可·波罗不明智地撒播了对中国君主政治总特性有所误解的种子。这一误解在于未能看到,官僚机构并不是帝王的工具,而是像越来越多为人理解的那样,是一种牵制那种体现在皇帝身上的绝对权力概念的力量。”8可以说,这是一个极有见地的见解。由此亦可看到后世西方世界对古代中国政体的误解来源之一正是马可·波罗。从伽利奥特·佩雷拉,再到拉达、蒙迪等人,他们的记述继续延续着马可·波罗关于中国的传奇记载,并且从关于中国表象的繁荣、富裕、荣耀的介绍,慢慢增多了对于中国政治与文化的理解。
在雷蒙·道森分析的欧洲人观念中的中国形象的多次转变中,有两次重要转变非常值得加以强调。其一是欧洲人对中国的印象从外表开始转向内在的本质。他认为,16世纪访问中国的欧洲人并未透过中国的井然有序和繁荣的外表看到其本质,到17世纪欧洲人才开始尝试理解中国的本质。他分析了耶稣会士产生的历史背景并揭示,正是耶稣会士为了服务于自身的传教目的(迎合在中国占主导地位的儒家文化,并同时在欧洲的教派对手面前夸大自己在中国的成功),策略性地采用渐进战略(如这种策略的开创者利玛窦所做的),夸大和美化了中国在政治、文化、精神等方面的优势。受过耶稣会士教育和影响的著名思想家(如伏尔泰等)则把耶稣会士关于中国的思想传入到了当时欧洲思想的主流之中。由此在欧洲人的中国观念中,形成了对儒家文化的美好印象。雷蒙·道森非常细致地发现,利玛窦一句也未提到当时中国社会的脉动和儒家学者在万历皇帝统治期间受到的屈辱。他写道:“反过来我们读到的这段历史极端美好,注定会给启蒙运动时期的思想家留下深刻印象,后者随时准备找到一个外域乌托邦以为自己前途未卜的社会提供一个范例。”经由雷蒙·道森的研究与分析可以看到,在耶稣会士时期,中国渐渐成为了很多欧洲人心中的“乌托邦范例”。9
雷蒙·道森指出的欧洲人观念中的中国形象的另一次重要转变,是欧洲人心中的“乌托邦范例”(指中国)的破灭。由耶稣会士传播到欧洲的中国美好形象,一直延续到18世纪。如今,已经众所周知的事实是,耶稣会在欧洲的衰落对欧洲人中国观念的变化产生了重大影响。在整个18世纪,随着欧洲现代科学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随着启蒙思想家多样化观点的传播,欧洲人对中国的崇拜之情渐渐消退。雷蒙·道森指出,费奈隆、孟德斯鸠、卢梭、德庇时、马克斯·米勒等人的观点,逐渐打破了欧洲人心中的“乌托邦范例”。他同时不失公允地写道,在整个19世纪,依然有不少对中国总体持不欣赏态度的思想家、学者对中国的某些特征加以肯定:比如黑格尔赞赏中国的“唯才是举”,沃尔特·亨利·梅德赫斯特(汉名麦都思)赞赏中国的文官选举制度。此外,他也注意到,法国政治经济学家魁奈对中国的教育非常着迷并提倡在欧洲采取类似的制度。他还非常小心地指出,直到19世纪末,“整个的、单一儒家国家这一总的幻像(指欧洲人对中国的幻像)并未完全消退”。
在《中国变色龙——对于欧洲中国文明观的分析》一书中,雷蒙·道森还从中国与历史学家、东西方文明对比、中国的艺术等多个主题分析了欧洲文化史进程中的中国形象。由此,他从多方面阐释了“变色龙”这一中国形象的意涵。应该说,雷蒙·道森从历史视角对这一个问题展开的深度分析,对于我们理解西方世界中国观念的思想渊源极有启发性。深入理解他的阐释,有助于批判当代西方世界对于中国“变色龙”这一概念过于刻板和负面的解释。
标注信息:
1.(英)雷蒙·道森,《中国变色龙——对于欧洲中国文明观的分析》,常绍民,明毅译,中华书局,2006年版,前言第1页。
2.同上书,第2页。
3.同上书,第7页。
4.同上书,第8页。
5.同上书,第12页。
6.笔者也曾写过一篇专文《〈马可波罗行纪〉中的中国》,分析《马可波罗行纪》塑造的中国形象。参见何辉,《龙影:西方世界中国观念的思想渊源》,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70页至第98页。
7.(英)雷蒙·道森,《中国变色龙——对于欧洲中国文明观的分析》,常绍民,明毅译,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1页。
8.同上书,第31页。
9.同上书,第57页。
10.同上书,第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