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琴安
几阵风,就把春色洒满人间。踏青郊外,举目江南,到处是芳草葱茏,桃红柳绿,油菜花黄麦苗青。自古以来,百花盛开,柳枝绽芽,便象征着春天的来临,成了春天的标志。唐诗中有着对各种树木的描写,但其中写得最多的,恐怕要数杨柳树了。除了大量的咏柳之作,仅到处传唱的歌曲就有《杨柳枝词》《柳枝词》《折杨柳》等,即使唐代流传最广的《渭城曲》,也有着对柳树的描写。
唐代诗人对柳情有独钟,绝非偶然。唐承汉俗,送别亲友时喜折取柳条赠与离人,以寄相思幽怨之情,故古曲笛音《折杨柳》在初盛唐时仍有王之涣“羌笛何须怨杨柳”,李白“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都是指的“折杨柳”。而唐人之所以喜以折柳赠人,其因有二:一是柳与留为谐音,寓有挽留、留恋乃至相思之意;二柳树的适应性和生命力较强,随处一插,便能存活,“无心插柳柳成荫”,寓有对离人无论去何方,都能像柳树一样成活生长的美好愿望。此外,柳枝低垂,便于折取,而柳枝的随风飘摇,又似有缠绵悱恻、不忍离去之意,凡此,都助推了唐人送别时折柳相赠的习俗,难怪刘禹锡曾感慨道:“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绾别离。”“城中桃李须臾尽,争似垂杨无限时。”
正因为如此,在唐人眼里,柳为有情之物。不少诗人都喜以柳为题,借柳发挥,以柳写情,托柳言志,故写柳的名篇妙句层出不穷。贺知章《咏柳》:“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想象奇妙,趣味横生,算得上精巧,然与苏东坡“春江水暖鸭先知”一样,总觉得趣味有余而情味不足。而唐代有不少写柳的好诗,不仅有趣,更在有情。
如岑参的《题平阳郡汾桥边柳树》:“此地曾居住,今来宛似归。可怜汾上柳,相见也依依。”此诗以柳为题,并未刻意写柳,也无奇思妙想,却能以情动人。其“塞花飘客泪,边柳挂乡愁”稍用比喻,仍以情为主。李白的“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已有创意,但仍以情见长。到了中晚唐,写柳诗不仅数量激增,而且佳作连连,多有新意。施肩吾《折杨柳》:“今年还折去年处,不送去年离别人。”去年的送别之人尚未归来,今年却又在送新的离别之人,极写自己离恨之多。有人恨不得折尽柳枝以赠离人,李商隐却说:“为报行人休折尽,半留相送半迎归。”刘方平诗:“庭前时有东风入,杨柳千条尽向西。”以柳枝向西飘拂来暗示闺妇对戍夫的思念,趣味情味兼而有之,也可谓妙绝千古。滕迈诗名不高,但他写的《杨柳枝词》“此日令人肠欲断,不堪将入笛中吹”被当红歌女周德华一唱,顿时与刘禹锡等人并称为“名流之咏”。此外,像温庭筠的“杨柳东风里,相看泪满巾”、朱放的“杨花缭乱扑流水,愁杀行人知不知”等,也都各有妙思创意。
不过,唐人写柳除了寓有离别相思之情,还有另一重大主题,那便是抒写怀古伤今之情。史载,隋炀帝为游江都,开汴河,又在河堤筑宫植柳,不久亡国,后人遂以柳吊古伤今,抒古今兴亡之感,尤以中晚唐诗人为多。如李益的《汴河曲》:“汴河东流无限春,隋家宫阙已成尘。行人莫上长堤望,风起杨花愁杀人!”刘禹锡《杨柳枝词》表达过同样的主题:“炀帝行宫汴水滨,数株残柳不胜春。晚来风起花如雪,飞入宫墙不见人。”前篇說“风起杨花”,后篇说“杨花如雪”;前篇说“愁杀人”,尚有个人在,后篇则说“不见人”,连个人影都没有,更觉荒凉,清人沈德潜以为后篇似胜前篇,极具眼力。
到了晚唐,大厦将倾,风雨飘摇,以柳抒写历史兴亡的诗篇陡增。韦庄的“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便有着对六朝兴亡的无限感慨。此外,李山甫《隋堤柳》的“但经春色还秋色,不觉杨家是李家”、李商隐的“终古垂杨有暮鸦”等,亦皆此意,都是借柳发挥,暗喻的都是怀古伤今之情。
总而言之,唐人写柳的诗歌,无论是抒写离别相思之情,还是寄托古今兴亡之感,都是千变万化,新意迭出,一筹更胜一筹,愈写愈妙,达到了淋漓尽致、无以复加的地步。也正基于这一点,后人对咏柳诗居然也评起了高下,排起了名次。宋代大儒朱熹最喜欢杨巨源的《折杨柳》,常加吟诵。其中的“唯有春风最相惜,殷勤更向手中吹”,表面写对手中柳条的珍惜与喜爱,暗中却寄托了对离别之人的深切怀念和美好祝愿。明人杨慎独爱无名氏《杨柳枝》“万里长江一带开”,胡应麟则推《杨柳枝》“春江一曲柳千条”为压卷,晚明人后来干脆把此二首并列为《柳枝词》之冠。
平时生活中常见的柳树,在唐人笔下,竟能蕴含着如此丰富的情思,凝聚着绵长悠远的历史兴亡,变得如此千姿百态,妩媚迷人,奇妙无比,这是唐人的智慧,也是唐诗的魅力。
赏 析
大唐盛世,诗歌兴发,不足为奇。但本文作者独独将“柳”拿出来赏评,倒不多见。
在我的印象里,春天的漫天柳絮很恼人,但用新嫩柳条编出的柳哨,吹起来却很好听。古人将柳入诗,不单爱柳顽强的生命力,还因为柳与留是谐音字。所以,读诗时不要流于表面的字意,还要更深一层理解古人的寓意。说到古人用字之精妙,还要数这句“不知细叶谁裁出”,好强的画面感!文中所及的每首诗,我们大概都可以脑补出一部风光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