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与蓝 本名冯迎春。中国作协会员,上海作协会员。2010年开始儿童文学的创作。出版《跑啊跑的程千里》、《犄角镇奇幻事件录》系列、《挂龙灯的男孩》等多部儿童小说。曾获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特等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优秀作品奖;作品入选“十三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项目、中宣部“优秀儿童文学出版工程”。
我家乡是上海郊区一个名叫“罗店”的古镇,小时候住的是镇上常见的老房子。那种砖木结构的老房子光线不足,雨天漏水,夏天有虫,秋夜偶尔还能听见蛐蛐叫唤。小孩子总是向往明亮新式的“新工房”,对这种斑驳昏暗的老住宅不以为然。不过老房子有老房子的好,比方说,我们可以在后院里养一些小动物。
猫是最常见的。黄白花、黑白花、黄狸花、黑狸花、玳瑁色……每只小猫来,都是天真可爱,活蹦乱跳,占据了我几个月的课余时间。我和它们游戏,说话,有时还会打架,打完就和好,没什么隔夜仇。然后,总归有那么一天,猫出门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老房子留不住猫,猫都喜欢跑出去。成排的老房子屋顶上,灰黑色的瓦片上面,猫们或是行走,或是打盹晒太阳,垂下软软的尾巴。它们有自己的小团体,依靠嗅觉判断同伙,互相舔毛,缠斗,或是跟别的团体打群架。和人类住在一起,每天吃固定的猫鱼拌饭,对它们来说未免无聊,它们对于自己的定位,大概只是寄居在人类住宅里的房客吧,所以,只要对面屋顶的猫伙伴打个呼哨,我家的猫房客就会欢天喜地地冲出去。
有一位黄白花的猫房客,长到五六个月大,正值青春年少,谈了一个黑狸花女朋友,从此三天有两天不回家,身形渐瘦,但是我们准备好的猫鱼拌饭一口没少吃。那只黑狸花体态娇小,生性警觉,喜欢趴在窄窄的围墙上睡觉,一听见人声,立刻飞蹿下去,躲进草丛,动作快得常常让我以为自己眼花。我猜测大概是黄白花吃饱了饭常常要去追他的小女伴,运动量太大,就当是减肥。
当然不是。后来看见黄白花领着黑狸花偷偷回来吃饭。一只猫的饭分两只猫吃,它当然会瘦。
几个月后,黑狸花生了一窝小猫,就在离我家不远的一户人家的杂物间里。黄白花当了爸爸以后,彻底不回来了。我悄悄去看过小猫们,最大的小猫毛色跟它黄白花的父亲很像。我每次看小猫,黑狸花都会从杂物里一跃而出,站在不远处警惕地看着我。它并没有因为被我发现了小猫的踪迹而举家搬迁,我想,它一定知道我是小猫爸爸的主人。
我这么肯定一只猫的想法,是因为两个月后的早晨,我听见门口有小猫的叫声。打开门,看见那窝小猫里最大的那只竟匍匐在我家门口,它的妈妈,那只黑狸花正站在不远处的弄堂口朝这边张望,看见我抱起小猫,就转身走了。
小猫脑袋大,身体小,满身猫癣,叫声尖利嘹亮,大概是它妈妈眼看养不活它了,就想出了“认祖归宗”的办法。那天是我期末考试的日子,考了多少分我早忘了,只记得自己抱着小猫,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那种好比是珍贵的东西失而复得的快乐。
老房子的后院不大,父亲养过鸡鸭鹅,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每天都能吃到新鲜的蛋。一只大鹅死了,父亲把它埋在院子的无花果树下。
每年夏天,舅舅都要送我一只“叫哥哥”,北方叫蝈蝈。通常只养一个夏季,秋风一起就会死去。父亲从报纸上看到,说给它吃荤的就能养得长久些,于是每天打苍蝇喂“叫哥哥”,果然能养到深秋。
偶尔有人送鱼给我——去乡下捕鱼时和大鱼一起捞上来的不知名小鱼,送给小孩子养着玩。我用大口瓶装了,每天都慎重地投喂米粒。怕鱼被猫吃了,特意把瓶子搬进书橱里。小鱼不过手指头粗细,腮边一抹亮银色,我趴在书橱边看它们游泳,能看一下午。
还养过狗。父亲去菜场买菜,菜贩子从箩筐里提起一只小狗,小声问父亲要不要,父亲就买了回来。小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我想给它起个好听名字,名字没想好,小狗就生了病,很快死了。父亲照例想把它埋在无花果树下。刨開土,看见那只鹅的骸骨里竟有一只还没来得及生下的蛋。不知为什么,看见鹅蛋,我们全家人都有些欣慰,就又把土合上。我们另刨了坑,埋了小狗,此后我家再也没有养过狗。无花果倒是每年结果,果子清甜好吃。
身为独生子女,我的童年是安静的、漫长的,然而有那么多小生灵曾经出现过、陪伴过,也就并不孤独,仿佛是独自行走的空旷长廊里有了说话声、笑声、雨声、铃声……在当时无心的记忆里添了生机勃勃的印痕。尽管它们每一个都没有陪我长大,而我也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陡然失去、一次又一次的怅然中逐渐领悟生命的短暂和脆弱,也更学会珍惜。在我成为作家以后,我发现那些惊鸿一瞥的童年生成了许多故事的素材,我把对自然生灵的理解写成了童话《一只猫的工夫》,把对狗的怀念写进《挂龙灯的男孩》……就好像它们走进了我的故事,也便同那些旧时光一起定格,得到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