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靖媛
文学,是否曾脱离“现在时”?
当然。
文学,是否可以脱离“现在时”?
可以。
文学创作不是新闻报道,在想象的尽兴驰骋中,上可回溯千秋万代,下可直抵茫茫未来。从眼前的繁琐中抽离,也许能反观更真的真实;从往事或者寓言中借一星火,也许能燃成更绚烂的烟花。
但是,文学,尤其军事文学,不能离“现在时”太远,更不能与“现在时”长期保持距离。因为,以军人事、军人情、军人梦为书写对象的军事文学,有着与“当下”最紧密的联系,也是在这样的联系与交汇里,军事文学才具有了滚热的温度,它所表述的不仅限于作者个人的一腔情思,而能够书写大众,能够摹写生活,甚至能够成为历史本身。
前卫文学微信公众号举办的这次同题诗会,没有前期设计,没有预先构想,只因为一则军属在码头拉横幅迎接退伍老兵回家的小新闻,主办者有感其温馨质朴,发起了一次诗歌征集活动。未承想,一首首小诗纷至沓来——无不跃动着饱满的情绪,无不蕴含着真挚的情感,无不归因于军旅的情怀。就这样,偶然的兴起,集结为一次颇具规模的诗会,更收获了许多精作佳篇。公众号篇幅受限,刊登出来的只是一小部分,但这是一次文学创作对“现在时”的准确捕捉,对靠近并提炼现场的有益尝试,对生活最细微处的温柔观测,也是今年这个老兵退伍季,军事文学爱好者们以文字为经纬,向广大军人和军属们织就的祝福与敬意。
诗是情绪和情感的产物。此次同题诗会共收到100多首稿件,推出25首现代诗、6首古体诗,来自性别年龄、地域岗位、级别资历各不相同的诗人。这些作品看似重复着雷同的主题,但因为思路迥异,谱写出各有千秋的音符。统而观之,这些诗或以军人视角写“回家之慰”和“退役之慨”,或以军嫂视角写“盼归之诚”与“迎夫之喜”,再或以夫妻共同视角写“家国之思”,有些诗从单一角度作深入解剖,有些则叠加了多个视角,但归结起来,重点都在于表现情绪和情感。
或男儿报国的激情,硬汉怀乡的柔情,告别军旅的伤情,又或夫妻之间脉脉的温情。情绪是瞬间的感受、刹那的知觉,是一种触碰;情感是长期的积累、温度的聚焦,是一种浸染。有些诗的措辞虽未见得美妙又精确,但字里行间,有情绪在支撑,也有情感在发酵。如果说作为情绪触发点的“军嫂拉横幅”是唯一的,那诗作的面孔为何会不尽相同呢?因为即使是刹那的情绪,也能生发出不同的情感。
郭海峰的《与妻书》,风格寓精致于健朗,有数十年戎馬积淀的沉郁感,也有“马蹄”、“红柳”、“雪山”等意象营造的浪漫感。此诗特点是重点刻画了军人的内心,主题仅在尾声处略带一笔,“你和孩子站成远方永远的家”,为全诗的坚毅风骨铺设了一个温柔而不突兀的结尾。
温青的《国与家》有一个生动出彩的开头——“国与家/你在中间站成一幅画/我是那个来回奔跑的人。”国与家、你与我,两组元素既是类比也是对比,一为宏大的诗歌落脚,二为精细的人物依托,军人一肩国家使命、一肩家庭责任的现实负重,军属为之付出的百般努力,似轻描淡写,却落笔千钧。春宁《爱的旗帜》则独出心裁,没有直接进入叙事,而是以“冬天码头的风”作为全诗的主题线和结构线,风的寒冷、硬朗和痴情,恰似军嫂等待的苦、酸与甜,以比喻作线,诗眼鲜明,“爱”才是真正的核心。
午声的《我爱你,归来的勇士!》不同于许多军嫂视角诗作的纤柔细腻,呈现出一种脱俗的坚毅和率真。军嫂从来不是军人的附属或者陪衬,就像舒婷笔下那种并肩而立的爱情,军嫂也是独立的个体,是军人“心的支点爱的助力”,这不仅是勇敢又热烈的示爱,更是一种愿与对方共成长、甘苦同分担的赤诚。诗人笔下,冬日码头的那幅画面,如一个定格镜头,折射出彼此一生的选择、一生的信念,还有一生的重量。同时,军嫂的爱不是毫无来由,来自于军人“保家卫国”的勇气和情怀,爱从而有了坚实的依傍,更有了清晰的来路和去向。
牛娃的《把爱写成一句简单的话》,下笔如泼墨山水,呈现如山水写意,通篇结构如工笔细刻,最后却似一幅色彩明艳的油画。“日子在等候中变成我们长大的孩子”,看似最不经意的一句,却勾勒出那斑斓图景中最动人的一笔。马玉荣的《走了,回家》有一种格外的沧桑感,军营到故园的一条路,有经年风雨,有喜怒浮沉,历经铅华沉淀下来的却只是淡淡一句——走了,回家。简单至极,却是非常真实的心理和生命体验。
东来的《岸边的黄手帕》与余远来的《终于等到团圆时》相得益彰,前者是退伍老兵对妻子的心语,后者是深情军嫂对丈夫的表白。前者表达了老兵忐忑不安又满怀期待的心事,后者道尽了军嫂对爱情的忠贞、对家庭的责任以及对丈夫归来的欢喜知足。两首诗既似一对离人的隔空对话,又如夫妻成双的齐眉并举,爱之切、情之浓可见一斑。
慢刀的《归航》篇幅精短且用语简练,含义却丰富而有层次感。相比其他作品将军人归来的重点放在对妻儿情感的倾诉上,《归航》开篇提到“离岸十六年的脚”,表明老兵之“老”;中间两段将妻女比喻成“精准定点的锚”,强调老兵之海军身份;最后两段则突出归航者对大海的感情。归航者虽已归来,从此面朝的是温暖大地,但曾陪伴他漫长年月、留给他无尽回忆的海,却注定是心底最柔情也最荣耀的注脚。这首诗注重体会了老兵对海的敬畏之情,也即对往日军旅生涯的敬畏之情,寥寥数语却令人印象深刻。
德的《回家》与小敏的《亲爱的,欢迎光荣回家》等诗异曲同工,展现出女性特有的对感官的敏锐捕捉力,用词温婉细腻,情绪柔肠百转,都为军嫂视角的深情之作、精雅之作。
现代诗自有千面玲珑,古体诗词则另辟一派风景,不仅代表着当代军旅诗人对传统诗词格式韵律的学习与传承,也体现了此次同题诗会风格形式的多样性和丰富性。相较现代诗在遣词造句上更大的自由度,古体诗词囿于格律之限,表达的内容相对单一,也更难于从艺术创新层面取得具体的突破,从这一点上说,古体诗词创作者表现出更大的勇气和诚意,也确还有更远的路需走。
同题诗会的意义不在于一较高下,而在于一种集结——将这些触发于相同情绪却又表达和延展着不同情感的诗作,聚拢、集中、发酵,形成一首体量恢弘、意境广阔的大诗。这是一种声音,一种积极表达自己、扩散自己,并且珍重自己的声音。在当下这个阅读碎片化、关注点分散化、纯文学声势弱化的时代,我们需要这种声音。回到我们的题目,为何要呼唤文学重回“现在时”?因为,“现在”就是前所未有最恰当的时刻,我们只有用“现在”的故事,构成那触动人心的激励,构成那凝聚人心的顽强,构成那感化人心的抚慰,才能把故事写得更深远,把爱与美好传播得更久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