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绍波
熹微的阳光爬上木格子窗的时候,我还埋在暖和的被窝里。我滚了几下身子,打了几个哈欠,睁开惺忪的睡眼,瞄了瞄木格子窗里透过来的丝丝缕缕像金线一样来回穿梭的光亮。
“贴年画了,贴年画了!”眼睛刚合起来,父亲就在窗外亮开了嗓子。父亲的声音好像一记炸响的春雷,把我蒙眬的睡意赶走了。这时,我才蓦然想起,今天是大年三十,连忙一骨碌爬了起来——帮助父亲贴年画,是我每年的必修课。哥哥姐姐还要帮着炒花生、葵花子,蒸年糕,包包子等。印象里,这些事每年都要等到大年三十才做,似乎大人怕我们小孩子嘴馋,提前把好的吃食一口一口慢慢偷吃掉。
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家里很穷,吃的是粗菜淡饭,少油少盐;住的是茅檐低屋,土坯矮墙。家里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摆设。然而父亲和母亲总是变着法子,让家里点缀些色彩,不是在屋角的鸡窝旁栽上几株美人蕉,就是从田野间采来一束野花,插在酒瓶里,放在窗台上……在单调枯燥的日子里,在粗糙的结着老茧的掌心里,播种上与别人家不一样的美丽。
灰白的土墙在父亲和母亲的眼里,也是肥沃的土地,他们也要播种上美丽。那么大的一片东墙、西墙和北墙,他们怎么会舍得空着呢?过年的时候,都要花上一番心思,贴上一些喜欢的年画。在来年的365天里,出门或进门时,一抬头就能看见墙上的画,心里盛开出一朵朵美丽的花来,给予每一个贫穷日子以芳香和光亮。
不过,在那个年月,年画总是稀缺,不仅价钱昂贵,而且品相单一。中堂贴毛主席画像,两侧贴几张花鸟虫鱼的画,大多是年年有余、五谷丰登等代表吉祥的主题。正因为如此,对于我们的家庭来说,贴年画是一件重大而严肃的事情。父亲贴得很讲究,先揭去陈年的旧画,再用干布把墙上的灰尘擦拭干净,接着沿着用砖头角做成的重锤,在墙上拉出一条竖直的线,然后在墙上涂上糨糊,再贴上年画。
贴年画的时候,父亲站在高凳子上,一手提着画,一手拿着图钉。我站在地上,仰着头看画是否与重锤线对齐。父亲则不停扭过头来问,齐不齐啊?我则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说左上角向上提一提,右下角再往下放一放……我说齐了,母亲放心不下,总会跑过来检查一下,过了半天才说,嗯,齐了。父亲这时才慎重地摁下图钉,让年画悬挂着,再用书压着小心往上按,把年画贴到涂着糨糊的墙上。最后,父亲从凳子上跳下来,拍拍手歪着头咂摸一番,好像抿了一杯小酒,仔细品尝、回味。
年画贴好后,父亲又叫我拿来干布,擦去两边的灰尘。看到墙上灰暗、斑驳的陈年旧奖状,摆放在刚贴上的年画旁边,显得丑陋不堪,就像过年时一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孩子中间,突然跑出了一个穿着破衣破鞋的流浪儿,非常不协调。我忍不住说,把旧奖状也揭去吧,太旧了,不好看!父亲笑了,弯下身子,摸着我的头认真地说,旧奖状怎么啦!我还要看看你们兄妹五个得的奖状,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两面墙贴得满满的呢。
父亲的声音响亮干脆,不容置疑,还扭过脸去痴痴地盯着墙看,眼睛似乎熠熠地发着光。我仿佛得到了某种暗示,兴冲冲地跑到房间里打开箱子,从里面捧出一沓码得整整齐齐的奖状,有三个姐姐在生产队里得的先进工作者奖状,有大哥在学校里得的三好学生奖状,还有我的奖状。这些奖状一进入家门,就像珍宝一样被父亲收好入库,小心地保存着。
在父亲注视的目光里,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爬到凳子上,高高举起两只小手,把一张张奖状平平整整贴到墙上,仿佛是把一枚枚勋章别在凯旋的战士胸前。低矮阴暗的茅屋一下子亮堂了许多,家里低矮的桌子啊,凳子啊,都神采奕奕起来,仿佛在地上扎了根,又刚刚经历过了一场久违的酣畅淋漓的春雨,“噌噌”地向上蹿——抽出嫩芽,绽放新绿,开出红艳艳的花来。
奖状贴到了墙上,也贴到了父亲脸上,这是父亲最大的荣光和骄傲。新年里,无论是亲朋好友,还是陌生人到我们家,父亲都会自豪地把話题引向满墙的奖状,不厌其烦地向他们叙述:家里的煤油灯一直亮到村里的狗停止吠叫,烧火做饭的时候,我们手中还捧着书本。说到高兴处,父亲甚至还从我们的书包里翻出试卷……好像每一张奖状里都藏着无数个动人的故事。父亲陶醉于他们的惊讶和感叹,每次讲完之后似乎意犹未尽,仿佛还遗漏了许多精彩的细节。
墙上的奖状一天天地增加着,父亲的骄傲一日日递增着。然而,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迷上了小说,并完全失去了控制,日看夜看,上课时看下课时看,明着看躲着看。一直对我的学习放心的父母,并没有注意到,只以为我学习更加认真刻苦了。我的成绩开始直线下滑,遭遇到了读书以来第一次“滑铁卢”,试卷上布满了红红的叉,高崖跳水一般,我直接从优等生变成了差生。过年时,我没有拿到奖状,面对老师深深的遗憾和不解,我的内心隐隐地升起一丝淡淡的不安和惶恐。
当我背着书包空着手回家时,父亲震怒了,破天荒地扬起了手,在我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深深地印上五个清晰的指印。父亲还咆哮着、怒吼着,仿佛对面站着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好吃懒做的惯偷。那一天,我被罚跪在院子里,喝了半天刺骨的西北风。晚上母亲求情,父亲才让我站起来。而墙上那块留给我贴奖状的地方,在哥哥姐姐通红的奖状中间寂寞地空着,裸露着灰白的土坯,像一只空洞无神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我。
那年春节,天空似乎一直下着雪,特别的冷,过年热闹的气氛好像也被冻结了。父亲的脸始终阴沉着,看不到一丝过年兴奋的样子。我真的有些不懂,一张薄薄的奖状究竟有什么好,墙上有那么多,不在乎少上我的一张。但是慑于父亲的威严,我没有敢说出来,只是春节一过,我就重新拾起书本,认真温习功课。
经过这一次教训,我把小说捆捆扎扎放到了床底下,努力把自己从对小说的沉迷中拔出来。我的成绩开始回升,年底的时候我又拿到了奖状,父亲例外地把正面墙上应该贴年画的地方空了下来,贴上了我的奖状。看着父亲一脸陶醉的样子,我忽然明白,原来,奖状才是父亲最好的年画——里面包裹着一个父亲最朴素、最简单的愿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