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浩丰
人性和道德两个母题,是文学作品永不过时的选择对象,人们往往在以社会道德的标准判断是非对错的同时,也会拷问自己的内心。倘若人性和道德能够高度契合,那么人心便不会矛盾挣扎,但当二者产生矛盾,并只能择选其一时,大概出于本能,道德最终可能会被舍弃。本文通过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罗生门》,浅析人性与道德的矛盾关系。在生存和欲望面前,人性和道德孰轻孰重,可能只有当事人自己去选择,旁人并无评价是非对错的资格。
一、一千个观众一千个罗生门
笔者有两本不同译版的《罗生门》,一本是当代翻译家赵玉皎翻译的,这本几乎还是新的,只是潦草翻过几次。另一本是林少华所译,年代已有些久远,却被笔者翻得破烂不堪,封面掉色,泛着淡白。林少华的翻译当真独到。从译本《罗生门》的问世再到对村上春树的詮释,林少华几乎成为日本文学连通中国文化的中流砥柱。
《罗生门》的开篇,林少华的翻译是这样的:“薄暮时分。罗生门下。一个仆人正在等待雨的过去。空旷的门楼下,除了他别无旁人,只是一只蟋蟀伏在红漆斑驳的粗圆的桂木门柱上。”
同样是这句话,赵玉皎的译文为:“某日黄昏,一名仆役正在罗生门下避雨。宽阔的城门下,除了这个男人之外别无他人。只不过,在朱漆剥落的大圆柱上,还停着一只蟋蟀。”
相形比较之下,孰优孰劣便高下立判。
二、鬼才芥川龙之介
笔者一向不喜欢说芥川是个天才,天性里的善感多愁、是非哀物和他与生俱来的秉性造就的不会是一个天才。如他所言,诱使他自杀的大抵是他缥缈恍惚之中所感受到的“不安”和无法捉摸的未来。鬼才,这个才华横溢、外表低调、心中却有偏锋棱角的人,用鬼才来形容大概是准确的。
他的才气和意蕴倒是像极了唐代的诗鬼——李贺,李贺的眼里最开始便满是人世间的疾苦,甚至不过二十出头,便常念叨着“伴鬼吾身”。瘦肉的身体上,却有无法言语的厚重。相比而言,李贺的诗文里多了几分为人的潇洒超然,太白是仙风道骨的仙气,那长吉便像极了瘦骨嶙峋的地狱小吏,看破了生死。芥川比他们多的便是一种静化的禅意,剥离开所有的外壳,这种柔软的佛家禅意才能在他的文章里体现得淋漓尽致。肆意铺张和狂放的只有他的文化,笔者姑且将那种传递给世人的厚重,称为“芥川的文蕴”。
芥川一生正是如此,在“恍惚的不安”中摸索前行。他曾在《罗生门》中说:“周围是丑陋的,我自己也是丑陋的。眼看着这一切而生活,是痛苦的。对于离开了利己主义的爱的存在,我表示怀疑。”
芥川的迷茫,从他的处女作《罗生门》便开始贯穿,直到后来陆续写出《河童》《地狱变》等声名鹊起的文章,芥川的这种迷茫才得以被完美诠释,他的眼里满是冷意。芥川在《傻子的一生》中自言自语:
“你们还有旺盛的生活欲望吧?”
“是的。不过,您不也是……”
“不,我没有了,我只剩下了旺盛的创作欲望。”
这是他的真心话。不知不觉中,他对生活失去了兴趣。
因此,悲剧的酿成几乎是必然的。毕竟天地是不会让能清晰看到“鬼”的人,长久得活着的。1927年,三十五岁,夜晚风雨交加,安眠药,永久地长眠。
三、崩塌在人性面前的道德壁垒
(一)生存的欲望与易碎的道德
《罗生门》整本书的一开篇便是“罗生门”这个脍炙人口的故事。2016年,笔者观看了由黑泽明导演的电影《罗生门》,不过刻画拍摄的是《罗生门》中的另一篇名为“竹林中”的文传。无论是《罗生门》还是《竹林中》,这两篇历史小说都赤裸裸地对人性进行讽刺。
《罗生门》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处于战争年代的仆人因苦无生计,决定拿起屠刀,成为山林中的盗贼,但因为心中还有仅存的善念或胆怯而迟迟不敢付诸行动。当仆人翻爬上罗生门的大门楼时,他看到一个老妪正在拔一个年轻女尸的头发。经过一番口角,仆人丢下了仅有的良知,剥掉老妪的衣服,扬长而去。
罗生门之所以备受推崇,其原因不外乎芥川对于人性本质的鞭打。鞭打最纯粹且质朴的人性,在面对生存时,仆人依旧保留那点对于人性的尊崇,其却在老妪出现后轰然崩塌,鞭打的不仅仅是在生存面前所丧失的道德,还是抛开所有、剥离其外的人性本质。
每当看那些多数人为了生存而必须牺牲少数人的事例时,人们总会指责并扼腕痛惜,其实内心却也清楚,若自己面对生存的紧迫时,道德底线的舍弃将会像大多数人一样干脆利落,不外如是。芥川的意蕴是在这背后的伸张,所抨击的是那层薄而易碎的道德。
仆人,显而易见的,是大多数人的代表,我们虽有坚持,但它仅仅是一层薄冰。当黑暗像潮水般泛起夜的汹涌,一切离开了利己主义的道德人性,如弄堂里的雾气一样,大风过后便消散如烟。生死关头,在大多数人赞同时或仅需要一个人背弃上帝时,一定会有接二连三的人背弃。芥川的眼光独到,可谓锋利如刀,切住了没人提及的再无所遁形的脆弱本质,善恶一念之间,弹指而逝。
(二)人性对道德的背叛
《竹林中》相比于《罗生门》,趋向于对多重不同身份的诠释。“竹林中”的故事背景是一起杀人案。武士牵着白马和坐在白马之上的妻子行走于山间时,与一小僧相逢,后来遇到了远近皆知的大盗。在微风轻拂起女人面纱时,强盗便深深地被女人的美貌所吸引,遂起歹念。于是,他借着三人寻宝物之由,于竹林间,骗绑并杀害了武士,强暴了女子,然后逃之夭夭。后来,路过的樵夫发现武士的尸体,慌忙中报官寻案。小说并不是讲述了此事件的情节过程,而是通过七个人的供词轮流铺开整个故事,但每个人的供词都能让人看到一个不同的故事。
强盗的供词中并未掩盖或否认他杀掉武士的事实,只是他口中称那位武士与他激战二十多个回合才落败的行径,不过是为了体现自己是一个光明磊落且骁勇善战的汉子,然后通过自己的魅力与魄力彻底征服女子。女人的供词同样承认自己所遭受的一切屈辱,却又宣称那时她的丈夫对她无比嫌恶,她因丈夫被杀感到内疚且过度伤心而昏厥。还有行僧的描述和樵夫的供词都让整个事件趋于清楚和完整。在一片夜的朦胧中,人们逐渐看到清晰的轮廓,慢慢靠近,层层剥开。每个人的说辞似乎都完美无缺却又难以组成同一个事实,这种矛盾的集中源于人性的驱使。
直到最后,借女巫之口的武士亡灵才让人们真正看到了事件的“真相”。人们会痛恨妻子的背叛,叹息武士的懦弱,鄙夷强盗的吹嘘,但深思细想过后,这个故事倒是像极了现实的生活。
一道鞭子,不外如是,再一次恶狠狠地打在每个人的“认为”上、每个灵魂的本性上。《罗生门》中的其他名篇,诸如《地狱变》《山药粥》《鼻子》《河童》等,都显而易见地体现对于人性恶的鄙夷鞭打,对于丑陋世俗的失望。那种恍惚的不安贯穿芥川的一生,也折射着当今社会,不安源于人性,恍惚源于表象。不是每个落在纸上的文字都能深刻,不是每种深刻都能让人不安。这正如芥川所说:“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