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之
(三)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这是辛稼轩描写临安元宵节时的场景。杭州一向注重节日气氛,尤其是元宵这种灯火大节,自宋至明,放灯赏灯这盛大节目,从来都是热闹非凡。
虽不及杭州放灯那样华盛。宁波鄞县的元宵节,也并不输阵,全城烟火,自东渡门至望京门。宁波城内无不充满着节日的喜庆。早在元月初十,鄞县城里就开了宵禁,让行商人和百姓们准备元宵灯会,开灯市买卖节灯。如今家家门前都扎了灯棚,有大有小,灯火辉煌,从书阁庙至小校场,一路上人来人往有如过江之鲫,尤其是府衙鼓楼前、平桥头和府前路两路交汇的这一段,叫卖声连绵不断,卖糖的、卖粽子的、卖藕粉的、卖汤团的、卖瓜子的,往来人流络绎不绝,好大的灯市!鼓吹的吹奏着《橘律阳》《海青》《十番》,渡母桥一块则聚集了杂耍人士——翻筋斗的,踩高跷蹬梯的,捧场的人围着内外三层。鄞县城里的妇孺们也趁着放灯从深闺走了出来,或三五一行,或成群结队,绕着四明街道到处走。为的是消除疾病,祈求一年安康。这便是四明的习俗“走桥”了。
范钦家门前停放了诸多轿子马车,登门者纷纷,更是门庭若市。自范钦住所司马第而下,原本只有一块水池,范钦把南面拓宽了,修了一个亭台,称为“南园”。东面也新辟了一块地,准备修建楼阁、池子、假山。本来东面楼阁才是文人聚会、交友宴饮的场所,不过尚未完工,也就无可奈何了,范家只好假借南园,招待贵客。南园空闲的地方都扎上了彩灯,背靠池水更有一场堂会。范钦请了浙东最好的南戏戏班演一场《琵琶记》,台上唱的是盛行大江南北的余姚腔。台下众人围着宴会桌。正就着桌上果脯小盘,率先开始饮起来,一些桌上已经设了酒监。开始行令唱和,好不热闹!
这是元宵的宴饮聚会,也是东山诗社的雅集。张时彻、屠大山等东山诗社的创社人列席自不必说,许多四明有头有脸的乡绅文士亦有出席,四明汪氏、城南袁氏、月湖楼氏、高桥章氏都有家族代表列席,范钦给自家世交西湖丰氏的族长丰坊也发了请帖,却不见丰坊到席。《琵琶记》七折子唱完了两折,丰坊还是没到。范钦有些坐不住了,准备上台宣布开席。
趁着戏班子正在一折戏间隙,范钦登上前台,众人也纷纷停下手中觥筹,等待范钦发言。范钦面带笑容,举杯说道:“诸位四明的大人,值此佳节,感谢各位赏脸,光临我这寒舍小馆。今年已经是嘉靖四十一年了。有赖今上圣明,河清海晏,奸佞尽除,举国承平。老身我今天,实在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范钦特意强调“太高兴了”四字。他口中的奸佞,自然是严党,前不久,御史邹应龙上了一道劾章,弹劾严世蕃等人在守孝期间行淫、大建土木。弹章奏了效,当朝首辅严嵩马上被勒令致仕,严世蕃则下诏狱,随即被发配雷州,鄞县士人在朝中多为清流,跟严嵩很不对付,在和严党有冲突的人看来,这不得不说是一次大胜利。范钦自然更高兴,本身之前他就间接攀附上了徐阶徐阁老,又有同年吕本吕阁老在内阁帮他说话,严嵩的致仕退休申请刚被批下,范钦的平反通告也随之而来。“前罪赦免,诏许冠带致仕”,范钦恢复了声誉,又享受免税地位,对范家来说,是极好的消息,开辟新园,修建楼阁,更没了顾忌。台下的诸人也都知道这些。
“灯夕玉夜,银河壶光,此元宵佳节,祝各位大人,福禄寿全,时运利贞。祝我四明,政通人和,百业兴旺。祝我圣上,三清圣体,万寿无疆。祝我大明,天祚承平。国泰民安。千岁!”范钦举杯,向众人敬酒。
“千岁!”众人皆举杯庆贺。明人敬酒,不说干杯,唯称“千岁”。范钦饮完酒。坐在前座的张时彻起身,从旁梯登上前台,向众人:“诸位,有赖众位关爱,东山诗会雅集,也举行了不下五六届了。这次终于在范司马家中一聚。范司马庭院新成,又有美阁在建,我谨代表东山诗社诸位同仁,向范司马道贺。范司马,恭喜!恭喜!”张时彻转向范钦,连作了几揖,范钦也回了礼。张时彻道:“东明兄,这次元宵宴会,又是我们文人雅集,你就用这酒席为题,先吟一首,如何?”范钦道:“东沙兄诗名远扬,又是诗社首席,应当由你开题。”张时彻道:“整个四明谁不知道。你范司马藏书万卷,满腹才华,况且今次又是你做东,客随主便,怎么能喧宾夺主呢?当然是你先来。”范钦笑道:“东沙兄抬举我了,推来推去,反而让大家饿了肚子,那我就献丑了。”
范钦低头,略一思索,随即在台上边踱步,边吟道:
阗城花月拥笙歌,仙客何当结轸过。
吟倚鳌峰夸白雪,笑看星架度银河。
苑風应节舒梅柳,径雾含香散绮罗。
接席呼卢堪一醉,向来心赏屡蹉跎。
屠大山在台下笑了,对范钦道:“亲家前三联妙极,可这最后一联,不合这喜庆的气氛哟!”范钦笑道:“我这也是实话实说,哈哈,诸位都饿了吧。来来来,开席!众位,不必客气,请!”随着范钦一声令下,诸多美食从后厨端出,有烹鲳鱼、烧莼菜、烧鹅、咸蟹、烩青笋、火肉、虾干海带汤等等,每桌几大簋,众人见盘上桌,纷纷夹菜劝酒,大快朵颐。范钦也是往来众席之间交际应酬。席间众人杯筷交织,热闹喧天,宅内宅外都是一派欢腾景象。
宴会开到了近亥时,众人才纷纷告辞离去。范钦在府门口和众人一一话别,见赴宴众人基本都已离开,也欲步入内室。准备就寝。只听得一个声音唤道:“少司马。”范钦听得是在叫他,循声看去,是一个年轻后生,脸上没什么髭须,穿青布长衫,围着棉布防雪披肩。范钦不认得这位。问i苴:“足下是?”那后生走近,行了个礼,说道:“少司马,晚辈姓谷,名未芳,字近年,家住城南。”“失礼失礼。”范钦回个礼,心想:“城南姓谷的人家?未曾听说过。且看他有何事。”
谷未芳又行了一礼,道:“今夜宴饮,承蒙少司马招待,特此道个谢。”
“近年太客气了,不必拘束。”范钦见这后生十分礼貌,自己又喝了一些酒,十分高兴,只见谷未芳往周围看了几看。范钦正觉得奇怪,谷未芳说道:“晚辈知道范司马是藏书大家……我这里有一罕物,想请范司马品鉴。”后生的下人拿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走近两人,范钦见包袱颇沉,心下就有了好奇,但一想在门口商谈始终不是待客之道,便邀请谷未芳进家中一坐。endprint
待谷未芳在大堂坐定,便把包袱摆在桌上。范钦问:“近年说的罕物,就是这个么?”
“不错。”
“可否打开一看?”
“请。”
范钦打开包袱,只见包袱里是一只锦盒,范钦看了看谷未芳,谷未芳点点头,于是范钦把锦盒也打了开来。只见里面卧藏着一摞线装书,头一本封面上写着《古文苑》,距标题下标着卷数“一”,范钦小心拿出来,共有21本,每一本长六寸五分,宽四寸七分,外观品相极好。范钦一凉,问道:“不知東明可否一阅?”谷未芳微笑道:“司马请便。”范钦拿起第一本,小心打开,只见内里印刷工工整整,字迹清晰,字大悦目,行格疏朗,页间有小字记载着刻工姓名和版页字数,一看就是精工刻印。开头一篇《古文苑序》。是宋人章樵所撰,随后又是一篇清朗小楷的《古文苑叙》。翻到目录,第一卷第一篇是《周宣王石鼓文》。范钦一见此书,酒已醒了大半。翻到《石鼓文》一篇。酒基本全醒了。细细揣摩书本,便知道这是市面上极难购得,藏书家费尽心思想收罗的宋刻本书籍。虽然范钦自己所收藏的书多是当时人刻的法制、武备、地方志,以及自己出资雕版的经史子集,但毕竟浸淫藏书圈多年,对于这种珍稀的宋代刻版书籍,范钦还是能一眼识别的。
范钦边翻阅,眉头渐蹙,心想:“这确实是罕物,但此人来历不明,怎么会有此等珍贵版籍?”谷未芳觉察到范钦脸色的变化,说道:“此书本是家父在扬州一所旧书铺淘得,家父亦有聚书爱好,不过规模甚小,不能和范司马相比,且家父五年前已去世,晚辈不善藏书,怕此宝贝毁于己手,不如寻个此方大家,转售出来,藏家得宝,宝物得存,两全其美,岂不善哉?晚辈有意将此物转给范司马。不知大人尊意如何?”范钦一听,面色稍宽,说道:“贤侄太客气了。既都是藏书之家,不必如此客气,浙东的藏书家,东明都略知一二。敢问令尊大名。”谷未芳一愣。随即道:“啊……我父亲讳午田,别人都叫他……西野先生,家住城南白龙王庙旁。”
“哦?”
“实不相瞒,父亲丧葬花销不少,藏书保养又花了不少,最近家中急等钱用,范司马若有意,此物连书带箱,二十五两纹银卖给您。”此言一出。结合上面自报家门家世,范钦就知道坐在对面的这位先生不是什么“谷未芳”,父亲也不是什么藏书人,首先城南白龙王庙旁没有一户姓谷的人家,而且绝版宋椠,市面上少说也得一本一二两纹银,品相好的更能达到三四两之高。这《古文苑》品相极佳。刻工也好,里面字体虽不如其他宋本字体鲜明,排版明亮,也是少有的中上精品,只报二十五两,怕也不是从扬州购得。倒像是偶然得来,或是更恶,从另一家中偷来的。范钦不自觉一阵厌恶,可他平日除了交游吟诗作文,就藏书这一个爱好,面对品相这么好的书籍,着实有些不舍。范钦合上书,反复摩挲封面,旁边那谷未芳小心观察范钦,突然,范钦开口道:“难得贤侄有心,元宵佳节给我送上一份这样的大礼。东明岂有不受之理。”随即向旁边站着的李管家说道:“李林,取五十两纹银来,给这位近年先生。”谷未芳忙站了起来:“司马大人,多了,多了。”范钦摆摆手,也不言语。谷未芳忙行一礼,谢过了范钦,等李林拿来那五十两纹银,便取过银子,留下锦盒书本,生怕范钦反悔似的,带着下人匆匆告辞了。
等谷未芳离开范府。李林问道:“老爷。那人怕不是个骗子?”范钦回道:“就算是骗子,也是个骗术不怎么高明的骗子。书确实是真品。只是这人不识货,报价低了,我给他五十两,不是有益于他,是尊重这书的价值。”李林诺诺告退了,范钦拿起《古文苑》,读了几篇汉赋,方才洗漱睡去。
第二日下午。范钦正安排儿子范大冲、范大潜年节过后,再修楼阁的事宜,忽然门外仆从报告,丰坊丰南禺来了。范钦连忙起身,到前门迎接。
丰坊大范钦十四岁,今年已是七十高寿,行动迟缓,和范钦一比,龙钟老态尽显,身上衣服也是朴素异常,旁边只跟着一老仆。范钦上前搀住丰坊,往内房扶去。待丰坊坐定,范钦说道:“昨天元宵佳节,邀请了南禺先生来,不过却没见到您老人家,本想着隔几日再去拜访您,没想到您亲自下临寒舍,晚辈不周,实在是让您劳心了。”这丰坊和范钦私交甚好,丰坊家族在四明也是远近闻名的藏书大家,一座万卷楼整个浙东无人不知,范钦年轻时也曾在万卷楼抄书自存,丰坊自身也是大收藏家、大书法家。丰坊此时叹口气,说:“让东明费心了。”说罢又是一声长叹。范钦问道:“老先生这是?”丰坊不答,隔了半晌才说道:“就算东明你去拜访我,怕也找不到我了。”范钦疑惑,问道:“这却是何故?”丰坊说:“家里的宅院。年节时就已出售了,只剩下万卷楼附近的地,我现在也只是住在城东北的大树庙里……”
范钦听罢一惊,丰家家道中落,范钦有所耳闻,但这几年自己一是遭人诬陷,回籍听勘,忙着上书辩诬,二是修建楼阁,监督工程,倒忽视了丰家的消息。忙赔罪道:“晚辈糊涂惭愧,未能及时联系老先生,没曾想到老先生竟至于此……”
丰坊苦笑着摆摆手,说:“和你有什么关系,都是我老发昏聩,不会治业,家里的土地都被我置卖了拿去换书、名帖。是自作自受。”此时李管家端上两杯茶,呈到丰坊面前,丰坊摆摆手,李管家只好把两杯茶放在桌上,丰坊接着说了下去:“如今,我家的产业也只有那负笈若干本的万卷楼了。”
范钦恭维道:“谁不知道老先生万卷楼的大名,那里面随意一册书卷、一本法帖,都价值不菲。”
“藏书可不能生产,还得贴上不少家当去维持,你看我现在这样,还能维持那藏书多久?就算卖了一本两本,也是杯水车薪,九牛一毛。东明,你藏书也过万了,你知道。”
范钦知道藏书的开销,他新建楼阁,虽然主要是用作社交宴会之用,但也有贮藏书籍的打算,这几年,建楼已经支出不少了,保存书籍自是另外一大笔开销。范钦不言语,只听丰坊接着说道:“东明,我收藏书籍大半辈子,一直在想,究竟收藏满楼书册,那些刻本法帖,有何用呢?”
“那自然是继往绝学,学习圣人教化,同时资后辈继承了。”
丰坊顿了一顿,说道:“可是那书聚在我一家一室里,同时阅读的,不过我家中三五人,晚生后辈来抄书。一次也不过一二人,况且,我费尽心力收藏名家刻本,孤本善本,似乎不是为了继往开来。现在想想,真是虚荣作怪。”endprint
“藏书万卷,真的有什么大用吗?东明?”
丰坊这一问,倒不像是在问范钦,而是在自问。果然不等范钦回答,丰坊又径自回答:“我看不明,道不明,想不明。直到这古稀之年,才渐渐明白一些……”
“還望老先生赐教。”
“东明不瞒你说,我家财早已散尽,那万卷楼,也是摇摇欲坠。去年一场大火,把我藏书烧了不少,家里人把藏书搬出来,清点书目时,才发现一些宋本、写本,早不翼而飞。”
“竟有这种事?!”
“想必是我的那些学生、门人,趁着去抄书、翻书的时候,把书盗走挪移。几天前我还在书市上看到了我的那套珍藏的宋版《周易辩》……他们很早前就开始千这种事了,我也是因着去年那场大火才发觉到,果真是老糊涂了……《诗学》《文心》《古文苑》这些,也都不见了。宋本善本几乎少了一半。”
范钦听到《古文苑》三字,脸立刻变得绯红。这才明白昨晚收购的这套书籍,是从老先生这偷盗来的,顿觉脸上挂不住了。丰坊注意到了范钦脸上的变化,并不询问什么,只是接着说道:“我觉得,这收藏书籍,道谛不在收,而在藏字,这个藏,不是束之高阁,不是锁之深柜,而是用心保管,同时广泛使用它的价值,把其中的知识散播出去。我这一生。只做到了一个收字,却忽略了藏,纵有数万书卷,也不过浮云而已。反落得个晚年潦倒。”
范钦脸色绯红,惭愧不已,说道:“老先生千万别这么说,我一定资助老先生渡过难关。”
丰坊摇摇头,说:“无须东明你来资助我,没有必要了,我倒是有另外一个请求。”
“老先生请讲。”
“我万卷楼里还有几千本书。东明一并买了去吧。”
范钦一惊。道:“那是老先生毕生的心血……”
“什么毕生的心血,纸张罢了,油墨罢了,虚荣罢了。”丰坊连说三个罢了,态度十分坚决,“况且,我也无力继续维持它们了,眼看着它们从书柜中流出,被宵小之徒盗卖,不如交给我信赖的人。”
“好吧……”
“这样,我便无忧了。无其他事了,东明,我先告辞了。你过段时间,派人来万卷楼取书吧。”
丰坊说完,起身准备离开了。范钦赶忙起身,送丰坊出了门。
过不几月,范钦回到家中,万卷楼里的藏书已经陆续运到了他的东明草堂里,准备拆箱归类。而那本宋版的《古文苑》,仍用锦盒摆在东明草堂的最显眼处。
“藏书万卷,真的有什么大用吗?东明?”范钦又想到了这个问题,这一个拷问,实实问到了范钦心里去,范钦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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