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莹莹
(香港大学中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172)
南社虽为主张种族革命的清末文人团体,但面对传统文化时,仍坚持保存国粹的思想主张。因此南社一千余名社员之中,精于传统学问者颇多,且有多位学者在大学从事古典学术研究及教育事业。以南社开创者为例,柳亚子、陈去病及高旭皆善于以古典诗文明志,对于搜辑、研究前代文献资料保持浓厚兴趣,也写过与文学批评相关的著作。从成员们的诗学批评著作来看,南社文学批评研究存在着新旧夹杂的情况,其中既有传统的诗文评著作,也有颇具体例的专门之作。例如柳亚子从清末即热衷于搜集南明史料,陈去病著有《诗学纲要》,高旭也有诗话著作《愿无尽庐诗话》。柳亚子等人籍属江南,其对于传统文化的爱好深受江南地方文化传统的影响。①张春田《革命与抒情:南社的文化政治与中国现代性:1903-1923》,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79-124页。相比之下,南社广东籍社员所占比重仅次于江浙地区,研究传统学问的风气更为浓厚。以南社广东分社成员为例,精于古典诗学研究的有黄节、陈柱及古直诸家。由于这些学者多在民国高校专门从事古典诗歌的教学与研究,因此他们的古典诗学研究著作甚丰,且多以专门著述为主。但三家之中,目前关于古直诗学批评成果的专门研究最少,对于其古典文学研究成果的出版情况未有准确梳理。上世纪90年代有李稚甫、罗可群分别所作的两篇介绍古直生平思想、诗歌创作与诗学研究的文章,并阐发古直对于客家文学研究的贡献。②李稚甫《古直先生的生平及其在学术上的贡献》,《岭南文史》1991年第1期,23-26页;罗可群《南社诗人古直生平及其爱国思想》,《学术研究》1995年4期,96-99页。2009年,古风曾撰文对于古直的文学批评有所介绍,但仍侧重于其生平经历。近期有关古直古典文学批评成就的论文,则主要讨论其《钟记室诗品笺》的批评思想,有关陶渊明的研究也会涉及古直的论点。①现有研究以考述古直生平经历为主,稍及其古典诗学研究情形和个案研究,对于其古典诗歌笺注及批评思想的讨论还有待深入。由于古直诗学著述众多,因此,本文首先通过梳理其诗歌笺注及研究著述的出版情况,进而考察其研究方法与特色,并在民国时期的文学批评视阈下讨论古直古典文学研究的价值。
古直(1885-1959),字公愚,号层冰,广东梅县人。1906年加入同盟会,曾在乡里组织冷圃诗社,宣传革命思想,并写有《冷圃曲》。1909年加入南社,社员号108。古直诗集中收录有1911年答柳亚子的诗歌《答柳安如问冷圃风景》,追述当时与李季子等人结社唱和的情形。辛亥革命前后,古直主要在广东从事革命活动,曾先后担任梅州司令部秘书长、同盟会汕头分会秘书长、广东军政府陆军部秘书等职,参加过护法战争,并两度下南洋筹款救国。南社创建人之一高旭曾在赠诗中称古直为“槃槃岭表扶轮手,大雅于今定属公”。[1]1921年2月,古直辞官隐居庐山,潜心诗文著述与诗学研究。古直虽然远离政坛,但仍与南社活动有所联系,《南社湘集》还曾刊出其诗文作品。1925-1938年,古直担任广东大学(1926年改为中山大学)文科教授,1928年任中山大学中文系主任。1934年9月,古直曾获陈三立手书,被陈氏誉为“刊行各种,淹洽精当,心光所到,往往发千载之秘,于乾嘉诸老外独树一帜,自不得不推为绝业耳。”[2]
古直诗学研究涉及的时代范围广,且出版数量甚丰。1926年,上海中华书局以聚珍仿宋版出版其《隅楼丛书》第一种,包括《陶靖节年谱》《黄公度先生诗笺》《钟记室诗品笺》及《隅楼集》六卷。1927年,《陶靖节年谱》经过订正后再版。1928年冬至1930年间,中华书局陆续出版古直《层冰草堂丛书》十五卷,其中包括《东林游草》(一卷)《陶靖节年岁考证》(一卷)《曹子建诗笺》(二卷)《曹子建年谱》(一卷)《汪容甫文笺》(三卷)《诸葛忠武侯年谱》(一卷)《汉诗辨证》(四卷)①笔者按:丛书卷首目录标注《汉诗辩证》三卷,误。《隅楼札记》(三卷)和《取刍集》(四卷)。《层冰草堂丛书》刊刻者是曾经为古直校刊《锺记室诗品笺》的弟子闵孝吉,第一册《东林游草》扉页有沈演公(赞青)所题“增订草堂丛书”。1928年,上海启智书局印行古直《汉诗研究》,古直在其基础上增订为《汉诗辩证》四卷,1930年收入《层冰草堂丛书》出版。1934年,古直在《汉诗辩证》基础上有所增订,卷数、观点不变,仍名为《汉诗研究》,由启智书局再版。从《汉诗研究》的数次修订,可见古直对于汉代诗歌研究的兴趣。
古直任教中山大学期间,曾仿学海堂之例,编纂刊行《诗词专刊》。古直在《诗词专刊》卷一发表过《阮嗣宗诗说》(1931)。1933年,中山大学《文学杂志》刊出古直《诗韵小笺》《读陈兰甫东塾读书记札记》《汉赋韶笺》和《文选札记》等文章,篇幅均较短,为读书笔记性质。1935年春,中华书局又出版《层冰堂五种》,多为此前魏晋诗歌笺注的修订本,由古直弟子黄纯仁校定,收入《曹子建诗笺定本》《阮嗣宗诗笺定本》《陶靖节诗笺定本》《陶靖节年谱定本》和《层冰堂文略》。②见闵孝吉《重印层冰堂五种后记》,《层冰文略续编》,台北“国立”编译馆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1984年版,149页。前四种笺注本分别在20年代出版的著作基础上有大量修订,为古直古典诗歌批评之集大成。建国以后,古直的魏晋诗歌笺注曾以单行本印行,其《锺记室诗品笺》在1968年也由台北的广文书局重印。1984年4月,台湾国立编译馆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编辑出版《层冰堂五种;层冰文略续编》,其中《层冰堂五种》据1935年中华书局版重印,附以其族孙古贵训按语。《层冰文略续编》由古直弟子陈盘编订而成,收录了《层冰堂文略》之外的诗文作品。③闵孝吉《重印层冰堂五种后记》《层冰文略续编》,149页。
古直古典文学研究的成果十分丰富,除以上已刊著作之外,其未刊研究众多,因而研究者的统计数据也有所不同。李稚甫统计古直已刊著作有15种,选本5种。古风则认为古直的著作共40多种,正式出版有16种。④参见李稚甫《古直先生的生平及其在学术上的贡献》。古风《古直及其文学批评》,《古典文学知识》2009年第4期,16-23页。据古直自撰《古氏丛书叙录》统计,其著述共有26种62卷,11为其晚年确论。除了乡邦文献整理与研究,如1930年出版的《客人丛书》三种(《客人对》《客人三先生诗选》《客人骈文选》),古直的文学批评著作可分为三类:(1)笺注类,如《汪容甫文笺》《曹子建诗笺》《阮嗣宗诗笺》《陶靖节诗注》《钟记室诗品笺》。(2)年谱类,如《诸葛忠武侯年谱》《曹子建年谱》《陶靖节年谱》《陶靖节年岁考证》。(3)学术专论,如《汉诗研究》与《汉诗辩证》。古直的文论观点仍以笺注的序言和注释为主,体现出传统文学批评的特点。其文学批评成果包括诗文笺注、诗学批评笺注与专门研究两部分,前者数量最多,其专门研究则以《锺记室诗品笺》和《汉诗研究》最受学术界关注。如《锺记室诗品笺》因其注释详尽大受好评,日本学者也多依据书中考辨立论,至今仍然受文学批评研究者重视。其《余论》所提出的依据《太平御览》的记载,陶诗本在《诗品》“上品”的说法也引起了民国《诗品》研究界的热烈讨论。①《层冰文略续编》,133-148页。古直诗学研究成就最集中的仍在汉魏六朝诗歌的研究。其中,古直对于陶渊明生平及诗歌的研究时间持续最久,在1949年之后仍有修订。
古直出版的著作见表1:
表1 古直出版的著作
作为古直诗学研究的主要组成部分,古直诗文笺注成果中影响最大的是魏晋时期的诗歌笺注,如《曹子建诗笺》《阮嗣宗诗笺》《陶靖节诗笺》等,对其修订整理也较多。它们以传统的“诗笺”形式刊行,笺注的重点在于名物考辨、诗句出处和主题阐释。古直的诗歌笺注经过数次修订,前后版本之间多有差异。以《曹子建诗笺》(1928,简称《曹笺》)与《曹子建诗笺定本》(1935,简称《曹笺定本》)为例,《曹笺定本》删去《曹笺》开头的《发凡》,并调整了诗歌的顺序,删去《曹笺》仅剩残篇的《艳歌》等28首,在卷四增加了《圣皇篇》《大魏篇》《灵芝篇》《精微篇》及《孟冬篇》5首乐府。这可能是受到黄节《曹子建诗注》(1930)乐府笺注部分所收录篇目的影响。《曹笺·发凡》介绍了曹植集编纂和笺注的情况,并说明古直笺注的原则:“凡旧注引事不言出处者不从”“凡旧注引事不得根柢者不从”等,《曹笺定本》删去《发凡》,实为可惜。《曹笺定本》还删去《曹笺》笺注所引用的同时人诗作以及有关地点的考证,更集中于诗歌写作时间、诗句本身的考辨,并增加了对其他注家观点的讨论,凸现出古直对于诗歌本体特质的关注。
在选择笺注对象方面,古直以个人兴趣为出发点,例如古直之所以笺注汪中骈文,是因为对于骈文的喜爱;而笺注近代黄遵宪的诗歌,与其本人客家身份的认同相关。至于古直着力最多的陶诗研究,也是因为他十分欣赏陶渊明的诗歌,因此,古直的陶诗研究首先是从审美的角度开始的。1921年,古直隐居庐山时,将自己所建草庐命名为“葛陶斋”,并且写有《咏陶靖节》诗:“东方有一士,邈然不可干。”[3]1925年,《华国》杂志还发表了古直所写的《寒碧山庄杂诗集陶》六首。①《层冰文略》卷一,5页下。由欣赏、模仿、赞颂陶诗开始,古直对于陶渊明的生平、陶诗的批评文献、文本、写作年代等展开进一步研究。1926年,古直出版《陶靖节年谱》,对于陶渊明的生卒年、乡里和行年事迹提出新的见解。1928年出版的《锺记室诗品笺》还特别为陶诗翻案,认为陶诗也不是只有隐逸自然的特色,锺嵘并未将陶渊明置于“中品”,而是后世出版时出现了讹误。1935年,《陶靖节诗笺定本》出版,结合《陶靖节年谱》,对于陶诗中的名物和诗歌价值提出了新的看法。例如,古直提出陶渊明并非仅有隐逸之志,诗歌中不乏影射晋宋易代之事者。《饮酒》第十一首“春燕应节起,高飞拂尘梁”,即指“刘裕应时而起,遂倾晋室”。[4]368-369因此,陶诗意在讽刺当时的政治,与“隐逸之士”的评价并不相符。
由此可见,古直诗学笺注注重对诗歌寓意的探讨,是建立在文字、诗句的考辨与诗人生平的考察的基础上的,其诗学研究成果之间也多有相互补充呼应之处。李稚甫指出,古直在陶渊明诗歌笺注里突出阐明了四点:第一,以实地考察映证陶诗中的地名;第二,批评《诗品》“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评价;第三,陶渊明享年应为52岁;第四,陶渊明在《诗品》里应为上品。[5]而古直的以上四点看法都与《陶靖节年谱》(1926)中的考证相呼应。笺注中涉及具体地点和陶渊明年岁的地方,也援引《陶靖节年谱》为证。《陶渊明年谱》首先提出的就是对陶渊明里居的考辨。因此,注释《还旧居》诗时即有参见《年谱》的识语。②《陶靖节诗笺定本》,302页。《移居》二首其一“昔欲居南村”中的“南村”,《陶靖节诗笺定本》解释为“南里,详见《年谱》。”[4]302“闲居三十载”的注释称“三十当为二十之误”,[4]320也是为了配合《陶靖节年谱》对于陶渊明年岁的考证。
如上文所引陈三立书信所说,古直的诗学研究方法上承乾嘉朴学。清代的乾嘉朴学实际上是受到考据学风影响下的一种实证性研究,古直对于这种研究方法的继承反映出其传承国学的态度,在受到新文化运动影响的研究者看来带有守旧的倾向。解读诗歌文本内涵之前,古直重视对诗人生平行年的考订,如《曹子建诗笺发凡》(1928)称:“孟子曰:‘诵其书,读其诗,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关于此处,当有年谱。”[6]1936年,《清华学报》刊出朱自清评论古直《陶靖节诗笺定本》的书评文章,认为古直的诗注释采用的是“昔人注经”的方法。朱文先是发表在1936年的《清华学报》11卷2期,后来收入文集,新加上了一个标题为《陶诗的深度》。③朱自清《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567-575页。“昔人注经”是指以古人注释经书的方式研究古典诗歌,即从文字的读音、释义、典故等基础出发,待资料齐备以后方解释诗歌的主旨,与陈三立所云的乾嘉朴学传统是一致的。古直在小学和考证方面的功夫,从他在广州《文学杂志》发表的《文选札记》《汉赋韵笺》等文章就可以看到,这些文字主要关注汉赋如《子虚赋》的文字、音韵辩证,其目的是为了阐释文本意旨。
以经学的研究方法解读诗歌文本,为重新解读魏晋诗歌的本义带来新的契机。朱自清指出,通过阅读古直的笺注,读者发现,原来陶渊明的诗歌并不如原先想象的那么平易,而是“平易里有的是多义”[7]575。这种多义性隐藏于用典和使用前任句意中,因此通过考究陶渊明诗词句的典故出处,有可能扭转古代印象式批评得出的看法。例如,古直的笺注指出,陶渊明诗引用《庄子》最多,连提及儒家思想时都以道家语汇导出,可见陶渊明的思想仍然是以道家为主,与儒家的关系还需要进一步的考量。
古直其他笺注著述也善于从考据诗句的名物、意象阐释入手,最后将诗义归结到时代政治、诗人心态上来。《曹子建诗笺》和《阮嗣宗诗笺》皆重视诗歌与史实的关联,藉此探讨诗人的心志与寄托。为解读诗歌中的幽微情意,古直在阐释名物时特别注意相关的政治意味。例如《咏怀诗》第45首“朱草为谁荣”句,古直引《鹖冠子》的说法:“圣王之德,下及万灵,则朱草生。”[8]认为这首诗是影射“魏氏凋剪洪枝”而发,並引用曹植《灵芝篇》《文帝诔》等作为佐证。古直以乐府诗的意象与曹植生平互证,如《弃妇篇》案语称:弃妇为子建自喻也。[9]陶渊明的诗歌自宋代以来,一直被认为是平淡自然,远离当时晋宋之际的政治纷扰。而古直的笺注多将陶渊明诗句及时局联系在一起,重视发掘诗歌与史实的密切关联,其诗学思想因而带有历史主义的倾向。例如“吾驾不可回”一句,古直认为是不愿出仕的“却聘之作”。《述酒》诗向来受到注释者重视,注者多认为与晋宋代际有关,古直解释该诗名物时进一步发展了这一思路,并直接将诗歌意象与晋宋代际的政局变化联系在一起。例如“重离照南陆”是比喻元帝中兴江左;“南岳无余云”指元帝即位,因而登坛于南岳;“豫章抗高门”则指刘裕篡晋之事。对于陶诗中争议较多的《拟古》与《杂诗》组诗,古直也多以隐射时事的方法解释诗意。古直以政治隐喻解读诗歌的方式,如果不能详加甄别,就会有过度解读的危险。当时已经有学者如许文雨对其有“释事忘意”的批评。因此朱自清指出古典诗歌的笺注除了对“事”(即出处)的关注之外,还应当重视“义”,也就是诗句出处与诗意的贴合,不应一味地追求事例的数量。在朱自清看来,《拟古》第9首的语句自然,如果不是因为作者身份,则较难看出古直所谓的政治寓意。[7]577《饮酒》第5首“结庐在人境”,古直引用《汉书·扬雄传》指出“结以倚庐,周寿昌曰:陶潜‘结庐’二字即节取此语。”[9]为寻求典故而有牵强刻意之嫌。不过,这样的解读思路与古直研究古典诗歌的立场有关,是其文化心态的重要表现。
尽管选择研究对象时从个人兴趣出发,但古直的诗学研究并非闭门造车,而是注重与民国的古典文学研究界互动。这表现在他的汉魏六朝诗歌与诗学研究成果中。例如,《锺记室诗品笺》的出版与陈延杰刊行《诗品注》直接相关。①曹旭:《论古直〈锺记室诗品笺〉》,载氏著《诗品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238页。古直关心当时学界的研究成果,并且加以吸收和借鉴。他的借鉴多表现在名物考证和词句释义方面。在《曹子建诗笺》和《阮嗣宗诗笺》出版之际,在北京高校执教的另一位南社社友黄节(1873-1935年)已经出版了几部汉魏诗歌的笺注,其中包括《汉魏乐府风笺》(1923)《阮步兵咏怀诗注》(1926)等。因此,古直笺注曹植和阮籍诗歌时,多引用黄节的有关名物和诗意的笺注成果并与之对话。如《曹子建诗笺定本》指出《汉魏乐府风笺》对《磐石篇》“呼吸吞船欐”句的解释不够严谨。黄节引用的是《集韵》对“欐”的解释,但《集韵》为宋代的书,在此之前的《庄子》《方言》《广韵》都有相近的解释,引用《集韵》违背了引证的原则。是为“引用旧注不得根柢者”。[10]特别是古直的《阮嗣宗诗笺》,对于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引用较多。如《咏怀》第65首,《阮嗣宗诗笺》笺注所引史料与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相同,并直接引用黄节的解释。古直同意黄节观点,认为该诗是伤悼高贵乡公所作;又如,注《咏怀》第66首“带剑上吾丘”句,直接引用黄节笺注,认为该句出自《汉武帝故事》,并补充《方言》对于“丘”的解释。②《阮嗣宗诗笺定本》,226-227页。遇到黄节注释不够全面的地方,《阮嗣宗诗笺》还特别加以补充。《咏怀诗》第81首(昔有神仙者)末句“登明遂飘飖”,黄节注“飘飖”出自《思玄赋》,古直则据《淮南子》进一步解释该句的“登明”出自于“胐明”。黄节注阮籍诗歌的成就颇高,能够在黄节注释基础上有所增益也很不易。当然,古直对于黄节笺注中的不当之处仍有批评。《咏怀诗》第56首,“焉知倾侧士,一旦不可持。”古直认为黄节将“倾侧士”解释为隐射成济兄弟的说法虽有洞见,但不够全面,③《阮嗣宗诗笺定本》,215-216页。更加完善了对于《咏怀》诗意的理解。
而在考证陶渊明生平方面,古直则鲜明提出了陶渊明生年52岁的新说。这一研究成果也是与1920-1930年代的陶诗研究热潮联系在一起的。1923年,梁启超在《陶渊明》(商务印书馆,1923)一书所附《陶渊明年谱》提出,陶渊明生年并非《宋书》等史料所谓的63岁,而应该是56岁。此说一出,即引起学界关注。1926年,古直出版《陶靖节年谱》,对于梁启超的观点提出质疑,认为陶氏生年是52岁。同年,游国恩《陶潜年纪辨疑》也对梁说提出怀疑,认为梁说的证据“或由于不解文义,或由于不懂得时人习惯”,但游国恩仍倾向于旧说,认为陶渊明年过六十。[11]1927年,陆侃如发表《跋古层冰陶靖节年谱》①陆侃如《跋古层冰陶靖节年谱》,《国学论丛》第1卷第1期(1927年1月1日)。陆文另见:《陶公生年考——跋古层冰陶靖节年谱》,《国学月刊》1928年第1期,此文收入陆侃如《陆侃如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697-700页。按:两篇文章的标题和文字稍有不同,但主体一致,文末标注写作日期均为“十五,十,二十七”。,文中维护其师梁启超的观点,认为古直所依据的材料和解读方法存在问题。1928年,古直出版《陶靖节年岁考证》,逐条反驳陆侃如的批评意见,坚持陶渊明52岁之说。《陶靖节年岁考证》肯定了梁启超《陶渊明年谱》指出《宋书》陶渊明本传记录陶氏卒年之误,但认为梁启超论定的陶渊明生年56岁不准确。例如梁启超认为陶渊明辞官归隐在34岁,但《饮酒》诗自述写于不惑之年,距离辞官之时“亭亭复一纪”,如此上推,陶渊明归隐时间仍需要向前推移。②《陶靖节年岁考证》,《层冰草堂丛书》,2页上-2页下。尽管此后朱自清在1934年撰文指出,古直的新说条理细密,但解说时“强书以从我”,因此结论不可靠。[7]451-492不过,古直《陶靖节年谱》对于后来者仍有影响,例如逯钦立在1946年发表《陶渊明年谱稿》时,曾直陈自己受到古《谱》的影响。③《陶渊明年谱稿》,《历史语言所集刊》第20卷第1期(1948年),211-118页。直至1984年《层冰堂五种》收录的《陶靖节年谱》定本,古直仍未改变看法,可见他对于己说的自信。考证陶渊明年岁时,古直使用自证与他证结合的方法,自证材料包括陶渊明诗文如《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一首》《与子俨等疏》《挽歌诗》等,他证则为陶渊明祭文、传记如颜延之《陶征士诔》等。这些材料虽然与其他学者所用相同,但各人对文献涉及的典故、文字讹误和风俗习惯的理解不同,这就造成对于陶渊明生年的结论有异。
除了专门的古典诗歌笺注,古直对于汉代诗歌问题的专门研究如《汉诗研究》《汉诗辨证》,与民国时期的学术研究热潮互动更多。古直汉诗研究的主要讨论的是五言诗歌起源问题,相关的个案研究包括《古诗十九首》、苏李诗及焦仲卿妻诗的创作年代,论述的均为二三十年代学界关注的问题。这些研究问题的提出并非全由古直提出,而是受到新文学思潮影响的结果。西方文学批评观念进入中国以前,代表性的五言诗起源观点是鍾嵘《诗品》的“逮汉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认为五言诗的成立在汉初。1917年文学革命以来,以胡适为首的学者对于白话文学传统的追溯使得古典文学的评价标准及观念发生了改变。带着重新审视中国文学传统的眼光,研究者对于古代诗歌批评史料及主流看法发生怀疑,结合科学考据的方法提出新的观点,特别是关于五七言诗歌的起源和民间歌谣问题。在新思潮面前,古直多坚持古代主流诗学文献的观点,《汉诗辨证》卷一讨论《古诗十九首》的开头有这样一段话:
《古诗》初无主,名《文选》所标,盖仍旧题。李善曰:“《古诗》盖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诗云:‘驱车上东门’,又云:‘游戏宛与洛’。此则词兼东都,非尽是乘明矣。昭明以失其姓氏,故编在李陵之上。”说本明通,世人好异,至有指为选楼窜乱之作者,则惑矣甚,是不可以不辨。④《汉诗辨证》,卷一,1页。笔者按:《汉诗辩证》与再版《汉诗研究》观点相同,为更贴近古直文学批评在1920年代的思想脉络,本文以《汉诗辩证》为主要研究对象,并辅以再版《汉诗研究》中的材料。
古直认为《文选》李善旧注已经很好地说明《古诗十九首》并非全为枚乘所作,由于《古诗》初无作者,所以《文选》将其列在汉初李陵之前,此为体例所需,并非新派批评者所谓的刻意混淆《古诗十九首》创作时代。古直对于五四影响下的古典诗学研究成果显然有所不屑,认为后者是为标新立异而刻意挑战古人,因此需要自己站出来维护旧说。这种论说立场贯穿了《汉诗辨证》全书,其潜在的驳斥对象即为徐中舒等新派学者的观点。
例如,《汉诗辨证》卷一在论述五言诗起源问题时,特别驳斥了徐中舒《五言诗发生时期的讨论》的观点。徐中舒1927年发表于《东方杂志》的这篇长文提出了新的有关五言诗起源的看法,徐文认为五言诗起源问题仍是悬案,已有的朱偰、铃木虎雄等人的看法还有待完善,传世的东汉文人五言诗现在看来都不可靠。总的来说,“五言诗的成立,要在建安时代。建安七子,与魏代三祖,他们作了五言运动的中心。五言诗有了他们,才能兴盛。”[12]徐文在论证过程中提出,《古诗十九首》出现在东汉以后,苏李诗应在东晋之后才出现,与《文心雕龙》《文选》等经典的古代诗歌文献说法有所不同。针对徐文的疑古观点,古直的《汉诗辨证》坚持五言诗在汉初出现,以苏李诗为代表,并且一一针对徐文的论据做出了辩驳。如苏李诗的创作时代,徐中舒提出苏李诗在东晋以后写成的依据是“使用六朝人熟语”,并且翁方纲的《文选旁证》已经论述甚详。古直则在《汉诗辨证》卷二专门举出“本传不录艺文志不载辨”、“辨翁氏说”“辨钱氏说”和“触犯汉讳辨”“杂辨证”等多角度,从史传体例、五言诗起源于周代、声律等角度,证明苏李诗的写作者仍应当是苏武、李陵本人。此外,由于徐中舒的观点部分针对铃木虎雄的文章而发,《汉诗研究》(再版)卷四还特别驳斥了铃木虎雄的观点,认为铃木虎雄根据“史传凡关于五言诗无记载”,推断五言诗出现于东汉章、和之际的结论至为浅陋。徐中舒的观点直接影响了此后中国文学研究对于五言诗起源的看法,例如陆侃如1928年发表的《陶公的千五百年忌》即将五言诗兴起的时间归于东汉,认为西汉五言诗均是伪托。①原载《国学月报汇刊》,1928年第一集。参见《陆侃如古典文学论文集》,678-680页。因此,古直在1934年再版的《汉诗研究》中,更加完善了对于五言诗起源的讨论。从句式而言,古直继承挚虞、鍾嵘的论述角度,指出五言诗句最早在神农之世即已经出现,例如《礼记》记载的《蜡辞》“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从《诗经》《楚辞》也可见五言诗的雏形,因此汉初苏李诗时五言诗最终定型。②《汉诗研究》(再版),启智书局1934年版,8-11页。可见,古直坚持依从传统旧说,对于疑古的观点难于接受。这种争锋相对的做法可以视为对于古代诗歌传统研究方法和话语权的争夺。
作为中古时期最长的一首乐府诗,《孔雀东南飞》的写作年代之争是上世纪20年代古典文学批评界的一件大事。古直也参与了《孔雀东南飞》写作年代的考辨。新文化运动以来,民间文学得到重视,《孔雀东南飞》作为乐府诗歌的代表也受到了研究者的注意。但有关其写作年代之争则源于梁启超1924年发表的《印度语中国文化之亲戚关系》的讲演。梁启超对于此次讲演提出怀疑,认为《孔雀东南飞》可能受到六朝佛经翻译的影响,因此其写作年代可能不是序言中所说的汉末建安时期,此后陆侃如、胡适、张为骐等学者均延续梁启超的思路对于《孔雀东南飞》的写作年代提出怀疑。例如,张为骐从用韵的角度认为,《孔雀东南飞》不使用汉代古韵,因此“其非汉诗明甚”。③有关分析参见孙莹莹《“以诗为教”:黄节(1873-1935)诗歌及诗学研究》,香港大学博士论文,2013年,161-162页。陆侃如则从“华山”“青庐”“龙子幡”等南北朝风俗的角度怀疑其写作年代。④陆侃如《孔雀东南飞考证》(1925),见《陆侃如古典文学论文集》,544-552页。针对五四一代的古典文学研究者提出的质疑,《汉诗研究》(再版)卷三驳斥了他们的观点,从诗歌用韵、名物考证、民俗、作者等多个角度反复辩证,将《孔雀东南飞》仍归为东汉末年的诗歌。其中着力最重的在于《孔雀东南飞》的古韵韵读整理,并且特别指出,胡适《跋张为骐论〈孔雀东南飞〉》指出的“交广”“青庐”等为三国之后出现的说法不能成立,包括“龙子幡”和“足下蹑丝履”在内,这些都是汉代已经有的名词和习俗,并不能够据以认为是齐梁诗歌。尽管此后的古典文学研究界多倾向于《孔雀东南飞》并非汉末所作,但古直仍然坚持为旧说辩护,由此可见其固守传统的文化立场。
对于熟悉中国文学史话语的当代读者而言,古典文学的发展历史似乎是框架已定,文学史的叙述已然形成了一整套起源、发展和流变的历史脉络。而对于形成这套言之成理的文学叙述脉络的过程而言,则并非其表面看起来那么顺理成章。在民国初期,现代的文学批评话语尚未确立时,对于诗歌发展的诸多问题,仍然存在着激烈的辩驳和思想交锋。在胡适、陆侃如、朱自清等接受西方科学的文论方法的学者看来,整理古代文学遗产时应当是“不疑处有疑”,尊重客观事实和历史背景,不以己意为转移的。而包括古直在内的一批传统学者,却并非以纯文学的态度对待诗歌研究,坚持认为传统文论观点的正当性,因而造成了文学史书写建构过程中的种种冲突。这种交锋所体现出有关话语权、研究方法和文化心态的论争及其原因,仍然值得我们思考。
民国成立之后,南社学者从革命活动转向古典学问研究者,其思想轨迹和文化认同具有相似之处。广东虽然是革命孕育之地,但广东南社学者在民国时期专门从事国学研究者却并不在少数。古直等人的学术转向尽管有着私人的不同原因,但其相似的生涯选择也代表了他们相近的文化立场。他们经历了民国初年的政局和战争动荡,对于曾经的革命主张感到失落,因此,他们多转向传统的诗歌和学术研究,以寻求对于现实政治、文化等问题的解决办法。作为清末民初的一批接受过传统教育的读书人,古直等人在民国时期仍然保持了传统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情怀,因此在看到现实政治的危机和西方文化的弊端后,仍希望从中国传统学问中寻找解决方案。古直选择魏晋诗歌为自己的笺注和研究对象,与他尊重传统、传承传统的态度不无关系。与此同时,他们的学术转型多不被接受过西方学术思想训练的新一代学人认同,其原因则在于他们重视以传统的笺注方法凸显诗歌与政治的密切关系,倾向于将古典文学视作政治思想和社会改良的根本,而并非以纯文学的研究态度对待古典文学。1930年代,古直在中山大学主张文言教学和读经活动,从而令出身北大的容肇祖深感压抑,①刘小云《20世纪30年代中山大学读经考察》,《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4期,69-80页。很大原因是由新旧两派人物对文学教育和文化传承的立场不同所造成。至于古直与容肇祖所争论的文学教育和分科是否应该完全脱离传统经学的训练,这既反映出传统学术的杂文学观念和西方传来的纯文学观念的矛盾,也是两代知识人之间对于学术价值取向的不同理解的表现。古直的诗歌笺注亦是其文化立场和思想观念的反映,因此在解说时重视文学寄寓政治的特点,而对于文本自身的客观性和审美价值不够重视。显而易见,他与新一代治古典文学批评者的冲突是难以避免的。因此,如何以同情同理之心了解古直研究古典诗学的个人动机、时代关怀和思想脉络,批判性地继承古直的诗歌研究成果,是我们今天的古典文学研究应该郑重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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