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 立 里
夫和羹之美,在于合异;上下之益,在能相济。
——晋·陈寿《三国志·夏侯玄传》
和羹之美,在于合异,此为“味之道”。“和羹”的说法最早见于《尚书·说命下》:“若作和羹,尔惟盐梅。”①姜建设注说:《尚书》,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45页。意思为:味道调和的羹汤离不开盐(咸)梅(酸)的配合。羹从“羊”部,本身即有美味的意思。孔颖达疏《诗·商颂·烈祖》“亦有和羹”曰:“羹者,五味调和。”②见《汉语大词典》第9卷“羹”,北京: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3年,第12711页。可见美味的关键在于“和”,也即夏侯玄言之“合(五味之)异”。同时,羹为“有浓汁的食物”,须置于火上徐徐烹调方得。水上火下,水属阴下行,火属阳上行,可见羹为水火既济、阴阳相和之物。此为夏侯玄之“上下之益,在能相济”。
合异与相济也适用于传统医药。配药重在调和五味,汤药的熬制同样要求水火相济。羹食与汤药皆需入口,不难想象,二者都要求一定的调配及烹饪技巧——汤药同样有先下、后下与火候的要求。只有在这样的技巧之下,药与食才能由原材料转为美食和验方。中国传统医药在实践上也无不体现出对于“味之道”的追求。本文通过回顾莫斯著名的“礼物”逻辑,分析民族医药的采药与配方这两种关照身体的技术,讨论民族地区医师的采药配方与厨师“调味”技艺之间的密切关联。掌握这两种技艺的专家,无论医技或是厨艺,他/她们将各异之“味”物,赠予到病人与食客的身体生命中。
不仅如此,被称为“大自然馈赠”的食与药,也体现了民族医药实践中人与物共同形成的“行动元网络”(Actant-Network Theory, 简称ANT)③Callon, M., Some Elements of a Sociology of Translation: Domestication of the Scallops and the Fishermen of St Brieuc Bay, The Sociological Review, No.1(1984): pp. 196-233; Latour, B., Reassembling the Social: An Introduction to Actor-Network-Theory, 2005,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行动元既包括人也包括物,都是参与社会关系的重要成员;“网络”则将人与物置于对称、平等的位置,二者在社会交往中的角色同样重要。民族医药实践的“行动元网络”既包含本身源于自然的药材与食材,也包含与之相关的人类技艺与实践。从这样的意义来说,药与食并非被动地处于医生或厨师的技艺操控之下,它们的配合甚至往往带给操作者意外的惊喜,非某一医者或厨师仅仅依靠传承的手艺或传统可以达到。莫斯的礼物概念中“豪”(hau)或灵力/精神力正体现于此。如莫斯所说,“豪”“指的是非生物和植物中的灵魂与力量”,而且“由事物形成的关联乃是灵魂的关联”,“接受了某人的某物,就是接受了他的某些精神本质,接受了他的一部分灵魂”[注][法]马赛尔·莫斯著,汲喆译:《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7—19页。。这也正是行医或烹饪的乐趣所在。味之道,不仅在于药材和食材的调和使用,也在于操作者调配的技艺。而这样的技艺超越了简单的商品经济逻辑,用礼物的逻辑来理解会更加恰当。
显然,这里讨论的是包括民族医药和中医药的传统医药,而药“味”之重要性对于西医药来说则恐怕是另一回事。毋庸置疑,如今许多人更愿意选择西药,正是因其“无味”,也是因为“无味”同时代表了西药所标榜的标准化、有效性和安全性。试想标准化之下的市场化,尤其当“购买服务”之说盛行,服务被推向市场交换,理性的市场关系往往将道德关怀内隐起来,或许这正是当今医患关系恶化甚至达到暴力化的部分原因。而将传统医药的“味道”看作礼物,可以对这个看似被市场交换和商品化所主宰的世界进行了重新想象。
相传商代的伊尹善烹调。他烹调所用的某些原料如姜、桂之类,既可调味,又可以药用。有时他用所烹调的食物来治病,由此创造了治病的汤液。《周礼·天官》记载有“食医、疾医、疡医、兽医”的设置和分工,其中的“食医”就是专管食疗的医官;同书还指出,要“以五味、五谷、五药养其病”[注]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第12页。,已经把饮食与药物相提并论。我国现存最早的药学专著《神农本草经》共载药365种,分上、中、下三品,其中将薏仁、大枣、薯蓣等列为上品。东汉张仲景所撰《伤寒杂病论》中有服桂枝汤后以热稀粥助药力的记载,并主张服药后应忌生冷、粘腻、肉、面、五辛、酒、恶物等。该书还十分注意饮食卫生及食物相克的问题。这些都是将有关食物的知识用于治病的实例。
药有药性,食有食性。食性和药性一样,分为四气五味,即“寒热温凉”四气和“酸苦甘辛咸”五味。中国传统医药典籍《黄帝内经》之《素问·五脏生成篇》说:“心欲苦,肺欲辛,肝欲酸,脾欲甘,肾欲咸,此五味之所合也,五脏之气。”[注]田代华整理:《黄帝内经·素问》,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5年,第21,19页。既然食物有不同之性味,各种性味又各归于不同的脏腑,那么,保持健康就必须讲求食物的五味调和。《素问·六节藏象论》说:“五味入口,藏于肠胃。味有所藏,以奉五气。气和而生,津液相成,神乃自生。”④田代华整理:《黄帝内经·素问》,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5年,第21,19页。意指人体应使摄入之食物五味比例协调,这样才能使人体阴阳气血及脏腑机能协调,正气旺盛,身体健壮。
对于中国传统医药来说,天然药物的性味归经是基本特质,尤其经典的四气五味属性尤为重要。翻开任何一部药物本草或药典,每味药下面都会列出一至两种味,如辛、微温;或酸、苦,寒,等等。这里需要强调的是味道与功能的密切联系,而不是简单的口感问题。譬如,“甘补[益],酸收[涩]”。理解五味的功能意味着不仅是如何将药物分类,还有直接的临床指导作用:五味也是一个重要的标记以引导医者如何配方合药。仅就大家熟悉的中医来说,其配方的技术难度众所周知:虽然有大量古籍记载的经方可供参考,但要经过医生的反复推敲并多次用于临床接受实践检验,同时还要求医生深入了解组方的各味药如何在各自性味归经的区别上达到相辅相成,并要依据病人的具体情况进行药味和药量的加减调整,这样才能在避免药物相互削减作用的同时,在最大程度上取得疗效。这显然与西医有着显著的区别。对于西方医学来说,味道只属于烹调与饮食,西医西药很少有什么突出的味道,即便有,也会通过胶囊将其隐藏起来。
在民族医药的调研过程中,我们还常常碰到许多本地医生常用的药物尚未收入药典或地方本草的情况。此时,民族医药如何判断这些一定程度上“性味归经”尚不明朗的药物,又如何将它们用到临床?根据我们自己对传统医药的了解,我们在民族地区询问了许多医生,尝试弄清他们如何了解药物的性味(甚至归经)以及配药的思路。这些医生几乎人手一册国家出版的药典或地方本草,不难看出他们对于药物的性味归经都有着相当的理解。至于不少本地草药没有列入本草典籍的情况,我们发现,神农尝百草的古老方法同样普遍为大家采用。笔者已经在别处讨论过民族医药的医生们对草药的感情[注]赖立里:《多点、合作研究:西南少数民族医药调查的启示》,《广西民族大学学报》2014年第6期,第5—11页。,而上山采药作为民族医药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项就是带着解药上山,防止尝药的时候中毒。访谈中大多数医生都会向我们强调,他们对草药的知识与实践正是来自于亲身去体验,尤其是那些无法从书本和师傅那里学来的药。更为重要的是,并非药用植物的所有部分都可入药,有根、茎、叶、花的区别,而这些部位的味道也不尽相同。嘴中尝到的味道仅仅是了解这味药药用可能性的第一步。医生们接下来要回去尝试搭配不同的药味,继续亲身体验熬制出的汤药,然后在病人身上进行各种调试,这也需要假以时日。可以说,这样的“临床试验”,从医者的身体开始,最终要形成的是根据病人身体及其所处的具体时间空间状态,通过因人、因时、因地制宜等一系列的制衡而取得疗效的多种药物(力量)组合配方。
1.方医生[注]本文调研对象皆为假名。,黎族。方医生在海南当地是一个有名的黎族医生,目前她唯一的徒弟是她的儿媳妇。婆媳二人在家行医,本来住在五指山下的一个村子。这里也是当地有名的一处旅游开发地,于是诊所就设在自家开设的农家乐饭馆里。农家乐的特色是野菜,当地品种不少而且容易采挖。这样“纯天然”的食物对城里来的游客相当有吸引力,同时方医生也在农家乐搭出的棚子里摆了几个货架,上面陈列着她和媳妇从山上采回来的药材。这些药材已经在她们的住处经过了洗净、晒干、切制等过程,放在这里的可作为“饮片”直接入药。方医生给病人开方后即可照方抓药,病人将相关的饮片买回家熬成汤药服下。方医生也谈到她的一些“粥方”,即将药材与粳米一同熬成粥服用的药方。“效果很好的”,她这样向我们强调。当然她也泡药酒,既有内服的,也有外用于跌打损伤的。
方医生在当地被尊称为“药王”,对当地药用植物了如指掌,看病也甚灵验。我们在她的家里看到一张裱起来挂在墙上的照片,是当年的重要领导人来海南时接见她的照片,可见她的知名度在当地非同凡响。不过,我们很惊讶地从方医生口中得知她并不识字,架子上那些摆放整齐的饮片容器上标记的名称是她的儿子或儿媳妇写下的。她说她的本领都是父亲传给她的,包括认药、采药、制药等各个步骤,而她的父亲也不识字。这让我们想到民族医药的医生常常说“找药”而不是“看病”。对他们来说,有病人上门,最重要的是给病人找到合适的药方,至于“看病”,那是“找药”必经的步骤但绝不是目的。这显然与现代西医和中医共同遵循的治疗常规区别开来:后者将疾病看作一个需要认识的客体来加以反复揣摩,而民族医生们强调的是从病人身体出发来寻求好的治疗手段,讲求的是药物与身体的搭配。这里很难区分孰为主体,孰为客体。药物与身体的配合不是医生自己即可达成的,其间还要有天时地利的配合(比如是否能够找到正合适的草药)。
同来的一位医学院的老师拿出随身带来的《黎族民间医药集锦》给方医生看,她兴致勃勃地翻了好多页。方医生不认字,但是图片基本都认识。她仔细辨认着书上的标本图,说好多药都是她带着该书的几位编者去采集的。她尤其强调她当时坚持要几位编者尝药:不尝药怎么能认识这些药? 另外,书里每味药都标记了用量如50—60g的字样,但是方医生对这所谓的“用量”并不以为然。她和下面即将讨论的羌族李老医生一样,坚持用手抓药,因为这样可以“感知”份量。而要她说具体的克数,她不会知道。同时她也告诉我们,其实“一般写的也都不注清楚,还是要靠自己的体会和经验的”。这样的认识背后,是对普世、标准化(西医式)身体认识的坚定拒绝。确实,从用舌头尝药到用手抓药,方医生更重视的是用身体找药配药,仿佛一名厨艺已臻化境的好厨师,不需要按照菜谱上标明的选材、步骤和分量去烹制菜肴,靠的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手下感觉。
而这“可意会不可言传”绝非纯精神层面的抽象思维,相反,“意会”所依靠的是长期实践之后身体感觉与临床经验的综合反应,是基于当下具体时间、空间的直观判断,由“感”而“知”,是实用技艺与历史积累知识的综合,是医生的至高境界。难怪曾有中医史家撰文讨论“医者意也”,将之作为中国传统医学的神韵所在[注]廖育群:《医者意也——认识中医》,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
2.李医生,羌族。李医生是四川阿坝的一名羌医,因为医术远近闻名,曾在汶川地震后被当地的县中医院请去坐堂开诊,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他的小儿子是传承人,父子二人一同行医。小李医生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个“起死回生”的病例。
某急性重症胰腺炎患者,从当地送到成都的四川省医院治疗了70多天依然不见好转。重症监护室进出6趟,花掉30多万块钱以后,家里实在无力延治,医院大夫也认为治愈的希望不大,遂出院回到本地县人民医院。住院当晚即再次吐血,并出现出血性休克,家人认为恐怕不治,准备料理后事,连棺材都选好买回来,鞭炮也买好,包括羌族去世前一些必备的礼仪,都做了准备。守夜三天,病人依然顽强地挣扎在死亡线上,于是家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找到李老医生。父子二人到病人家里的时间已是下午5点多。小李医生说:“我们刚来的时候,她的脚全是肿的,还有肚子也肿得很大。看她的脉象很弱,而首要的症状是吐血止不住,如果不止血,随便什么药肯定是不起作用;一旦没有吐血了,就有希望。”于是当天晚上只开了一个家传的止血膏方,告诉家属“今天晚上缓得过都好,缓不过就莫医了”。商定第二天如果病人没有出事,再来诊室配方拿药。
当天晚上父子俩并没有回家,而是从病人那里直接回到了诊室商量配方。如此危重的病人,李老医生心里也没底,两人花了三个小时在诊室里商量相应的处方、配伍。小李医生介绍说,当时最难的问题就是既要消肿又要止血,因为消肿需要疏通,既通又止(血)这是相互矛盾的两个面向。如果疏通的剂量大小掌握不好,病人可能受不了。此时的配方,既有止血的又有疏通经络的,还要有补血的,“完全是动脑筋的事情,很考究的”,小李医生颇有感触这样向我们回忆。
所幸病人当晚吃过膏方后感觉还好,于是家属第二天来拿走了父子二人深思熟虑一夜配好的第一付药。吃过八付药后开始下地走路,一共吃了几十付药。常规来说,李老的一付药是一周的量,但是这个病人病情严重,于是专门给病人配制,一付药服用三至五天,随时准备调整配方和药量。到我们与小李医生一起去探望病人的时候,她已基本痊愈,于是成就了一段起死回生的佳话。
这个案例最吸引我们的,自然是李老医生遣方用药的思路:他是如何配方的,为什么这样想,是否遵循了一定的医理,等等。尤其关键的是前八付药。小李医生告诉我们,这八付药每一付都有所不同。为了随时调整配方,父子俩平均两三天就要观察病情,或打电话或亲自上门,询问吃药后的身体状况。他们最希望恢复的是病人的精神状态,同时,如果病人老是感到饥饿,那说明身体功能在恢复,也是非常好的转归。此外还关注她的睡眠。小李医生说如果病人老是睡不着,这就会是一个问题。还比如病人曾经有段时间大便困难,他们就在配下一付药的时候针对这个情况做一些加减。总之,只要中途发生情况,说明当下的配方或多或少有些问题,他们随时准备调整配方。譬如在服用第三付药的时候病人出现了一些紧急的状况,小李医生是这样向我们叙述的:
最紧急的就是吃第三付药的时候,药量过猛了,病情加重了。第三付药只吃了三天,我们马上就过来了,重新配方,这个药就暂时不吃了。当时问她吃什么东西了,开始说没有,我说没吃东西的话她不可能吐那个带血丝的黑水。因为我父亲比较忌讳这个,重新吐血的话就很不好治了。后来家属说吃了4颗豆豉。[可见]吃了三天的这个方,要么剂量小了要么大了,或者从中的配方出现问题,即便一点点问题[也不能有差池]。于是我们把方子拿出来,看它的[各味药]比例多少,如果病人的某一项指标超标了,比如说咳,老是咳嗽是吧,那么这样剂量我加重一点;如果说她吐黑水,那么止血的剂量就加大一点,其他的剂量就相应地减少一点,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其他的药再配伍,是这样的。当时她又吐又咳嗽,又感冒,感冒这个东西必须止住,不止肯定是不行的,要止咳。我们第一付药没有止咳药,第二付药也没有,第三次中途加重的时候老是咳嗽,我就要思考怎么在药里面加止咳的。这个很重要,还加上感冒、心累、解手困难这些症状,那么剂量多少,怎么抓药,怎么配方肯定要重新思考(病人儿子:我现在觉得,在配方的时候很关键,可能每一种药都可以治她的病)。对的,你看到我们花了三个多小时,就在中医院。(转身对我们说)他看到我们没有回去,研究这个方怎么配。
自始至终,医生密切关注着病人的状况,不仅精神状态,尤其重要的是药物与身体互动的即时反应,或者说时间性的身体(状况)。而决定每一付药的配方组成因素,不仅有精神状况、身体状况,还有之前的药物及考虑之中的药物,它们的性味归经,它们与病人身体的相互作用(功效)。进一步思量,还包含家人、居所、食物,乃至李老医生自己从医以来的治疗经验,他的父母祖辈家传的治病经验等一系列的实践历史与记忆,行动者网络由此拓展开来。可见李老医生的“思路”并非某样固定在脑中的现成知识的随取随用。相反,这是一个不断与具体时空之下的各行动者(actor)及行动物(actant)交互作用、影响(affect),进行交涉、判断的复杂过程。回忆这个案例的时候,李老医生告诉我:这个病人的求生欲很强烈,而且她的家里人也不放弃,全家人的感情非常好,这也很关键,让他有了大家通力协作的信心。
民族医药所使用的药用植物,其本身具有的药用性质在于药物的性味归经,这对中医来说并非新鲜事,早在《黄帝内经》即有“药有酸咸苦甘辛”的记载。这五味的产生,首先是通过口尝,即用人的感觉器官辨别出来的。它是药物真实味道的反应,更是中医以此对药物作用的高度概括,譬如“酸收、苦坚、甘补、辛散、咸软”。民族医药的配方原理也大致类同。这里我们需要注意的是,无论是方医生还是李老医生,他们都不识字,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训练。对配方技能来说,他们不会像中医院校培养出来的大夫那样,通过背诵“药性赋”、“汤头歌”来记住各个药物预先给定的“性味”。他们的知识来于自己上山采药、尝药、制药、配药的身体实践。而药物的性味也并非采药的时候一尝便知的,这不仅要求医者自身的身体感知,还要通过相当一段时间的临床使用才可决定。而尝药本身显然有着对医者的感官要求,这恐怕也要基于长期采药、尝药、用药的经验,才可以得到一个初步的“尝”出的判断。可以说民族医生“找药配方”的技能,是通过身体力行的用药及临床实践加上传承下来的经验知识,才得以修炼成形。而更为重要的是民族医者中的一些“药王”和“神医”,他们药到病除的灵验,不仅与配药的技能有关,还与药物自身的品质(药力)、身体(包括医者和患者)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这与我们所熟知的那些对名家医典了然于心的学院派中医专家有着显著的不同。
从事民族民间医药的医生,像方医生和李老医生这样不识字的,就注定了他们的医术传承必须通过口传心授的方式。笔者的研究侧重于知识人类学,即民族医药知识的生产与实践,访谈也往往重在了解医生们的行医思路。认识到医生们对自己经过长期实践总结而得来不易的验方的珍视,作为研究者,我们当然尊重他们对遣方用药关键环节的“保密”。如果谈话中碰到医生们对某些配方和药物保持沉默,我们便不再追问。但是随着调研的深入,我们发现很多情况下医生们的沉默并非关乎“保密”,而是研究者的那些问题往往来自书本,让许多民族医生不知所云,无从作答。换句话说,与民族医生的行医实践相比,我们的问题来自相当不同的知识体系,对他/她们来说基本上是陌生的。譬如上面方医生的例子。她坚持尝药,但是她尝出来的味道真的和中药经典的“四气五味”一致吗?正如她指出来的,书上的范例太笼统,无论是药味还是计量。譬如同一味药兼具苦、甘两种味道,组方时取其苦还是取其甘?当我们问到他们的“思路”时,他们如何向我们说明这样一个他们自己不假思索但又结合了自身长期的身体经验和认药及配方经历的复杂历程?小李医生形容他的父亲在思考配方的时候,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如此一个声形光影兼具的综合历程,正是因为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深刻的身体性与经验性。对于我们这些学院教育出来的研究者来说,会猜疑对方是在“保密”;对民族医生来说,则是怀疑我们“懂不懂”或能否与她/他们对称、平等地交流。
我们的少数民族医药研究团队大多来自中医院校,笔者本身也具备一定的中医基础,但是现代的中医教育,即便中药学专业的学生,更多的也是实验室里对某些特殊成分的现代科学分析,与民族医生们对生长在本乡土壤中的药材的理解相距甚远。我们这些从来没有经历过上山采药、不曾手触口尝那些药材的所谓“学者”,何以理解这些药材深藏于中的复杂药性、“四气五味”?用人类学术语来说,这些民族医生早已超越了自然/文化以及身/心的二分。他们(的全身心)与药材(的功用和性质)以及病人(随疗程而变化的身体)组成了疗愈过程的行动元网络系统,相辅相成互相作用。尽管他们的知识难以言传,似是不愿泄露的“秘密”,但是方医生的儿媳和小李医生这样的传承者不会认为是秘密,而是需要长期浸淫于中、接受全方位训练的传承与习得过程。个中道理,我们这些与他们最多相处一周的研究者,是不会懂的。也难怪民族医生们往往保持缄默,因为单凭语言,是说不清楚的。
访谈过程中,“药王”方医生总要问我们“懂不懂(医药)”,似乎对我们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她掌握的药物和性味、疾病与效验,不抱太大期望。毕竟,临床的关键在于实践,我们这些研究者在有限的时间内仅凭眼睛观察、凭语言交流去询问她在某一个病人身上用了哪些药,以此了解一位民族医生的临床实践还远远不够。那么当研究者并非民族医药从业者,也无法在较短时间掌握医疗实践的前提下,民族医药的人类学研究如何做到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翻译”?回到“行动元网络”的思路也许会更加有帮助,即“去人类中心”、将“物”引入研究视野的对称研究路径[注][法]布鲁诺·拉图尔著,刘鹏等译:《我们从未现代过:对称性人类学论集》,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0年;Latour, B., Reassembling the Social: An Introduction to Actor-Network-Theory, 2005,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首先,如前所述,药材对于民族医生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他们尤其强调药材的来源、质量与性味。而我们普通人对于食材的关心,从种植、加工、烹饪、食用,乃至谈论食物的时候,也从来不会忽视食材本身的高品质要求以及不同食材从性状到口味等各具的特点。同样,大家都理解高超的烹饪技艺需要长期的训练和身体力行的实践,厨师对食材的近乎本能/身体性的认知也同样关键。更为重要的,是将各种不同的食材或药材组合在一起从而带出单一食材/药材无法呈现的味道/药力的调配能力。这里体现的不仅是人与物之间的交互作用,物与物之间的交互作用同样重要。大千万物,相生相灭,好的厨师一直在从大自然汲取灵感,好的民族医生也是。上山采药,山也是不容小觑的行动元,是与医者、病人与药材共生的要素之一。
其次,不妨从“生”入手思考“行动元网络”这一研究路径。《庄子·知北游》言“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注]方勇译注:《庄子》,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359页。,“聚”为生之关键。无论配方或是烹饪,调配的同时也是将各种食材/药材聚集在一起的过程。更具体地说,“聚”可以指人与物聚在一起,也可以是医生或厨师将他的原料收集在一起。而对材料的选择,包括通过加工而将一种材料变成另一种材料的过程,可以说千变万化:有的要原汁原味,有的要加工炮制,而这些过程,指向的都是生命之需要。其实,无论是提供日常需求的食材,还是治病纠偏使人回复健康的药材,都遵从这一道理:聚则为生。民族医生们将纷繁的各色材料汇集起来:上山找药、认药、尝药、采药、制药,见识病人及其家人、认识病情、拜神、配药、追踪病情发展、管理饮食、调整方剂,直至病人治愈。这个“调配”的过程不仅有医生对药材的选择和用量,还包含了病情以及病人的身体与药物相互作用下的反应及其具体表现对医生用药的能动支配。这超越了仅仅体现于医生的单一“主体性”。尽管被当地人誉为能够起死回生的“神医”,李老医生还是这样告诉我们:“医生都得行,只要药得行就得行。”他对草药的深厚感情一直令我们印象深刻,尤其这句话:药是大自然的馈赠,大自然是不可穷尽的,药也不可穷尽。
七月的一天早上,云南大理。我们准备从这里搭乘长途车去维西傈僳族自治县调查当地的民族医药,出发前我们到附近找一家米线店吃早饭。来过云南多次,早已知道米线是云南人惯常的早饭,仿佛北方的面条那样稀松平常,不算难得的美味,也不会难吃到哪里去。看到一爿人不算少的小店,我们走了进去。这是一家夫妻店,妻子主厨,丈夫收钱,打下手。选定位子坐下后,我到灶前去买米线,只见林林总总的调料摆了两排,常见的葱花、香菜自不必说,还有新鲜切碎的西红柿,加上胡椒粉、辣椒粉、碎花生等,红红绿绿各种颜色已经引出了不少食欲。米线入汤碗,女主人看出我的犹豫,周到地帮我加好调料,最后问一句要不要辣椒,我答要,于是放一勺辣椒油递到跟前。正拿不准是否要再加些西红柿,女主人看出我的心思,微笑着说:“放进去酸酸的,好吃的。”
这是一碗出乎意料地好吃的米线。重点是汤非常鲜美,加上适度的辣椒油、香菜和西红柿的完美配合,一大碗米线被吃得干干净净。和羹之美,在于合异。老板娘通过她精心调配的米线给了我们一个身心美好的早晨。这样一种美好,身体最能体会,远胜过语言的传达。良药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美食也好,良药也好,其在施与方(厨师、医生)与接受方(食客、病人)的身体之间传递的药/食之味,堪比礼物。
药味作为礼物,传达的是医者宝贵的从医经验与智慧以及对病人特殊的需要、处境的悉心关照。当然这里的“药味”是医者在熟知每味药自身的基础之上,将不同药味组合起来生产出卓有效验的组方之“味”。民族医生在多年行医实践之下,经反复推敲、思量之后配出验方,病人拿到家里熬成汤药,喝下去的不仅是不同药味相互生化而成的药力,也满含着医生细细参证病体之后的关切。即便这方药是病人花钱买回的,也难以否认其中超越了金钱交易、属于“礼物”范畴的那部分。有效的药味组合,何尝不是关心病人的医生所赠与的礼物?而病人,在喝下汤药的同时也跨越了医患之间的社会距离:将自己的身体置于陌生专家的支配之下,其中难道不也含有对于对方善意关切的信任?
人类学的礼物与交换理论倾向于区分施与的与售出的事物,区分社会呈现与市场商品。确实,传统中医或民族医药传统中,医生总是与市场关系保持一定的距离。“杏林”一词的由来,即来自于病人通过在医生的房前屋后种植杏树来表达对医生的谢意。过去,医生只是逢年过节收取病人的“聊表心意”的礼物,在一个“总体呈现”的体系中交换,不会收取费用,这对于商品化买卖交易的市场来说是相对陌生的。在市场经济如此发达的今天,民族医药的医生们当然不见得一定固守传统,藐视金钱交易。大理的老板娘做出美味的米线也有挣钱养家糊口的目的。医生们大多要为他们的诊疗服务和抓中药的药包收取费用。在偏远农村行医的民族医生,虽不一定收取费用,仍有病人拿母鸡和大米来报答诊疗。这也可以看作市场交换的一种形式。有人类学民族志专门讨论过交换过程中金钱与物品难分彼此的现象,很多时候并不容易区分是商品交易还是礼物交换[注]Yang, M.,Gifts, Favors, and Banquets: The Art of Social Relationships in China, 1994,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Osburg, J., Anxious Wealth: Money and Morality Among China’s New Rich, 2013,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正如莫斯在《礼物》的最后总结说:“如果某样东西真是有价值的,那么除了它的销售价值以外,它仍然具有一种情感价值。我们并不是只有商人的道德。”[注][法]马赛尔·莫斯著,汲喆译:《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第113页。交换总是既包含商品也包含礼物,既有利己的市场关系也有维系人际关系的慷慨举动。当然也不是说一定没有泾渭分明的区隔:有的确实完全属于商品,不可能在市场之外建立任何关系;有的则属于非常亲密的交换以拉近社会距离,如婚姻关涉的双方家庭的聘礼。这样的交换,至少需要有所预期的感情才能够进行。
本文的目的正是强调礼、物、情感的混融,尤其药、食“合异”之美味及效验的治疗。施予者与接受者双方本是陌生人,通过药与食的礼物作用而跨越彼此的社会距离,连结在一起。尽管现代社会大部分食与药的交换是通过商品而非礼物交换完成的。但是食与药,它们一定要求操作者具有调配的技艺。医者与厨师不仅需要掌握各种原材料的味道并将其巧妙搭配,还要具备将配出的味道直达我们饥饿的或不适的身体的能力。可以说,在调和五味的同时,他们将礼物和商品、公共交换和私密分享都巧妙地混融在了一起。他们熟知并熟用味道,更多地是通过他们的手、眼、口而不是头脑和书本在搭配、在给予礼物:有效用的食材和药材从他们的身体慷慨转移到对方的身体。很遗憾,这种专长和技能恐怕也要越来越少见了。
如此来重新认识行医和烹饪过程,是一个拉图尔意义上的超越了以人为中心,并非局限于语言和人际交流的“社会”生活[注]Latour, B., Reassembling the Social: An Introduction to Actor-Network-Theory, 2005,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这样的社会生活,为多种活动和实践所交织,关涉的也不仅仅是人,还包括其他物种(以及生态)的综合交互作用。这正是目前正在人类学、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STS)等领域广为讨论的多物种共同生产(multi-species coproduction)的鲜明代表[注]Chakrabarty, D., The climate of history: four theses, Critical Inquiry 35(2009): pp. 197-222. Tsing, A., The Mushroom at the End of the World: On the Possibility of Life in Capitalist Ruins, 2017,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从人类活动为中心的视野转向“多物种”的去人类中心的视角,目前在人类学研究中受到愈来愈多的重视。其实,吃本身,不正是多物种汇集的一项实践?吃总是由多物种同时进行着的一种合成生产。这是一个毁灭与新生同步的过程。这过程复杂但不混乱,具有多重主体性但没有绝对唯一的支配。它是多中心的,是将各个物种的能量汇聚到新生的过程。回到我们的民族医药实践,这也是将各方力量汇聚在一起的过程,正如庄子所说“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这是一个生生的实践,指向的是关于生的宇宙观的实践,并非简单的商品交换逻辑可以完全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