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中医药大学(沈阳,110032)
王同宇 曹 瑛△
《辞海》中说:“人文指人类社会的各种文化现象。”《周易》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人文观是由某种特定文化推崇发展而来的系统的价值观念,是人类在认识、发展和完善自身过程中形成的行为准则,在参与和规范人类自身的社会活动时,表现为对人生存在意义的理解与追求。“中医学植根于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无论是其理论体系,还是其研究方法,均源于中国传统文化。”[1]中医学奉行“医乃仁术”的宗旨,始终服务于人类的身心健康事业,长久以来为人民福祉所系。中医学人文观是中国传统文化发展的自觉,也是中医学发展创新的自觉。中国古代文献蕴含着丰富的中医学人文思想,只要善加挖掘研究,相信对中医学的传播和发扬大有裨益。
《太平御览》是北宋李昉、李穆、徐铉等学者奉敕编纂的类书,始于977年3月,成书于983年10月。《太平御览》是一部大型综合性类书,分55部550门,编为千卷。《太平御览·人事部》(以下简称《人事部》),从第三百六十卷起到第五百卷止,共计141卷,分为233小类,蕴含着丰富的中医学人文思想,它的传播对中医学的发展有积极的促进作用。
《荀子·解蔽》曰:“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人事部》以“叙人”篇为始,阐释关于人的本质的认识,次为人体部位、形体、脏腑等方面的内容,其次为动作、容止、情志、体感等,再次为梦、鬼神等,又次为道德、品行、交友、态度、施报等,最后以表示等级关系的“佣保”、“奴婢”小类结尾,较为全面地反映了当时社会对人本身的认识水平。本文将从《人事部》类目设置、编排的特点、收录的材料内容,对其中体现的整体观、人文道德进行分析阐述。
《礼记·礼运第九》曰:“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中国的传统文化体系,是在整体观约束的理论范畴中形成的,而整体观是整体思维与客观存在相互结合的产物,对万事万物求大同而存小异,其核心在于维持宇宙的和谐,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特点。整体观引入中医学后,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它包括人体自身的完整性及其内外延伸,即人与自然、社会环境的统一性是一个整体。人体作为复杂的有机整体,构成人体的各个部分之间、各个脏腑形体官窍之间也是一个整体,整体观强调在结构上保持完整,功能上相互协调为用,病理上相互影响。
天人相应,指人体与大自然有相似方面或相似的变化。《素问·宝命全形论》曰:“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自然环境及阴阳、四时、气候等与疾病关系密切,是古人观察疾病与大自然时总结出来的。在因时、因地、因人制宜的环境中,形成大自然与人体动态稳定的“生态系统”平衡,因此中医整体观约束下的天人相应关系,也是对大自然与人体构成的系统平衡稳定状态的理论描述。
《素问·举痛论》曰:“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人事部》记载了大量关于天人相应的论述。如在第一类目“叙人”中收录《尚书·泰誓》曰:“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又收录《春秋繁露》曰:“唯人独能偶天地。人有三百六十节,偶天之数;形体骨肉,偶地之厚;上有耳目,明日月之象也;体有空窍,理脉山谷之象也;心有哀乐,喜怒神气之类。故小节三百六十六,副日之数也;大节十二分,副月之数也;内有五脏,副行数也;外有四肢,副时数也;乍视乍瞋,副昼夜也;乍柔乍刚,副冬夏也;乍哀乍乐,副阴阳也。”又收录《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又收录《淮南子》曰:“古未有天地之时,惟象无形,窈窈冥冥,鸿洞莫知。其间有二神经营天地,二神,阴阳之神也,于是乃别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烦气为虫,精气为人。是故精神,天之有也;骨骸,地之有也。精神入其门而骸反其根。”又曰:“故头之圆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天有四时、五行、九解、三百六十六日,人亦有四肢、五藏、九窍、三百六十骨节。天有风雨暑寒,人亦有取于喜怒。故胆为云,脾为风,肾为雨,肝为雷,以与天地相参也;而心为之主,是故耳目者,日月也。”
明代大儒王阳明说:“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也。”《医学源流论》中说“治身犹治天下”。《人事部》中收录的材料,着重将人的形体结构与天地万物相互对应,用宏观的物体形象与微观的抽象概念相互对比阐明,极其巧妙地体现了“人体小宇宙,宇宙大人体”的整体思维,而这正与祖国医学经典《黄帝内经》中阐释的天人相应的观点如出一辙。比如《素问·宝命全形论》曰:“天有阴阳,人有十二节;天有寒暑,人有虚实。”又如《素问·离合真邪论》曰:“夫圣人之起度数,必应于天地,故天有宿度,地有经水,人有经脉。”这些都是对天人相应关系极其精准深刻的阐述。
《人事部》记载了许多关于形神合一的论述材料。如收录《左传·昭公七年》“郑子产曰:‘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用物精多,则魂魄强。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其中魄即形也,阳即神气也。又《汉书》曰:“司马迁曰:凡人所以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弊,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返,故圣人重之。”诸多条目都将形、神合并加以叙述,以说明形神合一不可分离的道理。无独有偶,在《黄帝内经》中关于形神合一的论述也是不胜枚举。如《灵枢·邪客》曰:“心伤则神去,神去则死矣。”又如《素问·疏五过论》曰:“故贵脱势,虽不中邪,精神内伤,身必败亡。始富后贫,虽不伤邪,皮焦筋屈,痿蹙为挛。”
《人事部》按233个类目主题编排顺序,包括人的起源、形体、脏腑、动作、感觉、寿命、梦、人性、社会关系等各个方面,描述身体特征、精神感觉、社会特征,总括人体外在形体、内在脏腑,以及相关器官,构成了普遍意义上的、具有相同存在特征的人的“模型”。类目中列举了人的形体局部结构。如手、掌、指、爪、足等,后又描述动作功用,如行、步、趋、走、跳、蹲等,再则描述情志,如笑、喜、忧、悲等,及感知觉,如声、色、冻、饿等类目与之对应。如在《人事部·足》中《尔雅》曰:“趾,足也。”《说文》曰:“足在下也。”与之对应的《人事部·行》中《毛诗·谷风》曰:“行道迟迟,中心有违。”又《载驱》曰:“汶水汤汤,行人彭彭。”而且《人事部》在编排上有相互贯穿承接的特点。如孝的类目中411卷孝感,412卷孝上,413卷孝中,414卷孝下、禄养,而后则联系社会关系作为印证,如415卷孝女。如收录《孝经》曰:“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又《东观汉记》曰:“黄香,字文强。父兄举孝廉,贫无奴仆,香躬执勤苦,尽心供养,冬无被袴而亲极滋味,暑即扇床枕,寒即以身温席。”
《人事部》呈现的类目分类格局,及在类目的设置和编排特点上,注重人的形体存在与个人主观能动性在社会性上的实践统一,将人的形体脏腑与精神活动并列,身体特征与社会特征并列,说明形、神统一而且相互为用的主体特征。可见以李昉、李穆等为代表的宋代学者,不仅认识到人体自身的完整性,也认识到人与自然、社会环境的统一性,符合中医学的形神一体观,与中医学整体观的深刻内涵一致。
《素书》曰:“执一尺之度,而天下长短尽在是也。”科学地讲,宋代学者的编纂设计,也是对当时社会人们已经普遍接受的思维观念的再现。中国古代哲学亦认为,形神合一,形与神不可分离[2]。形神关系是《内经》心身观的核心[3],形神一体是指作为思维对象客体的人是形神相偕相依的统一体[4]。《黄帝内经》提出人要“形与神俱”,才能“尽终其天年”,可知形神合一即是对客观存在与思维运作的辩证统一关系的论证。
中国古代自西汉武帝起,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遂采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文化政策,历代统治者利用儒家伦理道德规范社会秩序,塑造人们的思想和行为方式。宋代亦概莫能外,经过唐末五代十国“黑暗时代”的洗礼,大一统国家初步走上正轨,社会生产力进步,文化发展具有多样性,亟需建立一种共同的文化认同。基于此有宋一代才形成中华“文化复兴”之大观,“催生出新儒学,新儒学崛起后又成为宋、元、明文化发展的精神‘木铎’,东亚文明构成的动源”,“大有超逸汉唐、光耀世界之风姿”,“增强了华夏民族的凝聚力、融摄力及文化的辐射力。”[5]
从“天地闭,贤人隐”的五代走过,人民挣脱了中国最堕落最黑暗的时代,统一稳定的社会秩序得以重建,中华文明再次焕发生机,编纂于北宋初年的《太平御览》正是文化复兴的一个例证。《人事部》类目设置上,诸如师、友、赠遗、报恩、礼贤、待士等,构成了以道德、孝、友悌、仁、义、谦、让等组成的道德体系,着重突出了人的道德品行的重要性,这一点在类目的数量和篇幅上都有所体现。关于道德品行的类目大约有“贤”、“圣”、“道德”等共30余类,记载关于伦理道德的内容篇幅总量达50卷以上,涵盖了儒家所倡导的仁、义、礼、智、信和孝、廉、恭、俭、让各个方面。在材料内容上体现了儒家“以修身为本”的入世价值观,即“处理日常的人伦事务……正是人格发展的实质所在”[6]。《人事部》辑录的材料,发挥了儒家哲学引导、协调和凝聚的精神作用,注重人性的道德顺从及与社会伦理关系的理性协调,强调人性在社会秩序伦理关系下的运作与维持,要求人民积极处理复杂的社会生活、政府和文明的问题,维持封建帝国的和平与秩序。
宋代统治者高度重视医学,大量吸收有文化素养的儒生学医,“儒而知医”成为一种时尚,文人士大夫习医风气蔚然盛行[7]。大诗人陆游曾在病中拟的一首《小疾偶书》,放言曰:“胸次岂无医国策,囊中幸有活人方。”宋人将苏轼医药杂谈附于沈括原编《良方》合成《苏沈良方》一书。王安石尝谓“自诸子百家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无所不读。”可见宋代文人士大夫习医知医的盛貌。这种社会现象,无疑促进了医学与儒学的交流,使儒家人文道德与医术紧密结合在一起,因此社会中出现了更多医术与德行并重的儒医,对中医学的发展影响深刻。
中医学史上有“孝子知医”的传统,金代张子和所著的医学名著《儒门事亲》,就是儒而知医的最好例证。在该书原序言中提到“为人子者,不可不知医”,传统儒家文化中提倡的孝敬父母的道德观念,已经潜移默化地成为医德修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医学的发展过程中,医德修养早就突破了“内亲其亲”的范围,而是像《孟子》描述的理想社会那样,“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要求医者把病人当作亲人一样对待,将博爱无私的人文关怀渗透其中,作为后世医家高尚的职业操守而为世人所熟知。正如唐代名医孙思邈《大医精诚》所言:“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在人类科学技术史上,道德规范总是滞后于技术发展。然而历代的中医人却能始终兼顾彼此,除了始终不懈地提高医疗技术,同时从中国传统文化和医疗实践中,不遗余力地加深对医德的认识和总结,将医者仁心当作一种高尚的情操修养和医道追求。
“人有无妄之疾,医乏不死之方。”一声善意的关怀,一杯温暖的茶水,在病人的内心中激起的正能量感性体验,常常超越药石针砭的效用。对于医者而言,终日辗转病床之间,病人惨状目不暇接,更当深知“苍生大医”的初衷,发“见彼苦恼,若己有之”的恻隐之心,方能在仁心处站定,一心一意为病患解除疾苦。爱因斯坦说:“关心人的本身,应当始终成为一切技术上奋斗的主要目标。”[9]这种观点也是中医学人文精神的核心所在,即以人为中心,注重对生命内在质量的关怀,注重对人类的关怀。[10]这是医疗实践永不褪色的标志,也是中医学发展永不止息的动力。因此,对有志钻研岐黄之术的中医人而言,培养高尚道德和人文素养,学会关怀也是一门重要的必修课。
中医学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生根发芽,彼此同源,互通相伴成长至今,二者相互补充、相互启发、相互促进,脱离传统文化深厚内涵的中医学将会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人事部》中诸多关于道德准则方面的内容,与中国传统养德全生之道关系密切。中国传统养生十分注重“以德立身”、“养生必先养性”,这里的“性”是指品德、禀性[8]。《人事部》收录《春秋元命苞》曰:“圣人一其德,智者循其辙,长生久视。”又收录《论语》曰:“不仁者,不可长处乐。”中医学亦强调通过培养高尚的道德修养,保持身心健康,尊爱生命。《素问·上古天真论》载:“嗜欲不能劳其目,淫邪不能惑其心,愚智贤不肖不惧于物,故和于道。所以能年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者,以其德全不危也。”二者都积极肯定了道德生活在人们的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
《人事部》所包含的医学人文内容,远不止上述方面。英国科技史学家李约瑟曾经指出:“每当人们在中国的文献中查考任何一种具体的科技史料时,往往发现它的主要焦点就在宋代。”[11]宋代的文献不仅能体现科技史的特点,也最能体现中国古代文化的特点,从宋代文献中搜集整理传统医学人文素材,不仅能为现代化的中医学人文研究起到正本清源的作用,也必然能为今后中医学的发展,为中医学理论与临床实践的有机结合作出巨大贡献。
中医融合着科学与文化的双重基因,是东方思想影响下的关于生命与疾病的巨大而独立的知识体系,既是我们获于历史的伟大遗存,也是我们走向未来的思想财富[12]。
因此,从中国古代非医学文献(如《太平御览》)中搜集整理中医学资料,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参考文献
[1] 张莎莎.中国传统文化对中医教育的现实意义[J].中医药文化,2012,4(4):54- 56.
[2] 王琦.形神一体的形神观[J].中华中医药杂志,2012,27(3):652- 654.
[3] 郭显英,李兆建.《黄帝内经》心身相关问题研究进展[J].上海中医药大学学报,2015,29(4):83- 86.
[4] 王琦.形神一体的形神观[J].中华中医药杂志,2012,27(3):652- 654.
[5] 韩钟文.中国儒学史[M].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1986:63- 64.
[6] 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13.
[7] 薛芳芸.宋代“儒而知医”社会现象探析[J].医学与哲学,2011,32(4):77- 78.
[8] 王庆其.中医健康养生的理念及哲学智慧[J].中医药文化,2015,5(2):19- 23.
[9] 爱因斯坦.在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的讲演[C]//陆挺,徐宏.人文通识讲演录.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258.
[10] 何渊,周琴生,张晓,等.浅谈医学文化中的人文精神培养[J].医学与哲学,2007,28(4):47- 49.
[11] 卢嘉锡,廖玉群,等.中国科学技术史:医学卷[M].北京:科学出版社,1998:8- 9.
[12] 焦振廉.中医与文化泛论[J].中医药文化,2008,21(4):22-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