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青飞
〔摘 要〕秦腔现代戏《项链》面向现实,将主人公韩雪莹置身于一个欲罢不能、无法逃遁的“项链”事件漩涡之中,凸显现代人对个人操守的纠偏与升华。通过在戏剧性、唱词抒情、表演、舞台美术等方面的充分戏曲化,秦腔现代戏《项链》避免了简单的“话剧加唱”,彰显戏曲艺术的独特魅力,成为近年来秦腔现代戏创作上的新突破之作。
〔关键词〕秦腔现代戏;《项链》;徐新華;戏曲化
2018年1月,陕西省戏曲研究院重点打造的剧目秦腔现代戏《项链》亮相于西安舞台。该剧的题材横移自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项链》,此一故事因出现于中学语文课本而家喻户晓。作为善于在世界文学经典中寻找探索人性的题材的编剧,徐新华以其细腻的笔触,完成《项链》从小说到戏曲的文体转化,同时注入个人的当代思考,在温情和善意中唱响一曲现代诚信之歌,使我们看到纠偏与救赎中的人性升华。
一、本土化的转化与改造
清初戏曲实践家李渔云:“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脑。主脑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传奇亦然。”①徐新华近年来的剧作《小镇》《小城》的主题鲜明,前者改编自马克·吐温小说《败坏赫德莱堡的人》,表现了千年古镇从假象到真相、从掩饰到公开、从旧道德到新道德的转化与升华;后者展现的则是人情利益链与现代契约文明的冲突。这些剧作都瞩目于现代人的灵魂挣扎与人性复归,聚焦于人性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在秦腔现代戏《项链》中,徐新华将莫泊桑的小说《项链》进行主题转化。小说以19世纪末的法国为时代背景,以契约精神为精神背景,通过玛蒂尔德付出10年辛苦来偿还项链债务的悲剧,完成对虚荣的针砭。在秦腔《项链》中,主人公韩雪莹在项链丢失后,由于买不起真项链,无奈用假项链以解燃眉之急,从而陷入内心纠结之中。因此,秦腔现代戏《项链》不再是对虚荣的针砭,而是通过一串项链的借、失、还,映照出人在虚荣、欺骗、救赎之中的心路历程,凸显出在当下习以为常的生活惰性中,主人公对灵魂的自我拷问与自我救赎。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小说《项链》有渲染契约精神之用意②,而秦腔《项链》则将主人公韩雪莹置身于一个欲罢不能、无法逃遁的“项链”事件漩涡之中,探究人性的复杂,叩问灵魂的哀鸣,凸显现代人对个人操守的纠偏与升华。
徐新华在进行主题转化的同时,相应地进行社会时代转化、人物转化与文化转化。社会和时代往往是决定一部作品气质与风貌的决定性因素。小说《项链》的时代背景是19世纪80年代的法国,当时的社会充斥着虚浮之气,追求享乐与追求虚荣之风大盛;而秦腔《项链》则以当代中国消费主义社会时代为背景。这一社会和时代背景的转化,必然对全剧的故事、人物、立意产生影响。
小说《项链》的主要人物是玛蒂尔德,出身小职员家庭,是教育部的小科员路瓦赛的妻子。在秦腔《项链》中,出现了三对夫妇,分别是:韩雪莹与王亚先、傅丽丽与黄柏钧、韩二龙与贾三妮,对应当代中国的普通白领、底层民众与上层富豪。韩雪莹和王亚先是凭借读书从农村进入城市的普通人,是当代中国新城市人的典型;韩二龙和贾三妮则是进城务工的农民,是当代中国农民工的代表;傅丽丽是韩雪莹的大学同学,与富豪黄柏钧订婚,成功改变人生地位。这些人物是当代中国公民的典型形象,不同于小说对一个人物形象的呈现,而是瞩目于形象群体,凸显了当代中国的民众群像。
由小说《项链》到秦腔《项链》的创造性转化,文化的转化是其改编能否成功的关键。在小说中,当时的法国是一个具有契约精神的国度。西方的契约精神源远流长,最早可追溯到古希腊。正因为如此,在项链丢失后,玛蒂尔德并未逞计谋、耍聪明、“想办法”,而是负责任的、有担当的。在秦腔中,韩雪莹用假项链解燃眉之急后,内心陷入纠结徘徊,凸显的是传统文化中的诚信、反省、自律、慎独、修心等命题。当前,不少跨文化改编的作品因为缺少本土化的文化土壤而水土不服,而《项链》的文化转化则显得较为自然。
可见,秦腔现代戏《项链》尽管脱胎于世界著名短篇小说《项链》,但已中国化、民族化、本土化,成为一部极富创造性的作品,是一部蕴含力度的中国剧作。正如傅谨先生所言:“假如现代戏能够存在而且能够拥有生命力,那么它首先必须是能够贴近当时人的心灵,代表民众真实心声的。”③
二、充分的戏曲化
秦腔现代戏《项链》从戏剧性、唱词抒情、表演、舞台美术等方面进行充分的戏曲化,避免了简单的“话剧加唱”,彰显戏曲艺术的独特魅力。
戏曲往往“无奇不传”,一部优秀的戏曲作品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展现尽可能复杂的戏剧冲突,使其本身充满戏剧性。小说《项链》通过最后发现项链是假的这一情节的巨大反转来呈现其戏剧性。而在秦腔《项链》中,在项链丢失后,韩雪莹用假项链以解燃眉之急,此后韩雪莹陷入了内心煎熬,其间伴随着与丈夫的婚姻解体,韩二龙与贾三妮诚信还钱,3年后韩雪莹买了真项链还给傅丽丽,而傅丽丽与黄柏钧也向韩雪莹说明项链是假的实情。在紧张的情节进展中,秦腔在小说的戏剧性中,增加了符合戏曲艺术规律的戏剧性。
小说《项链》以冷静的白描手法来呈现人物对话和场面叙述,几乎很少触及主人公玛蒂尔德的内心世界。在秦腔《项链》中,剧作家专注于主人公韩雪莹内心世界的开掘与关照,小说原著并未着笔的心理变迁与心灵悸动,得到充盈的展现,而这正得益于戏曲诗化的唱词所独具的抒情写意功能。剧中韩雪莹在陷入灵魂的纠结后,走路时觉得“包中的项链如同火烫,烫得我脸红、耳热、脚软、心慌、战战兢兢、失魂落魄几欲狂”;听人说话则会“一字字如利刃扎在心上,一句句都叫人羞恨难当”。这一“解心”的戏曲创作手法与戏曲唱词的抒情性相得益彰。
戏曲的最终实现要从文本走向舞台。作为当代秦腔艺术的领军者,主演李梅将韩雪莹借项链的无奈、丢项链的后悔与痛苦、还假项链的忐忑煎熬、还真项链的执着坦然的心路历程,层次分明地展示在舞台上,体现了秦腔表演艺术家的舞台功力。其表演极富张力,又拿捏有度,尤其是表现人物内心矛盾的大段唱腔,细腻立体,感人至深,使秦腔长于抒情演唱的特征得以极大张扬。李君梅、郝卫、王航、魏艳妮、包冬冬的表演也颇为不俗,可圈可点,以精彩的表演,诠释着人物的内心世界。
舞台上出现的青铜色、蓝色、红色三种色彩的“人物雕塑”,代表当代中国不同的社会群体和阶层的人物形象。其以“人物流”的形式反复运动,叠加呈现,蕴含着一种人与自然相统一、人与人和谐的本土文化智慧,在一定意义上丰富了这部戏的内涵。此外,还通过现代城市與古老门楼的景片交替和光影渲染,彰显着时代环境与身份背景的变化,凸显出人物内心细腻的情感。舞台美术作为一种无言的在场,使该剧更富视觉意蕴。
三、秦腔现代戏的新突破
近年来,戏曲中的跨文化改编之作层出不穷,佳作迭现,成为当代戏曲文化中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与戏曲跨文化改编不同的是,秦腔现代戏《项链》其实是跨文化与跨文体改编,这也意味着其难度略大。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项链》以19世纪末的法国为时代背景,以契约精神为精神背景,采用了简单明了的小说线性:假—真—假。借来的项链是假的,还了一条真的,最后发现借来的项链是假的。
在秦腔现代戏《项链》中,徐新华改变了这一故事的背景,以当下中国社会为真实背景,仍然围绕着借项链—丢项链—还项链而推进情节进展。主要人物不再是玛蒂尔德,而是当代都市白领韩雪莹。女主人公韩雪莹在出席曾在大学追求过自己的富二代同学的婚礼时,由于作为小职员的丈夫王亚先不甘被人看轻,于是在虚荣心的驱使下,与韩雪莹的大学同窗傅丽丽极力劝说其风光赴宴。由于将从傅丽丽那儿借来的与富豪定情的项链丢失,于是引发全剧的戏剧进展。这是一个将人的灵魂放在火上烤的故事。在这一改编过程中,徐新华凸显出个人浓烈的主体意识,给予这个故事以中国式的新的内涵。
21世纪以来,现代戏创作可谓硕果累累,其已成为当代戏曲舞台最为活跃的一支演出力量,蕴蓄着当代戏曲整体面貌的活力与生机。对当代生活做直接与快速的反映,一直是现代戏与生俱来的优势和优良传统。正因为直接与快速,不少作品仅停留在一般的农村题材以及浅层次的歌功颂德、好人好事层面上,缺乏艺术蕴藉。对于当前社会的焦点问题、热点问题,现代戏却极少触及。这一现代戏题材择取的失衡状态,正需要有直面社会现实,不回避社会深层矛盾的剧作家来孤军深入,做出艺术示范,而徐新华正是这样的剧作家。关注生活、关照现实、直面人生、拷问人性、善于揭示人性复杂,一直是徐新华作品的关键词与精神实质。
秦腔现代戏《项链》摆脱了现代戏真人真事表扬稿、歌功颂德行业戏的泥潭,题材选择切中当下的社会现实,以其戏剧冲突和对人物内心情感的深入开掘,张扬了现代戏直面现实、直击人心的艺术魅力。秦腔现代戏《项链》题材虽来自世界文学经典,但徐新华自出机杼,使其人物不但具有清晰可触的中国面孔,而且其形象也具有原生态的中国式情感,完成了这一题材的中国化改造。
近十年以来,陕西省戏曲研究院的现代戏创作在继承其优良传统的基础上,先后推出秦腔现代戏《大树西迁》(2009)《西京故事》(2011),皆是当代秦腔现代戏的标志性作品。如果说,《大树西迁》聚焦于交大西迁扎根西部的辉煌历程,体现中国知识分子的脊梁和精神,折射出中国千千万万劳动者的爱国奉献热情和劳动创造精神;《西京故事》则通过罗家两代人来到西京城,从两个视角展开当代农村人追寻城市梦路途中的坎坷。这两部充满现实主义关怀与理想光芒的力作,为新世纪的秦腔现代戏的创作树立了标杆。秦腔现代戏《项链》正是延续着这一辉煌的康庄大道,继续面向现实,探究人性的救赎与升华,力图寻求秦腔现代戏在创作上的新突破。
总之,秦腔现代戏《项链》瞩目于对悲剧困境中人性的正面审视,对人性的丰富性与复杂性进行精雕细刻,展现了现代人对自我道德的纠偏与升华,成为近年来秦腔现代戏创作上的新突破之作。可以说,徐新华继淮剧《小镇》之后,创作思想更为成熟与自觉,为秦腔奉献了一部具有现代性的探索人性之作。
参考文献:
[1](清)李渔.闲情偶寄[M]. 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9.
[2] 毕飞宇.两条项链—小说内部的制衡与反制衡[J].钟山,2015(5).
[3] 傅谨.现代戏的陷阱[J].福建艺术,20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