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鸣
胡天如作品
西园禅寺的勅造,差不多全苏州水木作的泥水工友都参加了这场规模宏大的建筑。祖父也不例外。由于工作踏实,一丝不苟而且省工节料,引起了那当家和尚“大融”的注意。方丈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经常与祖父搭腔,什么“你有佛骨灵气呀”,有“佛相”“有菩萨心肠”等好听词句来诱引。由于受封建迷信的影响,听得祖父乐滋滋,干起活儿更有劲头了。每天那当家和尚一定要来美言两句才走。
工事将要完竣,在塑罗汉的时候,那和尚好像极庄重地跑过来对祖父说:“你的工资,我也不算给你了。”祖父听见就一愣,那和尚把手向左首一招,跑来了一个塑佛匠工,他对祖父面貌端详一番,画了个轮廓。和尚又说:“准其将你的福相,塑成罗汉,让你受千年瞻仰,万代香烟,工资勾掉,你大概一定很满意的吧!”祖父迷恋佛骨灵气、佛相等动听好词,竟欣然允诺,把累年积月的汗水,就这样白白浇灌在这块佛地上面。
祖母对这事气得要死,闹着要去和那个当家和尚拼命,三番二次被祖父劝阻住了。这事胡天如小时候父亲对他讲了,父亲当时也在干泥工活,所以比较生动详细。胡天如好奇心重,终于去西园寺五百罗汉殿观摩了有“佛骨灵气”的祖父罗汉。实际上也没有别的稀罕,那罗汉一足盘膝,一指向上,一缕云雾,上面有一座房屋而已。
后来文革中,胡天如为此作了深刻的文字检查,他说:“当初我也感染着这种封建迷信思想,不以为耻,引以为荣,逢人便夸耀祖父的这一善举功德。现在学习了毛主席著作,才认识到祖父是上了当,受了那和尚的大骗,被剥削去不知多少的劳动力。恐怕当初祖父至死都没有得到觉悟,嗣后父亲受这封建迷信影响更是厉害,现在父亲也死了三十一年了,他同祖父一样至死也没有认清被剥削的教训。可是这个泥塑留下了反面教材,今后带着我的子女去西园寺上一次阶级教育课,是很有意义的。”胡天如文革中为了过关,极左的检讨,现在看来,也可发一笑。
寒风叶落,冷气透骨,雪下得很大。祖父收工回家,精神是够疲惫了,肚子也饿得慌。路过山塘湾,一眼瞥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骨瘦如柴,衣不蔽体,冻得缩在墙角边直打哆嗦。祖父心忖这样寒冷的天气,这孩子不是冻死也得饿死。于是俯下身来问孩子:“你有家吗?”孩子摇摇头,“肚子饿吗?”他点点头。祖父把身上的棉袄脱下来,裹在孩子身上,挽着他手,带回家中。后来才知道他是哑巴,名叫徐金生。被后母抛弃的,祖父收他为徒,教了他一套泥水手艺儿。哑巴很聪颖,不久就能自食其力,后来他有个兄弟联系上了,在上海,隔了十余年来探望过他一次。
地主和资本家的心肠一般毒辣,“为富不仁”这四个字就是几千年来被剥削压迫的人民从实践经验中总结出来的答案,这也是必然的一种客观规律。
阊门外有个陆大房轿行,五开间门面,里边停歇了五颜六色的花轿子。他们就是利用这种工具,来剥削劳动人民的苦力,榨取他们血汗来养活自己的。这姓陆的是个地主,结交的都是官方人物。有次屋脊被台风卷走了一半,差人来叫祖父去修理,那时祖父正在发病,唯恐得罪那个地主,只得带了工具来到西街,先将外围形架搭好,然后修理。
从早晨做到午时,照例要歇工准备吃饭了,那财主眼看天上乌云密集,像要下大雨的样子,催着祖父盖好了屋脊再下来吃饭,祖父预算修屋脊的工程还需要两个小时能完工,“来不及呀,东家!”祖父俯着身子对那地主说,财主眼睛一瞪:“不行,少顷刮风下雨,瓦砾石灰随雨而下,把庭中花木糟蹋得像什么样子?再说少吃顿把饭,有什么关系!”饿得脚里发轻的祖父挣扎着病躯继续工作着。
那地主吃饱了酒肉饭,抹一抹沾在八字须上的油水,跑出来摇动着肥头大耳,向上面东张西望。因为祖父工作一向认真踏实,所以也找不出什么破绽。“檐边的那块梠木给我扔下来。”他开着腔。不料有钉子吃住了梠木,祖父弯着身子费尽力气地拔,突然眼前一黑,终于站立不住,从很高的形架上栽了下来。顿时陆大房门前围了一圈人,用惋惜的眼光,望着浑身沾满泥浆、倒卧在血泊里的老匠人。
胡天如作品
凄惨的现状,群众的叹息,绞成了一股正气,狗财主挤进人堆解释着,“这有什么好看,阻住了门口,人家还好做买卖吗?老匠人踏空形架,自己粗心之故嘛,再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命中注定好的,没得强求。”方才之事看得一清二楚的是邻居束金宝的娘,忍不住操着丹阳口音道:“穷人的性命,也是父母养的,你是个豆腐里要捣出鸭肉吃的人,一个人讲话得凭凭自己良心呀!”
狗走千里吃粪,狼走千里吃人,天底下哪有好良心的财主!群众愤怒地议论着。父亲从白马桥歇工回家吃饭,路过西街。“桂寿,你来得正好,快来看,你父亲。”邻居指着地上对父亲说,父亲听见这句话好像晴天起了霹雳,急忙钻进人群,扶起昏迷不醒的祖父,满头汗水和眼泪直向下淌,“爷,我早晨出门就对你说,歇几天再做吧,你病又没痊愈,再说陆大房的生意,一直是蔡顺兴的,好差使哪里轮到我们父子头上?!”一面在哭说,一面用颤动的手抚摸着祖父胸口。“你别跪在地上哭呀,快背回去抢救,嘴唇还在闪动,或许还有救呢!”邻居又提醒父亲。
待到家中,祖母哭得死去活来,边哭边诉,“临走早饭也来不及吃一口,叫我多烧点饭,要两顿并在一顿吃,熬好的药也不及喝一口……”全家在哭声中用尽了所有民间急救的办法,可还是没有奏效。凑巧嗣父从私塾回家,见状也急得大嚎,后来他从囊中掏出一本唤作《易经》的书来,说诵读了能驱除鬼怪的,于是流着泪朗朗读将起来。
隔了一会,祖父渐渐睁开痛苦的眼睛,四周望了一下。“爷,我们都在你身旁,你已回到自己家中了。”父亲噙着泪慰抚着,祖父抬起手,指着父亲对祖母凝望着,再扭过头望着父亲对祖母指指,想说话可是嘴唇抖了几下,流出两行热泪,头一斜,双目紧闭,手落在父亲肩上,就这样离开了人间。
祖父成殓后和前祖母的两口柩,就安葬在虎丘山麓白石会馆后面的一个土丘上,这是胡父按照祖父生前遗嘱实行的。请秀才题名,也是祖父遗嘱,一个叫慎安,一个叫静安。父亲每日所得的工资尽数交给祖母,家中生活都由祖母掌握,吃酒吸烟由祖母另给,父亲不会滥用,回来时总要买些好吃的东西孝顺祖母。母亲背后经常嘀咕,但见到祖母治家总是以身作则,后来也没话说的了。祖母欢喜父亲胜过自己的儿子,当父亲要买东西但又不敢向祖母要钱的时候,祖母深知父亲性格,早把钱塞进了父亲的口袋。母亲靠自己辛勤的双手,栽桑养蚕,挣些钱来充作其它费用。
嗣父被介绍到山塘街一家鱼行里当学徒,后来娶了金氏(即胡天如的母亲),生了一个儿子叫金元,不久夭折死了,以后一直没有生育过。鱼行满了师,也挣不到钱,祖母看见他就没好声气,嗣父托西街一个舅公姓韩的,介绍到上海天蟾舞台去做职工,家就合住在一起。
胡母比胡父小一岁,母亲生了一个女儿(胡天如大姊),唤作阿毛,真是活泼伶俐,讨人欢喜。全家都宠爱她,都要逗着她玩。一天后宅乡亲来了,来了三个姨母,白天母亲伴她们到虎丘、西园游玩了一阵子,晚上烧些好菜款待她们,叽叽咕咕讲到深夜。几个姨母和母亲睡在一床,父亲在外房睡了。到明晨才知胡天如那活泼伶俐的姊姊,不知被哪一个浓睡的姨母竟压死在床边。顿时闹热的情景变得阴气沉沉,你怪我,我怪你。母亲怕父亲难过,揩着泪安慰着父亲,说人也死了,别让亲戚过不去。在祖母处也哭求讨饶,做了说服工作。在埋葬那具小棺木的时候,三个姨母暗暗地回了后宅。据说被外祖母每人打了一顿。后来母亲又生了胡天如哥哥荣生,在父亲三十六岁那年生了胡天如,取名叫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