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忠
(肇庆学院 文学院,广东 肇庆 526061)
“寓意”是苏轼文艺理论中的一个重要观点,与其相对的是“留意”。他在《宝绘堂记》中写道:“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1]62这篇文章是为驸马都尉王诜的宝绘堂所作。王诜在北宋后期是个多才多艺类型的人物,家中收藏宏富,精通绘画、书法、诗词、鉴藏,与苏轼交往密切。正是因为这种相互了解和信任的关系,苏轼在文中以辩证的关系对“寓意”和“留意”展开讨论,进而对王诜提出劝告。
继而苏轼又写道:“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然圣人未尝废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1]62通过对老子《道德经》中“五音”“五色”“五味”“驰骋田猎”的论述,苏轼认为这些事物与人的生活不可或缺,关键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来对待。在原文中通过两组人物的罗列和对比,刘备、嵇康、阮孚寓意于物,而钟繇、王僧虔、桓玄留意于物,指出不同态度带来不同的后果。值得注意的是苏轼提到了两个与书法有关的史料:“魏钟繇,字元常。少随刘胜入抱犊山,学书三年,遂与魏太祖、邯郸淳、韦诞等议用笔。繇乃问蔡伯喈笔法于韦诞,诞惜不与。乃自捶胸呕血。太祖以五灵丹救之,得活。及诞死,繇令人盗掘其墓,遂得之。由是繇笔更妙”[2];“孝武帝欲擅书名,僧虔不敢暴露其能,常用拙笔写字,以此见容。齐太祖尝与赌书,书毕,问曰:谁为第一?僧虔曰:臣书臣中第一,陛下书帝中第一。太祖笑曰:卿可谓善自为谋矣。”[3]
苏轼认为钟繇为了得到蔡邕笔法而盗墓和王僧虔在书法上的韬晦策略,都是为书法所累,是过于留意书法的具体表现。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也体现了苏轼在书法上的寓意主张。通过对其书论的梳理及其生平书法事迹的考察可以看出,“寓意观”是他生平对待书法以及其它艺事的主要态度,也是他评判书法等艺术形式的一个重要标准。
据黄庭坚和苏轼儿子苏过的叙述,苏轼在书法上早年主要学王羲之、徐浩,中年学颜真卿、杨凝式,晚年学李邕。结合其书迹形态和当时人的书写面貌,他的书法还受到南朝王僧虔以及北宋前中期书风的影响。在书法取法方面,他既强调师法古人,又指出过于留意古人可能带来的一些弊端,正如他在《跋黄鲁直草书》中说:“草书只要有笔,霍去病所谓不至学古兵法者为过之。鲁直书。去病穿城蹋鞠,此正不学古法之过也。学即不是,不学亦不可。子瞻书。”[4]224他在《次韵子由论书》中明确提到“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1]28,在学与不学之间似乎很难找到一个平衡点,问题的关键在于是否通晓其中的原理,即诗中所提到的“意”字。苏轼的学书方法除了取法古代名家之外,在日常书写中加以练习也是一个重要的手段。据其弟子晁补之记载:“苏公少时,手抄经史,皆一通。每一书成,辄变一体,卒之学成而已。乃知笔下变化,皆自端楷中来。”[5]通过日常书写来使其书法技巧日渐成熟以及形成了不蹈前人的艺术风貌,是寓书法于日常书写的具体表现。而通过他对章惇学书方法的批评可以体会到,过于留意前人所带来的不同效果,“客有谓东坡曰:章子厚日临兰亭一本。坡笑云:工摹临者非自得,章七终不高尔”[6],他认为章惇简单重复临摹很难取得大的成就,主要是心态所导致的学习方法问题。
基于“寓意”这一大前提,苏轼强调以愉悦身心和寄托情怀为旨归,反对功利性的书法观。他在《石苍舒醉墨堂》中说“自言其中有至乐,适意无异逍遥游。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1]54以及《评草书》中“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4]209,其出发点和立意都是寓其意兴而不计工拙的。如果将同时代苏轼、米芾的书法观作一个对比,其独特性就更显突出。尽管米芾以癫狂和洒脱随意出名,但我们可以在其《中秋登海岱楼诗帖》中感受到他“三四次写间有一两好字,信书亦一难事”的烦恼(见图1),而其在真州期间以投江相威胁向蔡京索取谢安《八月五日帖》的行为,更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相对而言,苏轼“见可喜者虽时复蓄之,然为人取去,亦不复惜也。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然去而不复念也。于是乎二物者常为吾乐而不能为吾病”[1]62,相较苏、米二人的心态,米芾的执着和苏轼的淡然在寓意和留意两个方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图1 米芾《中秋登海岱楼诗》
寓意观对苏轼书学体系构建的作用主要体现在三方面。首先,强调寓人品于书。他在《论书》中说“古人论书,兼论其人生平;苟非其人,虽工不贵”[4]245,此观点在他对颜真卿书法的评价中体现得尤为充分。反之,“世之小人,书字虽工,而其神情终有睢盱侧媚之态,不知人情随想而,见如韩子所谓窃斧者乎,抑真尔也?然至使人见其书而犹憎之,则其人可知矣”[4]246。其次,强调寓学养于书。黄庭坚说“余谓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尔”[4]129,认为好的书法应是自身学识的不自觉外化,而这正是苏轼书法为他人不能及的深层次原因。苏轼在《柳氏二外甥求笔迹二首》中“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两句更是强调了书法与学养之间的关系。再次,强调寓哲理于书。他在《跋王巩所收藏真书》中说“余尝爱梁武帝评书,善取物象,而此公尤能自誉,观者不以为过,信乎其书之工也。然其为人傥荡,本不求工,所以能工此,如没人之操舟,无意于济否,是以覆却万变,而举止自若,其近于有道者耶?”[4]196。将书法的道理与世间常见事物相联系,使复杂深奥的道理简单明了。
我们现在看到的大多数古代书法都是当时人的日常书写。在当代书法史研究领域,日常书写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古代民间为了应对各种日常事务的实用书写,以自清末以来出土的各种秦汉、六朝、隋唐时期的简牍、残纸、造像记为主;二是书法家日常生活中无意于书法表现的书写,以日记、文稿、书信和其他具有实用性的书写为主。古今著录和遗存的苏轼书法绝大部分是日常书写,题材主要是书信、公文、诗文稿、题跋和笔记。日常书写作为苏轼书法的主要载体,是我们探究其尚意书学思想的重要依据。如果将其书学思想中的新意、己意作为具体的书法审美追求,那么“寓意”则是这一审美追求的终极目的。
日常书写是古代书家作品传播和受众评价的最主要形式,文人之间的书法交流主要是通过彼此间的文字交往来进行,书信是最常见和直接的形式(见图2),文学酬唱和切磋在信息传递功能完成之后也会兼及字迹,手抄的稿本、文章可能成为旦夕观摩的案头清供。文人的日常书写中实现了书法的大部分功能,书碑等庄重的书写和为表现技法及具有一定形式感的游戏之作在风格上与作者日常书写具有密切关系。北齐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说“真草书迹,微须留意。尺牍书疏,千里面目也”[7],即通过一个人的字迹反映其态度、审美趣味、综合修养等已成为文人书法的一个重要传统。北宋时期虽然经历了“趣时贵书”和尚意思潮,但更加强调日常书写字迹与道统、伦理、风化之间的关系。欧阳修因为石介字迹不工问题先后两封书信对其进行规劝和批评,苏轼在看到秦观寄来的唱和诗后顺便评价其书法。较之魏晋时期的门阀世族以书法争能和唐代书家的外露张扬,宋代书家在思想和形式上要内敛和平和得多,这种特征在日常书写中得到了具体的体现。
图2 苏轼《渡海帖》
苏轼在《题王逸少帖》中写道:“颠张醉素两秃翁,追逐世好称书工。何曾梦见王与钟,妄自粉饰欺盲聋。有如市娼抹青红,妖歌嫚舞眩儿童。”[1]8在苏轼看来,张旭和怀素于人前进行书法表演的行为简直如同市井娼优一般浅薄。这是对基于纯粹的书法表现和功利性质书法表现所作的批评,我们可以看出苏轼在书法表现途径方面的立场。黄庭坚说:“东坡居士极不惜书,然不可乞,有乞书者,正色责之,或终不与一字。”[8]在苏轼看来,日常书写是进行书法技巧与审美表现的绝佳方式,是有着寓意功能的。而一旦为外界的求书者所干扰,就要考虑到文辞和艺术水准等方面,就需要处处留意。
苏轼说自己曾经“薄富贵而厚于书,轻死生而重于画”,本来怡情写意的乐事变成了身心的沉重负担,过度留意只能起到相反的效果。中国传统哲学讲究道器之辨,通过这个理论能够更好地捋清苏轼“寓意”和“留意”之间的辩证关系,即对待古人书法不可不留意,否则会导致笔法结体上的问题和格调上的低俗,是探讨“器”范畴。但最终还是要回到书法的定位问题,即书法如何为用。在苏轼的书论中,“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阙一,不为成书也”[4]209“凡世之所贵,必贵其难。真书难于飘扬,草书难于严重,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4]226,都是对书法的核心要素和格调要求进行了论述,属于书法实践中“器”的范畴。而其关于书法功能的论述“笔墨之迹托于有形,有形则有弊,苟不至于无而自乐于一时,聊寓其心,忘忧晚岁,则犹贤于博弈也”[9]则强调以什么样的心态来对待书法,即书法如何为用的道理,并进而上升到“道”的层面。
日常书写作为苏轼传世书法的主要载体,也是我们认识其书法价值的最重要渠道。面对北宋前中期书学不振的状况,书法的革新需要理论作为先导,寓意观念的提出和书法表现的日常书写化对北宋后期书法局面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寓意观”的提出增加了书法的内涵和评鉴标准,明确了文人书法的范畴和核心要素,在此观念影响下,文人的日常书写在形式和面貌上趋于多样化。苏轼通过对书法艺术规律的考察和对前代的总结,将日常书写作为书法展示的重要途径,在继承欧阳修学书为乐思想的基础上着重强调“寓其心”的功能,对北宋尚意书风的发扬和接受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1]李福顺.苏轼与书画文献集[M].北京:荣宝斋出版社,2008.
[2]李昉.太平广记[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3:392.
[3]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2:57.
[4]屠友祥.东坡题跋校注[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11.
[5]王国强.中国古籍序跋史[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174.
[6]曾敏行.独醒杂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76.
[7]颜之推.颜氏家训[M].济南:齐鲁书社,2009:246.
[8]黄庭坚.山谷题跋[M].屠友祥,校注.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9:131.
[9]张春林.苏轼文集(下)[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9:1425-1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