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申
王清任和吴瑭同时,稍晚于叶桂。他最主要的贡献,是在解剖学。
中国传统医学,也非常想要弄清人体的结构。为此,汉代王莽和宋代的国家,都曾解剖过被判死刑的犯人。然而古代社会,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都对解剖人体设置了种种限制,使这项工作难以普遍进行。因此,医学赖以治疗的解剖学知识,长期存在着许多错误。到了清代,王清任决心来纠正这些错误,于是著成《医林改错》一书。在序言中,王清任明确表示,自己的著作不是治病的书,而是“记脏腑之书”。他说自己的书中可能会有“不实不尽之处”,盼望后人有机会加以改正。
序言之后,是《脏腑记叙》。其中他把认识脏腑称为“病本”,也就是治疗的根本。假如失去了这个病本,纵有“繍虎雕龙之笔,裁云补月之能”,也作不了一个好医生。
王清任的这段话,非常重要。长期以来,学界,不仅是医学界,不少人认为中医的脏腑理论仅是一种功能性理论,而不是实际的脏腑。并认为这是中医的优点。现在王清任说了,中医,如果弄错了脏腑,也是当不了好医生的。王清任的话,比现代的中医医生,特别是比现代的非医生的学者,具有更强的说服力。而中医的脏腑学说之所以会成为一种功能的符号,归根到底,是由于古代无法、或者有法而没有弄清楚人体结构究竟如何。这是中醫的缺陷,不是中医的特点,更不是中医的光荣。
由于从古以来都弄不清人体脏腑的情况,所以王清任认为,“治国良相,世代皆有;而著书良医,无一全人。”因为他们书中的脏腑情况,都有很多错误。
用今天的话说,这是打击面过宽的言论。在解剖学上的王清任,和病因学上的吴有性一样,当他们怀着满腔义愤、甚至是悲愤来批评医学中的错误的时候,难以遏制自己的情绪。而由于他们言词激烈,所以他们的书,也很少受到欢迎。
这是科学的悲剧!
王清任认为:“夫业医诊病,当先明脏腑。”但是他看古人关于脏腑的言论以及绘图,发现不仅错误太多,而且“立言处处自相矛盾”。
比如关于脾脏。说脾属土,主静,不宜动。然而又说“脾闻声则动,动则磨胃化食。脾不动则食不化。”那么,脾到底是宜动还是不宜动?自相矛盾之一。
关于肺,说是“虚如蜂巢,下无透窍。吸之则满,呼之则虚。”又说“肺有二十四孔,行列分布,以行诸脏之气。”那么,肺到底有没有孔窍?自相矛盾之二。
肾有两枚,也就是腰子。说两肾“中间动气为命门”。但又说左肾是肾,右肾是命门。如果说“中间动气为命门”,那么,“动气”又藏在哪里?这是肾的错误。自相矛盾之三。
再论肝脏。说肝脏左右有两条经脉,也就是血管。(按:注意,王清任也明确认为,经脉或者络脉,就是血管。)这两根血管从两胁上贯头目,下经少腹环绕阴器,到足大指而止。但又说肝居左胁。那么,肝到底是在左还是居中?自相矛盾之四。
心,一向被认为是“君主之官”,“神明出焉。”意、志、思、虑、智,都藏在心里。但又说脾藏意智,肾主技巧,肝主谋虑,胆主决断。如此说来,就是身体各个部位,都有“灵机”,那么,“灵机”又是什么东西?它藏在哪里?自相矛盾之五。
至于胃与小肠和食物的消化,营养的输送,大小便的分离,在王清任看来,过去的论述都是非常可笑的。
接着他着重谈了“三焦”,这是中国传统医学的重要概念,然而众说纷纭。王清任列举了种种自相矛盾的说法,认为这件“更是可笑”的事情。其原因,在于失了本源:“本源一错,万虑皆失。”于是他要设法纠正。因为在他看来,“著书不明脏腑”,是“痴人说梦”;“治病不明脏腑”,是“盲子夜行”。这里再次强调了解剖对于医疗的基础作用。
于是,他着手来完成改正古人解剖错误的事业。嘉庆二年丁巳(1797年),王清任将近三十岁,当地闹幼儿瘟疫。他就到坟地里观察那些残破的尸体。虽然未能解剖一个完整的人体,但还是发现了许多问题。后来,他又数次观察被处死的犯人的尸体。由于胸中隔膜太薄容易破损,始终未能观察得到。直到四十年后,他才从一个镇守过哈密、经历过残酷战争的将军那里,知道了胸隔膜的情况。他想把他知道的东西刊布出去,怕别人说他“故叛经文”。想不刊行,又担心后世的医生们弄错,又要糊里糊涂地过几百年。又想起黄帝为救百姓疾苦,不耻下问歧伯等人。然而歧伯、鬼臾区却无知妄说,“遗祸后世”。秦越人著《难经》,明代的张世贤又配上插图,讲脏腑形状颜色,大小长短,重量容量, “仿佛是真,其实脏腑未见。以无凭之谈,作欺人之事。利己不过虚名,损人却属实祸。窃财犹谓之盗,偷名岂不为贼。”于是他决定,还是要把它刻印出来:
今余刻此图,并非独出己见,评论古人之短长。非欲后人知我,亦不避后人罪我。惟愿医林中人,一见此图,胸中雪亮,眼底光明。临症有所遵循,不致南辕北辙,出言含混。病或少失,是吾之厚望。(以上均见《脏腑记叙》)
王清任的责骂,除了神农、黄帝之外,从歧伯开始,历史上医林中所有的人,几乎都被他骂了。从做人来讲,可说不够厚道。从现代的观点来看,也缺乏一点历史主义态度。然而在科学是非问题上,是宁可失之刻薄,也不可因顾及脸面而不说真理。从另一面说,对于科学上的守旧者来说,新的发现者即使仅仅说一个“不”,因而遭受迫害,甚至有性命之忧的,古今中外,似乎都不乏此类事件。如念及此,则王清任的态度、气量问题,都可以置之不论了。这是对错误观念长期压抑的暴发,是为新知识出世的呐喊。这样的暴发和呐喊,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也正因为要付出代价,那些先驱者、牺牲者,才被称为科学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