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蓉
蒙曼是中央民族大学党委委员、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她觉得自己波澜不惊的人生用三句话就能概括:很喜欢做这个事,就做下去了,做到现在很愉快。然后笑,我的故事不够励志吧,只是干什么爱什么,爱什么,就尽力做好什么。
不试讲四遍不上台
蒙曼是天生的好老师。
讲台下或者屏幕前,从几十个学生,到几百个学生,到成千上万、上百万、上千万人……蒙曼永远谈笑风生,镇定自若,故事百转千回,观点一语中的。个子不高,年纪不大,却有指挥十万雄兵的气场。
蒙曼不讲“无意义”的话,要讲就讲“要害”。
她讲毛主席诗词,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这首诗你可以从任何地方讲起,而我会讲在毛主席心目中,中国就是一个大十字构架,茫茫九派流中国,是长江;沉沉一线穿南北,是京漢铁路和粤汉铁路,‘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面对历史使命,他抒发一种‘舍我其谁的豪情。这是这首诗的精髓。我不会从登黄鹤楼讲起,告诉你毛主席登的不是历史上的黄鹤楼,那个黄鹤楼早毁了……你讲这些有什么用?他登的哪怕是他家门前的一个土堆,他想的也是中国的问题。”
这是蒙曼研究历史的观点,要有大眼光,有“笼罩性”看法。
而她在讲台上的自信,则自称是“练”出来的。
2002年,从北大历史系博士毕业后,蒙曼回到她读本科和硕士的母校中央民族大学当老师。第一学期学校排了三门课,蒙曼每天备课到凌晨两点。“我在教案上精心标注,这个地方我要讲一句什么话学生们爱听,那个地方要说一个什么笑话大家会笑。”她甚至给同宿舍非历史专业的朋友试讲,“看见她笑了,我就知道这个笑话成了。”学生听她的课轻松快乐,没人知道那些笑话都是她对着镜子练好的。“临场发挥有,但不能全指望临场发挥。”
对蒙曼来说,在教室里讲课和在电视上讲课并无实质的不同。最初上百家讲坛,她每一集都要先在父母面前排练,哪怕录制前夜才写好教案,也要赶在早晨四五点钟先给父母试讲三四遍,然后“才敢出门”。父母都是学英语的,能够听懂她讲的历史,并且能引发思考,“如果这两方面都达到了就说明可以了。”
第一次上“百家讲坛”,蒙曼32岁,是这个栏目最年轻的讲师。“我并不比别人强,事实上人家先天会觉得你不如人,而你不能坐实这种想象,必须要超出他们的预期。因为介意,所以努力。”
蒙曼喜欢讲台上的自己看上去自信而轻松,就像她的爸爸。他因为热爱文学,从教英语转到教语文,上古文课从来不拿课本,因为“全部都背下来了”。只有家人知道他潇洒的背后下了多大的功夫。
蒙曼的父母都是教师,他们深刻地影响了她的教学风格。
在她的家乡河北省平泉县,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除了县城中学有英语课,乡下的中学是没有英语教师的,这意味着当地学生高考要比外地学生少一门课的分数。蒙曼的父母被紧急抽调出来培训乡村英语教师。“我爸爸当班主任,我妈妈负责讲课。”自己编教材,一天八节课,学生们都是乡下中学年轻的代课教师,他们从ABC学起,学半年回去教初一,一年后再回来学初二英语,再一年学初三英语……五年轮训了五期,妈妈不敢请一天假,因为觉得“一节课也耽误不起”。
蒙曼记得那些年妈妈身体不好,但总不肯去医院。有一次牙疼,就在教室里放了两只大水桶,一只装凉水,疼的时候漱口,相当于冰镇,然后吐到另一只空桶。每天回到家,妈妈累得只能躺在床上,话都说不出来,爸爸和哥哥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学生离开的时候,总是哭得呜呜的,说舍不得老师。“我们县的英语师资就是从这些人开始的,他们改变了学生的命运,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多年后,他们是各个岗位的佼佼者。有时候想,真应该给我们家老太太树碑立传,但她不图这个。”
妈妈备课的认真程度不亚于爸爸。后来妈妈又接到培训乡下教师学习大学英语的任务,她认为自己大学毕业不足以教大学课程,就找来各种英语广播教材天天学习不断提高,以至于蒙曼很小就对中国的英语教学大家耳熟能详。
还有一次,学生来请教课文里关于坐飞机的内容,妈妈没坐过飞机,没有感受,不知道怎么向学生解释,正好一个熟人的女儿是当空姐的,“那个年代没电话,她竟专门跑到人家里去请教。”
这些日子,蒙曼在《魅力中国城》做嘉宾,尽管她只需做文化方面的点评,却将各个城市的全部信息包括旅游、生态乃至水文都了解了个遍。即便如此,她仍然认为自己对待工作的态度“赶不上父母那一代人”。
最易被人品高贵的人打动
当蒙曼还是一个提前两年上学的一年级小学生,有一天放学下大雨,老师脱下自己的蓝外套披在她的头上,然后把她抱回家。“老师淋得湿透,厚重的褂子把我遮得严严实实啥事没有。”
那件蓝外套,温暖蒙曼到今天。在她后来的人生中,类似的温暖始终伴随左右。
她刚回中央民族大学工作时,学校条件艰苦,年轻教师只能以工棚为宿舍,“耗子在房间里穿来穿去,冬天夜里在桌上放一杯水,早晨起来是冻上的。”她的硕士生导师徐庭云教授有一次去她宿舍,很心疼,说,这里不行啊,你到我家去住吧。竟把她和她的室友双双接到了自己家,一住就是两年半,直到姑娘们各自买房才搬出去。“现在想想谁愿意家里住个外人啊,我当时不懂事,从没想过是不是该给老师点儿租金,哪怕买一次菜。我们跟老师的儿子媳妇同住,人家媳妇贤惠,经常做饭给我们吃。”
多年以后想起来,她们能那么坦然地把老师家当自己家,实在是因为老师太宽容,不曾给过她们一点儿脸色,以至于她很久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脸色这回事”。“徐老师人品高贵!”
“人品高贵“也是蒙曼择友的第一原则。
她考北大博士时觉得自己英语答得不理想,担心考不上。她的硕士生导师建议说,你可以报考民族大学,牟钟鉴先生今年要招一个哲学思想史的博士。
蒙曼的室友正是牟先生的硕士,也在备考牟先生的博士,蒙曼对她讲,我导师把我推荐给了你导师,咱俩公平竞争吧。没想到室友回答,你是学历史的,考哲学可不容易,我有笔记,咱俩一块看,我考不上没关系,可以回老家,你不是不想回去吗?咱俩要分数一样,你上就得了。
蒙曼大吃一惊,“这个人不得了!”后来,英语成绩出来了,她的分数还挺高,如愿上了北大,室友也顺利考上了牟先生的博士。蒙曼却因此得一知己。“我觉得她是最靠得住的,她也觉得我是最靠得住的。她出国后,国内的第一联系人填的都是我的名字。”这样的一对朋友,性格却大相径庭。一个慢性子,难以做决定,讲一件小事,“描述性的解释铺天盖地”;另一个干脆利落一针见血,喜欢一句话把事情说清楚。
朋友工作以后没有宿舍,蒙曼一直劝她買房,还陪着到处去看。看一处不满意,看两处不满意,看三处还是不满意。看到第四处的时候,蒙曼说,够了,就买这个!朋友回答,再看看吧。蒙曼急了,你买我也买,我跟你住邻居!她现场交了两万元首付,朋友这才跟着把房子买了。
背道而驰的性格并不影响友谊。“古人讲,君子和而不同,这才是中国文化的精髓。越到后来越发现不同是一件多好的事情,鸟和鱼相同了,这个世界不就没有多样性了吗?那多没意思。”
读书让人敢于孤独
蒙曼把自己独立思考的习惯归功于读书。读书让她敢于“孤独”,不跟潮流,不凑热闹。
小时候流行歌曲走红大陆,人人热衷于抄歌本,从小熟读古诗词的蒙曼觉得那些歌词“很啰嗦很差,一点都不美”,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当人家讨论歌星的时候,她一句也插不上嘴,也不想插嘴,宁可拉开距离。“我从小就不喜欢逆着自己的天性做事,别人觉得怎样,与我有什么相干。”
她生在一个崇尚读书的年代,又非常幸运地生在一个读书人家。连新华书店的人都知道这家人肯买书,“书店进了新书,会直接拿着书单到我们家让我父母勾选,然后把书送来。”她记得自己很小就会逃学回家看小说——书是那个年代“最不可思议的东西”。
今天,当越来越多的人不用再通过文字来想象世界,而能亲身接触世界的多彩,蒙曼仍然信任文字的奇妙。“那怎么能一样呢?不读书的人,思维不是更开阔,而是更狭窄了,就比如你从电视剧里看到陈晓旭塑造了一个林黛玉,一想起林黛玉就是陈晓旭的样子。但是,如果你没看过陈晓旭,对林黛玉可以有一亿种想象。人永远不能丧失想象的空间,无论创新还是发展,没有想象就没有一切。”
直到今天,她的父母依然书不离手。退休后,老两口来到北京,住在离蒙曼不远的地方,见面总要跟她探讨“学术问题”。最近妈妈在看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同时还在读企业家冯仑的书。“格非的书字非常小,我妈妈七十好几了,戴着老花镜,可读的速度特别快,还老跟我交流她的观点。”
至于爸爸,不仅读纸质书,也读电子书,还动不动就看通宵。
蒙曼在喜马拉雅讲唐诗,爸爸天天听,有一天他对女儿说,你讲“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为什么不读“驱车登古yun?却读成yuan?这属于十三元,你这样读不押韵,整个诗的感觉都错了。”蒙曼回答,我知道,当年科举考试有多少人就栽在这个十三元韵上,是很难押的。但现在小学课本上都读yuan,喜马拉雅的工作人员说,读yun会给孩子们造成迷茫,讲清楚太复杂,所以我就没有强调。爸爸说那不对,以后你写书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一点说明白。
这也是为什么蒙曼总是强调,家长自己多读点书比什么都重要。“老靠社会去引导孩子,还不是人云亦云,你怎么知道社会引导一定就是对的?只有你自己注重看书了,慢慢才会形成自己的判断,你的孩子也一样。”
读书让她敢于孤独,也给了她勇气和力量面对世界,不人云亦云,观点独到,哪怕有点咄咄逼人。
(摘自《中国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