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晨
当地时间2018年10月2日13时14分,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北区的阿卡其街上,坚吉兹目送着未婚夫走进沙特阿拉伯驻伊斯坦布尔总领事馆。
36岁的坚吉兹是土耳其人,她的未婚夫是59岁的贾迈勒·卡舒吉,一名旅居美国的沙特新闻工作者。
“为了取得再婚所需的离婚证明,”美国《华盛顿邮报》报道,“尽管有所顾虑,但为了即将到来的一段人生,卡舒吉还是硬着头皮走进沙特领事馆。”
次日,他们将在伊斯坦布尔举办婚礼。但苦等数小时后,坚吉兹并没有等到未婚夫的归来。
随着更多细节被抛出,真相却似乎越模糊。这起普通的失踪案相继演变成“碎尸案”“谋杀案”“自作主张的流氓行动”,多个大国牵涉其中。
“去外面做。你们会害到我。”
卡舒吉究竟去哪里了?面对外界不断的追问,沙特政府从10月2日到20日一直坚称,“卡舒吉已于当天离开领事馆,沙特政府对其失踪不负有责任。”
失踪案迅速上升到外交层面。2018年10月8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在访问匈牙利时公开呼吁,“当一个人去了那里之后,应该由谁来举证他走了还是没走呢?是领事馆官员。你们没有摄像头什么的吗?你们必须拿出证据。”
这时,沙特领事馆仍在坚持:证据没有,因为当天监控摄像头坏了。
直到2018年10月12日,接近土耳其政府的《新曙光报》透露,卡舒吉已被杀害,死前还遭到残忍的虐待。该报还透露,土耳其调查人员已掌握多个录音片段,但并未透露录音的来源。
一段录音中,不仅清晰地传出卡舒吉的惨叫声,还有沙特驻伊斯坦布尔总领事欧塔比的警告,“去外面做。你们会害到我。”一名现场人员则回应欧塔比,“如果你回到沙特后还想活着,就会得到安静!”
土耳其方面启动调查后,一系列证据逐渐浮出水面。《华盛顿邮报》网站2018年10月16日报道,土耳其官员已向该报提供了作案者材料,包括其中7名行动队成员的护照扫描件。
土耳其《新曙光报》透露,这是一支来自沙特的15人行动队。2018年10月2日凌晨3点半,他们分别乘坐两架私人飞机抵达土耳其阿塔图尔克机场。其中,至少有一人具备医学解剖的资格,并携带“骨锯”入境。随后,行动队成员分别入住在沙特总领事馆附近的两家豪华酒店。
根据土耳其警方案发后公开监控视频,当天下午3时许,上述行动队人员驾车离开总领事馆,去往总领事的寓所。这与卡舒吉在沙特领事馆失踪的时间段吻合。
更多谜团随之而来。根据《维也纳外交关系公约》等国际法文件,案发的领事馆属于沙特的领土,土耳其何以得到领事馆内部的录音和录像证据?
有舆论猜测认为,土耳其方面可能在沙特领事馆内安装有窃听设备。近日,土耳其《新曙光报》随即披露说,这与卡舒吉所佩戴的苹果公司生产的电子手表有关。
这只手表成功录制下案发现场,并通过蓝牙同步传送至卡舒吉的苹果手机。进入领事馆前,卡舒吉曾将自己的苹果手机交给了在领事馆外等候的坚吉兹。据《新曙光报》报道,沙特行动队成员曾试图破解卡舒吉的手表密码,但并未成功。此后,又尝试用坚吉兹手指进行指纹解锁——不同于苹果手机,这部苹果手表并没有指纹解锁功能。
不过,《新曙光报》并未透露更多细节,诸如苹果手表如何将信息同步到领事馆外的手机上,以及它的苹果云网盘上。
2018年10月15日,一组土耳其调查人员获准进入案发的总领事馆内。笔者在现场等候看到,调查人员乘坐普通面包车分批而来,伊斯坦布尔警方竖起警戒线,拒绝接受守候在领事馆外的记者采访。
“我希望能够尽快得出合理结论,因为调查发现了许多证据。”直到调查组进入领事馆的次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公开调查进展:警方不仅在领事馆内部发现有毒物质,还发现一些墙体被重新粉刷过的迹象。
土耳其《新曙光报》称,卡舒吉进入领事馆后,相继遭到下药、绑架、掐脖子致死,遗体可能已遭到肢解,并用地毯裹住由领事馆的车辆运送出去,交给沙特在土耳其的“合作方”处理。其间,一名行动队成员还换上卡舒吉的衣服,以制造受害者已离开领事馆的假象。
“卡舒吉可能被弃尸在森林。”《新曙光报》援引土耳其政府高级官员的话说,预计“很快”就能查出卡舒吉的遗体下落,调查人员已取得卡舒吉的DNA样本。
2018年10月23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就沙特记者卡舒吉案发表讲话时,证实上述15名沙特人涉案,他还表示,其中有一部分人,在谋杀前一天曾经侦查过当地的森林。而且有一名与卡舒吉相似的替身受雇。此外,领事馆的监控系统遭到了破坏。但是,他否认了卡舒吉遗体在“一口井里”被发现的消息。
面对土耳其公布的調查进展和国际社会的舆论压力,沙特公共检察官终于在10月20日通过沙特通讯社公布:卡舒吉在沙特驻伊斯坦布尔领事馆内死亡,并逮捕了15名涉案人员。
“贾迈勒·卡舒吉与他在王国驻伊斯坦布尔领事馆内遇到的人发生争吵……演变成打斗,导致他的死亡。”这名公共检察官说。
“暗杀门”背后的王室
不过,沙特方面随即又推翻了“卡舒吉与人打斗致死”说法。
同时,来自沙特内部的一份情报文件也由路透社公开,报告的大意是:当时,沙特政府只是希望说服卡舒吉等争议人士回国,以防他们被敌国所利用。不幸的是,负责此次任务的15人小组过度使用暴力,对卡舒吉掐喉与遮住他的嘴,结果杀死了他。
情报文件并未提及卡舒吉与人“争吵演变成打斗”,这与沙特公共检察官的说法存在较大出入。
更多的谜团随之而来:既然是做说服工作,按照土耳其的调查,15人行动小组又为何会事先安排携带骨锯的法医?同时,被土耳其方面指认的15名嫌犯中,有4人与沙特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的安保小组有关,沙特高级情报官员亚希里也牵涉其中。
亚希里正是沙特王储穆罕默德的高级情报顾问,他精通法语、英语和阿拉伯语,偶尔也会客串新闻发言人的角色。2015年,沙特组织盟军对也门叛军进行军事打击,亚希里就是以沙特为首的盟军新闻发言人。
不过,亚希里在沙特新闻界的口碑并不好,他经常安排手下骚扰跟踪新闻工作者,甚至兴师问罪。
这名位高权重的情报官员,可能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纽约时报》10月22日援引沙特官员的话说,接到王储穆罕默德的抓捕卡舒吉的口头指令后,亚希里却误解王储的指示,或者滥用职权,导致卡舒吉死于抓捕过程。
让亚希里背黑锅,也能部分转移沙特王室面临的舆论压力。据沙特通讯社报道,10月23日,沙特国王萨勒曼和王储穆罕默德在利雅得王宫会见遇害记者卡舒吉的两个儿子,表示将追究相关人员责任。
“这是一次自作主张的‘流氓行动,涉案人员逾越授权和职责,犯下错误。”10月21日,沙特外交大臣阿德尔·朱拜尔试图撇清政府和王储的责任,“沙特政府不清楚卡舒吉如何遇害。穆罕默德王储也不知情,没有责任。”
沙特国王萨勒曼下令,专门成立一个内阁委员会,由王储穆罕默德领导,负责整顿沙特情报部门。沙通社还报道,王储的助手、沙特皇家法庭顾问卡赫塔尼,以及其他多名高级情报官员已被解职。
受解职者大都来自沙特有影响力的部族贵族,他们是否会有所反弹仍待观察。此时,33岁的王储穆罕默德已被推到风口浪尖。
公开资料显示,王储穆罕默德生于1985年,12岁时就随父参加会议,曾任利雅得省省长。29岁时,王储穆罕默德成为全世界最年轻的国防部长,并在2015年主导和指挥了多国对也门的战争。
他不抽烟,不喝酒,也没有像多数王子一样到欧美留学,而是选择了沙特阿拉伯国王大学法学系,少年时即接触股票和资本交易。英国《经济学人》2016年5月的文章评价说,“他是一个认真谨慎的人……有人赞其年轻有为,有人指其盲目冒进。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将在国际政治舞台上扮演重要角色。”
2015年1月,沙特国王萨勒曼结束延续多年的“兄终弟及”模式,开启“父权子承”新时代,王储穆罕默德则鼎力支持父亲推行“萨勒曼新政”。
被立为储君后,穆罕默德也努力塑造“一个摆脱国家保守历史的年轻改革者”形象,以获得占总人口近七成的年轻人支持。
他推行经济改革,力求“到2030年,我们将不再依赖石油”;他掀起“反腐风暴”,2017年11月4日一夜之间,至少11名王子、4名大臣、11名前大臣以及众多富商被捕入狱;他还推动社会层面的改革,允许女性独自驾车、观看体育比赛、听音乐会,甚至在“沙特2030愿景”里为女性规划特别工作园区,并宣布红海“未来城”园区将废除性别隔离。
“暗杀门”,让这位王储迅速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
“他(王储)已让自己陷入不稳的地位……沙特国内外都会形成这样的看法,即王储必须慎思而后行,必须对其冲动性格有所制约。”美国乔治城大学中东安全问题专家沙利文分析。
法国《费加罗报》甚至传出“沙特王室考虑撤换王储”的消息。毕竟沙特王室人丁兴旺,王位继承竞争激烈。
1932年,阿卜杜拉·阿齐兹建立现代沙特王國,允许一夫多妻制度,最多可同时娶四名妻子。时至今日,沙特王室已有至少2700名王子和公主。
为保持政权交接平稳过渡,沙特国王在2006年颁布敕令《王位继承效忠法》,成立34人组成的效忠委员会,他们来自王室贵族,直接对国王负责,对挑选王位继承人具有重要影响力。
“暗杀门”以及王储穆罕默德的反腐、改革行动,已引起效忠委员会的不满。据《费加罗报》透露,效忠委员会正考虑改立哈立德为副王储,以便在未来几年让他取代哥哥成为王储。
28岁的哈立德是穆罕默德王储的弟弟,担任沙特驻美国大使。遇害的沙特新闻工作者卡舒吉也非等闲之辈,他所代表的政治势力也频频施压。
“他为自己遇害已埋下诸多伏笔”
卡舒吉来自沙特显赫的贵族家族。他的祖父是土耳其人,曾任沙特开国君主阿卜杜拉·阿齐兹的“御医”,叔叔阿德南是世界级军火商,一度牵涉进美国总统里根时期的伊朗“军火门”。英国已故王妃戴安娜的男友、埃及富豪多迪,则是卡舒吉的表弟——与戴安娜王妃一起在巴黎车祸中殒命。
得益于家族在土耳其的历史渊源和政治参与传统,卡舒吉与沙特、土耳其高层的交往都很密切。据英国《旁观者》杂志披露,进入土耳其领事馆前,卡舒吉就曾告诉未婚妻:如果他没有从土耳其领事馆出来,务必要联络他在土耳其正义与发展党(AKP)的高层朋友。
“过去30年,只要是和沙特有关的人,他好像都认识。”美国《纽约时报》这样描述卡舒吉在沙特的人脉。
早在上世纪80年代,卡舒吉就因为多次采访本·拉登而声名鹊起。当时,本·拉登的身份正从“沙特裔富商”到恐怖主义大亨蜕化。在此后时断时续的记者职业生涯里,卡舒吉采访过许多沙特政商要人,并与沙特亲王费萨尔等王室成员交往频繁。
从1977到2001年的24年间,沙特亲王费萨尔担任沙特情报部长,卡舒吉一直在为这名亲王工作。直到2005年费萨尔担任驻美大使后,卡舒吉则以官方助手的身份公开前往美国。
“他(卡舒吉)与沙特情报部门错综复杂的关系。这可能为他的遇害埋下了伏笔。”美国《纽约时报》的文章透露,费萨尔亲王从情报部门辞职的时间是2001年9月1日,正巧是美国发生“9·11”恐怖袭击的前夕。在讲究血统至上的沙特政治中,卡舒吉毕竟不是王室成员,但是知道的内幕太多了。
这一猜测并未得到相关方面的证实。但作为前情报人员,卡舒吉已掌握不少政坛内幕,而从情报人员到记者身份的多次转换,则会成为不少高层眼中的“叛徒”。
卡舒吉与沙特王储穆罕默德结怨可能是近年之事。笔者翻阅卡舒吉发表的文章发现,卡舒吉将批评的矛头直指王储穆罕默德始于2015年。尤其2017年6月,王储穆罕默德扶正得以成为沙特新王储之后,卡舒吉猛烈批评沙特的内政和外交。
那时,正值“萨勒曼新政”初展头角。不久,受到沙特政府的打压,卡舒吉被迫流亡美国,并为《华盛顿邮报》等多家媒体撰写批评文章,其留在沙特的儿子则被禁止旅行和出国。
身在海外,卡舒吉批评沙特政府的炮火更加猛烈。2018年3月,卡舒吉在英国《卫报》的文章中直接对王储穆罕默德开火,“这名傲慢冲动的改革者却不允许国民对他做出的改革进行讨论……他似乎把国内的宗教极端主义转向‘你必须接受我的改革的极端主义。”
卡舒吉对沙特的言论自由空间极为不满。遇害前夕,卡舒吉在《华盛顿邮报》的专栏文章中写道,“阿拉伯世界正面对自己的铁幕,这不是外人制造的,是内部相互谋权斗争形成的。”
1964年,沙特政府发布一条新闻守则,赋予政府新闻干预权:在感到社会安定受到威胁时可以对新闻进行干预。这些威胁包括对宗教、王室或政府的批判性报道。
卡舒吉失踪后,与之合作的《华盛顿邮报》在专栏区以“开天窗”的形式表示抗议。在土耳其的沙特领事馆门口,连日来也聚集起抗议的民众,他们手持卡舒吉的照片示威。在沙特,股市也持续下跌,跌幅已创下近年纪录,一些年轻人也自发组织悼念仪式,点燃蜡烛,送上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