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
这是入冬以来北京最冷的一天。在位于日坛东路、毗邻各国大使馆的工作室里,周氏兄弟——山作、大荒,各自点燃了一支雪茄。
在烟雾缭绕里,大荒讲述了多年前的一件奇事:一位老师,曾经是天津美院的院长,他对中国的现代艺术有很大影响,在周氏兄弟的艺术道路上他助力许多。上世纪80年代,尚且籍籍无名的周氏兄弟带着自己的一卷画去拜访这位老师。老师接到画,只是打开了画的一个角,便赞叹道:“好啊!”——在他只看到了一个角的时候。
另一件事是在90年代,彼时周氏兄弟已到美国落脚数年,偶遇一位美术馆的馆长,一起聊天吃饭。馆长对他们说,艺术家party的时候在工作,喝酒的时候在工作,夜晚睡觉时也在工作一所有对艺术家创作有帮助的时刻,就是他们的工作时间。
艺术家的敏感可见一斑:一个念头,一束火光,一种情绪,都有可能被他们牢牢抓住,摔进画作、影像、音乐、雕塑,或是任何一种表达中。大荒说:“艺术家不是进了画室,拿起画笔才开始创作。”在他看来,那些有关创作的时刻,是每分每秒,如同“个人的呼吸”。而“艺术家有独特的关注力。他们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层面,是一种独特的感觉。”
周氏兄弟的作品常有共同的主題:《生命》《灵魂》《从天国到尘世》《生命的莲花池》《灵魂的诱惑》……他们的作品就是他们的人生。体验,经历,迷惑,梦想,哲思,是他们怎样看待这整个世界。在他们的画作里,一个原始图形般的人像频繁出现,有时他是跳动的,有时他是扭曲的。这个人像正是两兄弟对于生命与灵魂的表达,也是他们的各种自画像。
在高度敏感、高度幻想、高度思考的创作中,大荒有时会感到孤独。在别人看来不该流泪的时候,他流泪了;在别人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的时候,他很兴奋。他以为自己是坚强的,认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打败自己时候,他很脆弱。他在一条线的两头,极端,危险。他能有多坚强,就能有多脆弱;能有多快乐,就能有多悲伤。他也会向自己发问:“为什么总有孤独感?”得不到答案,只能自我安慰:孤独为自己带来创作的独特视角,正是孤独感让自己走上了独特的道路,成就了自己。后来大荒想到:孤独是因为不迎合,不去凑热闹。凑热闹的人不孤独,但很容易与人融合在一起,没有自己。
“有自己的人,往往是很孤独的。”大荒这样说道。
见到周氏兄弟,我首先联想到的竟是金庸小说中的人物。
他们着礼帽,皮衣,尖头皮鞋;蓄长髯,长发。像穿梭在现代社会里,却来自某个莫名时代的怪杰。他们作画时提着几米长的笔挥舞泼洒,仿佛是高手间的一场决斗,或者是一次合作狩猎。
他们好似生活在古代武林中,五花马,千金裘,金樽长满,千金散尽。
其实,他们的人生中有一段漫长的困顿阶段。且不提异常艰辛的求学阶段,1986年周氏兄弟应邀到美国举办画展,出发时,随身只带了30美元和一箱行李。然而,画没有卖出去,他们也就没有回来。但他们仍然画画,没有画布就在床单上画,把全部画作低价卖给画廊老板,拿回一点点钱然后继续创作。
第二年,周氏兄弟获得了美国现代艺术大展金奖。山作曾实在地形容过:“一夜醒来名扬天下的感觉,只有那些吃尽苦头的人,才深有体会。”
可能正是因此,他们对“同类”异常慷慨。一位著名诗人早年到芝加哥大学参加研讨会,来自台湾、香港的学者被安排住高级公寓,诗人和几个内地学者却被迫挤在学生宿舍中。诗人曾在文章中如此描写这段经历:“我睡在客厅沙发,连做噩梦都不敢翻身。”周氏兄弟的出现如同救星,他们把内地学者邀请到刚刚买下的波兰人俱乐部中,设盛大晚宴欢迎大家。诗人目瞪口呆:“灯红酒绿,侍者如云。”
再后来,他们创立周氏兄弟基金会,买下两万平方英尺的楼宇做工作室,资助青年艺术家,去欧洲不同的艺术学院为来自十几个国家的艺术创作者讲授他们的“感觉主义哲学”,一讲就是二十几年。
芝加哥是美国第三大城市,风景优美,人才济济,都市的氛围大胆、前卫。芝加哥摩根大街上有一座9000平方米的废弃仓库,在没有任何政府机构、资本支持的情况下,周氏兄弟以一己之力将其打造成一座五层的周氏兄弟国际艺术中心。2017年12月,美国前总统奥巴马携奥巴马基金会访问了这里,并发表了演讲。两天后,艺术中心被《纽约时报》评选为“芝加哥五大必去地之一”。其实,早在奥巴马造访之前,这里已经成为了芝加哥的一个传说。在每个月第三周的周五,周氏兄弟国际艺术中心都会举办一场2000人参加的巨型Darty。厌倦了金钱搏击的商界精英,闪耀着才华的青年艺术家,探索自由的艺术爱好者……都能在这里享受一次令人的身与心灵同样上瘾的盛宴。
这看似是一个得意尽欢的所谓成功故事。故事背后却是骨子里的浪漫与豪情,究其渊源也许来自血脉。在抗战时期,某天日本人炸毁了学校,他父亲带着百十来口子教职员工回家投宿,管吃管喝,全然不顾自家经济的窘迫和外祖母的抱怨……
问及这些过往,周氏兄弟一笔带过。山作很是轻巧地答道:我想艺术家嘛,一生就是做自己喜欢的事。
生活上他们有多豁达,艺术上他们便有多真挚。
周氏兄弟在萨尔兹堡教学多年,那里是莫扎特的出生地。在当年政教合一的神圣罗马帝国中,教皇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而莫扎特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廷乐师。但在他死后的两百多年,在现在的萨尔兹堡,整个城市的人都在说这里是莫扎特的故乡,却大多不记得那位教皇的名字。
身为艺术家,他们更愿意相信艺术是永恒的。
“艺术、文学有一种关键的东西,是它本身的生命力。现在重读莎士比亚的很多戏剧作品,明明已经‘过时百年,读起来却让人深感震撼,有时候甚至毛骨悚然——只觉得他的许多话,好像是说给今天的人听的。”
大荒从会写字时就开始记日记了。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记录——父亲的突然消失,求学之路受阻,带着中国梦去美国,一幅画都没有卖出去。他就是要记下来。梦想能够实现的征兆全无,大荒却一直确信,一切从自己的现在开始,今后的一切都会变成历史。山作则觉知:别的孩子很容易做到的事,对他们来说却很难。
山作熟稔艺术家的故事,喜欢将抽象表现主义大师杰克逊-波洛克、现代艺术之父塞尚的经历缓缓道来。艺术史上总是这样的,艺术家无知自己的成就,周氏兄弟却是例外。他们那么自信,他们敢做梦,把梦做大,把梦变成现实。木心在诗里写道:“天才是被另一个天才发现的”。但周氏兄弟,不是山作发现了大荒,也不是大荒发现了山作,他们自知天才。
自知天才的艺术家如何看待自己的作品?如何看待艺术?
山作说:大千世界里,有困惑,有恐惧,有对生命的热爱,有对未来的幻想,有童话故事,有忧伤,有孤独感,有空灵……在百分之八九十的人平静的现实生活中,需要有精神的力量,所以才需要艺术。
大荒弹了弹烟灰:生活平静,就像一个机器,每个人做不同的部件,让国家社会运转。但总有小部分人去幻想着在人类世界中没有的东西。现实可能只闪烁出一点火花,艺术家把它放大,把它变成永恒。
烟雾中,两个人的形象愈发鲜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