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舒
关键词:北宋士人;好名;欧阳修;君子小人之辨摘要:面对晚唐、五代以来的士风沦丧,面对北宋中期积弊丛生的社会现实,范仲淹、欧阳修等新型士人崇尚名节,追求功名。他们出身孤寒,没有门第支撑,却要挑战近百年形成的士风;位居中下层,却要挑战上层政治集团的治国方针,这必然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与危险。然而,出于为国尽忠的坚定信念,他们虽屡遭贬黜而不悔。为了战胜反对者,他们将传统文化中的君子小人之辨引入政见之争中,这成为此后北宋政治的一个基本特征。
北宋中期,在以崇文为基本国策的引导下,经由科举考试登上政坛的庶族士人在数量上渐成规模,以范仲淹、欧阳修为代表的这批新型士人在政治上表现出许多不同以往的特点,其中的一个重要特点是重视名节。诚如后人所说:“宋人讲名节”,“读史者每以士大夫之名节、文章未有如赵宋之盛。”当然,首开风气者为范仲淹,“宋兴士大夫之学名节自范文正公、议论文章自欧阳子、道学自周子。”但如此区分其实只是一个大概,并不严密,因为范仲淹之议论同样闻名于世,欧阳修也以重名节被列入《宋史·忠义列传》。因为范仲淹谢世过早,欧阳修则身历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并长期居于高位,在一定意义上也许可以说,其对北宋中后期的影响更大,故本文在兼顾范仲淹及其他新型士人的同时,主要以欧阳修为研究对象。
一、“好名”的三个背景
大致而言,“名”即儒家所讲的伦理道德,也即名节,重视名节即宋人文中常说的“好名”。这一点在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源远流长,从先秦诸子开始,均重视于此,但北宋士人的“好名”有其特殊性。
(一)“好名”的历史背景
晚唐以来,经过五代十国的战乱频仍,朝代变换,士人之节操丧失殆尽。最典型者莫如冯道,身历数朝,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宋初所修的《旧五代史》对他并无多少指责,到了《新五代史》,经过欧阳修的如椽巨笔,冯道被牢牢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传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乱败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予读冯道《长乐老叙》,见其自述以为荣,其可谓无廉耻者矣,则天下国家可从而知也。(《新五代史》卷五四《冯道传·序论》)
批评冯道的目的是对“礼义廉耻”作为“国之四维”的强调,“廉耻”作为“立人之大节”是欧阳修等人格外重视的。日人内藤湖南为代表的京都学派有一个基本观点:唐宋之际,士人身份由士族转向庶族,或者说由贵族转向平民,学界往往以“新型士人”称之。新型士人大多出身中下层,没有门第可以依恃,也缺乏由此而有的约束,因此,必须格外强调个人的道德自律,也就是重视名节。范仲淹《四民诗·士》:“前王诏多士,咸以德为先。道从仁义广,名由忠孝全。……此道日以疏,善恶何茫然。……学者忽其本,仕者浮于职。节义为空言,功名思苟得。……六经无光辉,反如日月蚀。大道岂复兴,此弊何时抑?……愿言造物者,回此天地力。”这是范仲淹、欧阳修等人面对的晚唐以来士风败坏、名节沦丧的现状,也是他们立志要改变的。《上资政晏侍郎书》可以说是范仲淹、欧阳修这批新型士人对“名”的集体宣言,特别值得注意。当时,范仲淹的忠义、直谏之名已是蜚声士林,曾经举荐范仲淹的晏殊对此颇有非议:“众或议尔以非忠非直,但好奇邀名而已。”范仲淹的回答掷地有声:
惟惧忠不如金石之坚,直不如药石之良,才不为天下之奇,名不及泰山之高。……若以某邀名为过,则圣人崇名教而天下始劝。……名教不崇,则为人君者谓尧舜不足慕,桀纣不足畏,为人臣者谓八元不足尚,四凶不足耻,天下岂复有善人乎?人不爱名,则圣人之权去矣。……是则教化之道无先于名,三古圣贤何尝不著于名乎!某患邀之未至尔。
在范仲淹看来,既然名教为治国之本,有助于天下大治,則士人之“好名”不仅不应否定,反而应该值得鼓励。自己既然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己任,则忠君爱国、直谏而为的“名”正是自己孜孜以求的。可以说,范仲淹在入仕之初,就已展现出崇尚名节、以名节自立的人生志向。诚如南宋陈傅良说:“范子始与其徒抗之以名节,天下靡然从之,人人耻无以自见也。”可见,这并不是范仲淹一个人的志向,而是“其徒”也就是欧阳修等其他新型士人的共同志向。
需要注意的是,晏殊所指责的“好名”与范仲淹所回复的“好名”在含义上有不尽一致之处,或者说,“好名”之“名”包括两个含义:1.名节之名。即儒家所强调的忠君爱国、廉耻礼义之名教。2.名声之名。即因为不随从时风、不循规蹈矩而招致之名声。这二者当然有区别,但更有联系,在他们所处的时代氛围中,无论是士风,还是政治,都是他们竭力要改变的,在他们自己看来,这是忠君爱国,恪守名节;在其他人看来,则是标新立异、邀取名声。不过在晏殊、范仲淹、以及其他人看来,更注重的是二者的一致性,本文所谓的“好名”也包含这两层含义。
(二)“好名”的现实背景
晏殊所说的“好奇邀名”值得注意,因为他是将“好奇”与“邀名”联系在一起。对于范仲淹、欧阳修这些新型士人而言,“好奇”确实是一个重要特点。“奇”对“常”而言,在新型士人看来,当时的政治现状之“常”是急需改变的。仁宗时代,以冗官、冗兵、冗费“三冗”为代表的各种弊端已经充分暴露出来。欧阳修对此有清醒认识:“国家自数十年来,士君子务以恭谨静慎为贤。及其弊也,循默苟且,颓惰宽弛,习成风俗,不以为非,至于百职不修,纪纲废坏。”对于范仲淹、欧阳修这些出身底层、深知民间疾苦的新型士人而言,寻求改革是其必然而有的政治诉求。如果说晚唐以来的士风沦丧是新型士人“好名”的历史背景,则寻求改革、强国富民就是“好名”的现实背景。在作于仁宗庆历二年的《本论》中,欧阳修说:“今宋之为宋,八十年矣。……财不足用于上而下已弊,兵不足威于外而敢骄于内,制度不可为万世法而日益丛杂,一切苟且,不异五代之时,此甚可叹也。”。将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海内晏然的仁宗时代等同于生灵涂炭的五代十国,显然不是现实的真实写照,而是居安思危的一种“好奇”之语,是为了寻求政治变革的危言耸听之语。
庆历三年,澧州上献载有“太平之道”的柿木,此本为封建社会常见的所谓祥瑞之兆,结果欧阳修不仅将知州冯载痛加斥责,更是将矛头直指仁宗皇帝本人:“臣谓前世号称太平者,须是四海晏然,万物得所。方今……乃是四海骚然,万物失所,实未见太平之象。……夫自古帝王致太平皆自有道,得其道则太平,失其道则危乱。臣视方今,但见其失,未见其得也。”如此斥责君主,几乎将仁宗视为天下“危乱”的罪魁祸首,这说明欧阳修不顾个人安危而尽忠为国,是北宋士人敢于直谏的一种表现。同样是在庆历三年,欧阳修对国事的评价甚至是:“事至忧危,可为恸哭。”在一般人看来,这的确是一种“好奇”之语。因为经过宋初太祖、太宗、真宗三代,仁宗庆历年间在数千年中国封建历史上虽不能说是鼎盛时期,却也绝非如欧阳修所指责的如此不堪,但这种强烈的危机感、忧患感正是新型士人的一个突出特征,只有从这一点出发,才能理解新型士人的诸多“好奇”之言行。
然而,在范仲淹、欧阳修等人看来,当时的执政者并未觉察到这种危机,一切都是因循苟且。“因循”是欧阳修早年诗文中屡屡出现的一个高频词,如,“天下久无事,人情贵因循”,“忘忽虑患,依旧因循”,“朝廷作事常患因循”,“忘忽祸患,偷习因循”,“天下纪纲隳坏,皆由上下因循”,充分反映了其不满现状、寻求改革的心态。诚如其在庆历三年给仁宗皇帝的上疏中所云:“仲淹等所言,必须先绝侥幸因循姑息之事,方能救数世之积弊。”作为庆历新政最重要的推动者之一,无论是范仲淹等人的入主中枢,还是具体政策的确立,以及与反对者的抗衡,欧阳修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既然要破除因循守旧之风,则必然要标新立异,此即“好奇”,这又必然导致其特立独行的“邀名”之嫌。也许可以说,“好奇”是士人主动所为,“邀名”则是“好奇”的必然结果。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如果去除其中的指责之义,晏殊所说的“好奇邀名”的确是对新型士人政治风格的一种精确概括。
(三)“好名”的人格背景
“好奇”不仅与晚唐以来的士风沦丧有关,也不仅与北宋中期政治的各种困境有关,更与士人的人格有关。作为新型士人的代表,范仲淹与欧阳修均出身贫寒:范仲淹的母亲据考证本为妾,在范仲淹两岁时,因夫死而不容于宗族,被迫改嫁;欧阳修的母亲据考证也是其父离婚之后再娶的,在欧阳修幼年时,因夫死而被迫投奔欧阳修叔父,可以说,二人的人格均深受其母亲的影响。美国学者哈罗德·D.拉斯韦尔被称为美国政治心理学的“开山鼻祖”,其代表作《权力与人格》对政治人格有全面而深刻的阐述,他认为:“如果在一个家庭中,一位家庭成员,通常是母亲,认为她的婚姻低于她的社会阶层(尊重),那么,在这样的家庭中,沿着权力阶梯的‘向上流动就会得到鼓励。这些妇女对于自己事业中的挫折非常敏感,固执地决定通过自己的代理人——儿子——的胜利证明自己的正确。不管这样的雄心是否明显地同权力神话或者社会活动联系在一起,它们常常会制造出内在的紧张状态(把自我分裂为安全的和不安全的部分),有助于把权力作为一种减压方式来使用。”范仲淹屡次言及自己:“起家孤贫”,“布素寒姿”。欧阳修更是反复表白于此:“顾我实孤生”,“余生本羁孤”,“仆少孤贫”,“某孤贱”,“臣生而孤苦”,“某平生孤拙”,其诗文中的“孤”字出现频率之高,可谓触目惊心。按照拉斯韦尔的观点,这种家庭环境对其政治人格必然具有重要影响,最关键的即是“内在的紧张状态”,这不仅是一种个人性格,而且会带到政治行为中,成为一种政治人格。
需要注意的是,欧阳修所说的“孤”不仅是对自己出身的概括,也是对自己奉行之道的自陈。二者又是紧密相连的,因为人格上的“紧张状态”,所以对于自己所奉行的“好奇”之“道”格外敏感,欧阳修反复以“孤危”称之,它来自于对因循守旧的政治和廉耻丧失的士风的双重挑战。在范仲淹、欧阳修等人的诗文中,与对自己奉行之“道”的自信心交织在一起的,是无处不在的孤独感。《石曼卿墓表》作于庆历元年,其中的一段话虽是对石曼卿而言,同样可以视为欧阳修的自况:“呜呼曼卿!宁自混以为高,不少屈以合世,可谓自重之士矣。士之所负者愈大,则其自顾也愈重;自顾愈重,则其合愈难。然欲与共大事,立奇功,非得难合自重之士不可为也。”新型士人具有远大抱负,必须自重身份,以名节立身,只有这样才能成就大事,建立奇功,这段话充分反映了欧阳修等人在庆历时期面对强大的各种压力所感受到的孤独感与焦虑情绪。诚如其自己所云:“岂非……孤拙之心易危而多畏?动常得咎,举辄累人。”这封信同样是面对晏殊的指责所作出的回应,作为迥异于传统的门阀士族,欧阳修等新型的庶族士人在身份上出身孤寒,却要扭转士风;作为政治结构中的底层人物,却要挑战高层、励志图新,其所承受的压力是可想而知的。从传统风尚和上层人物的角度来看,欧阳修、范仲淹等人的言行自然是“好奇邀名”之举。
二、崇尚名节与尽忠报国
《论包拯除三司使上书》的一段话可以说是欧阳修关于名节与国家、名节与士的关系最全面的阐述。“臣闻治天下者,在知用人之先后而已。……朝廷之士先名节。……朝廷主教化,风俗之薄厚,治道之污隆,在乎用人。而教化之于下也,不能家至而谆谆谕之,故常务尊名节之士,以风动天下而耸励其偷薄。夫所谓名节之士者,知廉耻,修礼让,不利于苟得,不牵于苟随,而惟义之所处。白刃之威有所不避,折枝之易有所不为,而惟义之所守。其立于朝廷,进退举止皆可以为天下法也。其人至难得也,至可重也。故其为士者,常贵名节以自重其身,而君人者,亦常全名节以养成善士。”这段话的要点有三:(一)为何要重视“名节”?从朝廷治理天下、安邦定国的角度出发,关键在于用人,用人的关键在于“尊名节之士”,以他们作为示范、榜样,教化天下人。(二)何谓“名节”?欧阳修的表述有很多,核心则是“惟义之所处”。“義”是中国古代自孔孟以来的一个核心范畴,对于欧阳修、范仲淹等新型士人而言,可以说就是尽忠报国,将一己之身心全部奉献给天下、社稷,虽然屡次被贬、饱受打压,但仍然毫不退缩,逆龙鳞、批权贵,这就是他们所理解的“义”。(三)如何对待“名节”?作为士人,必须以名节立身,遵循名节,方可为士;作为君主,必须保全名节之士,不仅可以将他们培养、发展成更全面的“善士”,而且可以带动更多的士人遵循名节。最后这一点是欧阳修崇尚名节最重要的用意所在,他反复致意于此。其对范仲淹的称许是:“伏惟执事忠义之节信于天下,天下之士得一识面者,退夸于人以为荣耀。至于游谈、布衣之贱,往往窃托门下之名。矧今以大谋小,以顺取逆,济以明哲之才,有必成功之势,则士之好功名者于此为时,孰不愿出所长少助万一,得托附以成其名哉!”在欧阳修看来,范仲淹的“忠义之节”与士人的“好名”是紧密相连的,因为范仲淹的“忠义之节信于天下”,所以能被“天下之士”所认同、所仰慕,而“天下之士”欲成就其“名”,又必须依附于范仲淹。其所作的《尹师鲁墓志铭》同样如此称许尹洙:“…天下之士识与不识皆称之日师鲁,盖其名重当世。而世之知师鲁者,或推其文学,或高其议论,或多其材能。至其忠义之节,处穷达,临祸福,无愧于古君子,则天下之称师鲁者未必尽知之。”在欧阳修看来,尹洙的文学、议论、材能,都是“天下之士”所熟悉的,而其所着重要阐发的是尹洙的“忠义之节”,因为这不仅是尹洙最重要的品质,也是“天下之士”最应该效仿的。
欧阳修自己早在三十三岁时,即明确宣称要以名节自立:“惟欲少励名节,庶不泯然无闻,用以不负所知尔”,此后又多次提及,如:“臣禀生孤拙,本乏艺能。徒因学古之勤,粗识事君之节。苟临危效命,尚当不顾以奋身;况为善无伤,何惮竭忠而报国?”“禀生奇薄,自少尝履于艰虞;虽处困穷,所守粗知于名节。”对于大多数与欧阳修类似的“禀生孤拙”“禀生奇薄”的庶族士人而言,唯有紧密依靠皇权,才能实现生活上的自给、政治上的兼济,在此意义上,“不顾以奋身”“竭忠而报国”的名节观念是他们必然而有的。然而,面对晚唐以来的士风传统、宋初以来的政治传统,以尽忠事君的名节观立身,必然会招致非议。前者容易理解,后者则需要辨析,因为宋初以来、尤其仁宗时期长期主政的吕夷简等人何尝认为自己不是尽忠事君?但二者对国事的理解和处理方式不同,因为在欧阳修等人看来,社会现实岌岌可危,急需改变,这才是尽忠;而晏殊、吕夷简等人不仅不认同这一点,反而认为他们是“好奇邀名”、扰乱朝政,新型士人与传统士人的冲突的关键即在于此。
出身孤寒、尊崇之“道”带来的孤独感与政治上的危机感交织在一起,即是欧阳修笔下反复出现的“孤危”的含义,而后者即“危”也确实是其贯穿一生、挥之不去的一种基本状态。庆历新政失败后,欧阳修先是被对手以外甥女的隐私之诬贬为滁州刺史,后是在地方各州知府上不断迁移。皇祜元年转为颍州知府时所上谢表云:“偶自弱龄,粗知学古,谓忠义可以事国,名节可以荣身。自蒙不次之恩,亦冀非常之效。然而进未有纤毫之益,已不容于怨仇;退未知补报之方,遽先罹于衰病。……盖积忧而自损,信处世之多危。”在表面的谦辞背后,欧阳修将自己的“忠义”“名节”与所承受的“怨仇”与“多危”联系在一起,换句话说,自己之所以“不容于怨仇”“处世之多危”,是因为自己对“忠义”“名节”的坚守。欧阳修对此有清醒的自觉意识,景祜三年,范仲淹上《百官图》指责权倾朝野的宰相吕夷简任人唯亲,反遭攻击,并被贬外放;余靖、尹洙、欧阳修因支持范仲淹而先后被贬,欧阳修被贬到远离京城的蛮荒之地夷陵。在经过五千余里的一路凶险、终于到达夷陵之后,欧阳修给尹洙回了一封信:
师鲁又云非忘亲,此又非也。得罪虽死,不为忘亲,此事须相见,可尽其说也。五六十年来,天生此辈,沈默畏慎,布在世间,相师成风。忽见吾辈作此事,下至灶间老婢,亦相惊怪,交口议之。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但问所言当否而已。又有深相赏叹者,此亦是不惯见事人也。可嗟世人不见如往时事久矣!往时砧斧鼎镬,皆是烹斩人之物,然士有死不失义,则趋而就之,与几席枕藉之无异。有义君子在傍,见有就死,知其当然,亦不甚叹赏也。史册所以書之者,盖特欲警后世愚懦者,使知事有当然而不得避尔,非以为奇事而诧人也。
这段话与本节前引《论包拯除三司使上书》可以互参,都是关于名节的正面阐述,其要点有三:(一)重视名节,改变士风。因为宋初“五六十年来”盛行的是“沈默畏慎”的因循苟且之风,所以别人对我们的行为均不能理解,但正因如此,我们更要贵重名节,倡导名节,以改变士风。(二)尽忠报国,即为名节。“得罪虽死,不为忘亲”,这是对尹洙的回应。因为欧阳修自幼丧父,寡母将他抚育成人,今日却与尹洙一道遭遇各种水上风险,被贬穷荒之地。在常人看来,欧阳修是忘亲而不孝。但欧阳修显然认为在尽忠为国与尽孝养亲之间,应该选择前者。儒家之名节包含的内容很多,对于欧阳修等人而言,为国尽忠才是名节最重要的内容。(三)不畏艰险,坚持名节。欧阳修等人坚持名节、议论朝政的言行在一般人看来是“好奇邀名”之为,无论是“相惊怪”,还是“相赏叹”者,其实都是不理解。对于熟读圣贤之书的新型士人、尤其是对于史学大家的欧阳修而言,自己的所作所为自古有之,“死不失义”,为义而死,乃是士人身份应有之责,“知事有当然而不得避尔,非以为奇事而诧人也。”自己的言行并非刻意为之,而是义之所在,不得不为,绝非故意“好奇”。
由此可以看出欧阳修等人的困境所在:他们对自己奉行之道具有一往不复的坚定信念,但庆历年间的士风尚未转变,他们的作为在大多数人看来尚属“奇事”。这必然会强化欧阳修等人的孤独感,庆历新政失败后,欧阳修同样在给尹洙的信中感慨道:“吾徒所为,天下之人嫉之者半。”无论是对政治的改革,还是对士风的扭转,都要面临强大的挑战,这必然带给他们巨大的压力、以及由此而有的孤独感与焦虑情绪。欧阳修在诗文中反复言及于此:前文所引的《颍州谢上表》即云:“已不容于怨仇……信处世之多危。”《扬州谢上表》同样有如此感慨:“尽言取祸,仍多结于怨仇。仰恃公朝,臣虽自信;在于物理,岂有不危?”《谢复龙图阁直学士表》云:“矧罔极之谗交兴而并进,易危之迹何恃而不颠?而圣心不忘,恩意特至,辨罔欺于暖昧,沮仇嫉于众多。”也许可以说,对国事的危机感与对自身的危险意识是欧阳修笔下反复出现的“危”的基本含义,二者又是紧密相连的,因为对国事有危机感,所以有“好奇”之言行,所以会招致自身的各种危险。其根本原因则在于“好名”,即对名节的崇尚与对功名的追求,因为“好名”而有“好奇”,因为“好奇”而有各种危险。
三、君子小人之辨
这种危险意识与传统的君子小人之辨联系在一起,使得欧阳修等人往往将反对者视为“小人”“奸邪”或“不肖”,而自居为“君子”“忠臣”“贤人”。君子小人之辨虽然是中国古代政治源远流长的一个命题,但在北宋士人这里同样具有其特殊性。庆历新政是范仲淹、欧阳修等新型士人第一次施展自己的政治意图,面对陈陈相因、百弊丛生的现状,他们深知各种改革措施必然招致阻挠。为了战胜对手,欧阳修等人首先引入君子小人之辨,这意味着围绕改革的纷争已经不仅是政见之别,更是君子与小人之别:“中外悚然,而小人不便,相与腾口谤之。公(欧阳修)知其必为害,常为上分别邪正,劝力行诸公之言。”在欧阳修看来,“窃以朝廷进用臣下,患忠邪不分。”因为深知新政会招致各方面的不满与攻击,因此,从道德上将反对者定性为小人,则可以从根本上摧毁其反对的各种理由,这恰如反对者以朋党之名攻击欧阳修等人一样,都是撇开实质性的政见纷争,而要从其它的更能引起君主警觉的角度来击溃对手。
著名的《朋党论》就是从这一角度人手:“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这就是欧阳修心目中的君子概念。其核心是“道义”“忠信”与“名节”,从某种意义上说,“名节”范畴的外延可以包括“道义”与“忠信”,进而言之,儒家所讲的名教纲常都可以纳入名节的范畴。在欧阳修看来,以此君子之朋治国,“则天下治矣”。严格辨析君子小人之分,是欧阳修治国的一个基本理念。作为其毕生的政治同伴,韩琦对欧阳修的了解可以说是最为深入的,其所撰的《墓志铭》云:“惟视奸邪,嫉若仇敌,直前奋击,不问权贵。”庆历新政伊始,欧阳修即预感会遭遇阻力,在给仁宗的上疏中明确指出:“如此等事,皆外招小人之怨怒,不免浮议之纷纭,而奸邪未去之人,亦须时有谗沮,若稍听之,则事不成矣。臣谓当此事初,尤须上下协力,凡小人怨怒,仲淹等自以身当浮议奸谗,陛下亦须力拒,待其久而渐定,自可日见成功。”将政见不同与道德评判相联系,这是中国传统政治的一个痼疾,在欧阳修等新型士人这里有充分彰显。在吕夷简致仕之后,欧阳修上疏云:“天下共喜奸邪难去之人且得已为天废。”查检欧阳修文集,“奸邪”“小人”等类似词语反复出现。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关于范仲淹神道碑铭的写作。范仲淹去世后,其后人托富弼撰写墓志铭、欧阳修撰写神道碑铭,富弼之文很快完成,歐阳修则一拖再拖。这固然有其个人适逢丧母、无心为文的原因,也有作为古文大家、行文严谨的因素,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其对君子小人的辨析。在范氏子弟多次催促之后,欧阳修在给朋友的几封书信里道出未能及时交稿的原因:
然范公之德之才,岂易称述?至于辨谗谤,判忠邪,上不损朝廷事体,下不避怨仇侧目,如此下笔,抑又艰哉!
此文出来,任他奸邪谤议近我不得也。要得挺然自立,彻头须步步作把道理事,任人道过当,方得恰好。杜公爱贤乐善,急欲范公事迹彰著耳。因侍坐,亦略道其所以,但言所以迟作者,本要言语无屈,准备仇家争理尔。如此,须先自执道理也。
这说明他迟迟没有动笔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对奸邪之人的提防。行文之际,其心中时刻盘旋的是“怨仇”“奸邪”与“仇家”的“谤议”,以备于与这些人“争理”,于此可见君子小人之辨在欧阳修政治心态中的烙印之深。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碑铭写好之后,他严阵以待的“仇家”并未跳出来,反倒是范仲淹满怀期待的儿子们、尤其是后来位居宰辅的范纯仁十分不满:不同意欧文中关于范仲淹与吕夷简后来尽释前嫌、共谋国事的短短几句话。在要求欧阳修删改被拒后,刻碑时擅自删除了这些语句,欧阳修得知后十分不快,在此后多次提及此事。这几句文字看似平常,但它所引起的争执反映出欧阳修与范氏子弟关于君子小人之辨的不同态度。在范氏子弟看来,欧阳修对君子小人的辨析仍然不够严格,对小人仍然过于宽容。欧阳修对此有充分的觉察,数年之后,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非如两仇相讼,各过其实,使后世不信,以为偏辞也。大抵某之碑,无情之语平;富之志,嫉恶之心胜。”在论述欧阳修的“好议”政治风格的论文中,我们曾提及,欧阳修虽然在攻击对手时用辞极狠,但在此之外,行文又十分公允平和,也就是这里所提及的“非如仇相讼,各过其实,使后世不信,以为偏辞也”。但他能做到这一点,其他人未必能如此,比如范氏子弟,比如同样受托为范仲淹撰写墓志铭的富弼,也是北宋中期政坛举足轻重的人物,在欧阳修之前就位居宰辅。察其一生政治作风,较之于欧阳修,更为嫉恶如仇,史载其“好善嫉恶,出于天资”。因此,他写的“嫉恶之心胜”的墓志铭就颇让范仲淹的儿子们满意。
可见君子小人之辨不仅是欧阳修的政治风格,也是其他新型士人的一个基本风格,有的甚至较之于欧阳修有过之而无不及。尹洙“黑白太明,吏议横生”。蔡襄“於仁宗朝危言谠论,持正不挠。……惟其为秘阁校勘时,以《四贤一不肖》诗得名,《宋史》载之本传,以为美谈”。石介在庆历新政伊始,“乃作《庆历圣德诗》,以褒贬大臣,分别邪正,累数百言。”蔡襄在景祜三年范仲淹、余靖、尹洙、欧阳修被贬之后,写了《四贤一不肖》诗,将被贬的四人作为“四贤”,将欧阳修斥责的高若讷作为“一不肖”;石介则在庆历新政时期写诗赞美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同时将保守派的“夏竦”视为“大奸”。这就意味着他们同样是将政见相同的己方归人“君子”“贤人”之列,将相反的一方归入“小人”“奸邪”之列。此类言行不仅有党同伐异之嫌,更会激怒对方,引起更大的纷争。南宋朱熹有深刻见解:
然尝反覆史传,切谓党祸之作固小人之罪,而希君子之风,附君子之名,不得尽其辞责。故尝妄为之说曰:党论之始,倡于蔡襄《贤不肖》之诗激之也;党i~2_再作,石介《一夔一契》之诗激之也,其后诸贤相继斥逐,又欧阳公邪正之论激之也。何者?负天下之令名,非惟人情所不堪,造物亦不吾堪尔。吾而以贤自处,孰肯以不肖自名?吾而以夔、契自许,孰肯以大奸自辱?吾而以公正自褒,孰肯以邪曲自毁哉?如必过为别白,私自尊尚,则人而不仁,疾之已甚,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安得不重为君子之祸?
这段话的要点有二:(一)朋党之兴起。这是北宋中后期政治史最为重要的一个现象,非本文所能容纳,故略述之。朋党是反对者为了打击范仲淹等人所强加的罪名,因为自古帝王最忌惮的就是朋党专权。在朱熹看来,虽然这是小人为之,但蔡襄、石介与欧阳修的诗文首先区分君子小人,数次“激之”,令对手不能忍受,必然要以朋党反攻。在此意义上,朋党之祸与欧阳修等人的君子小人之辨不无关系。(二)君子小人之辨的消极意义。朱熹一番气势恢宏的排比之问可谓是一针见血,直探病根:“吾而以贤自处,孰肯以不肖自名?吾而以夔契自许,孰肯以大奸自辱?吾而以公正自褒,孰肯以邪曲自毁哉?”在政治纷争中,自己以君子自居,将对手作为小人,将本来正常的政见之争上升为道德评判上的全面否定,只能招致对手更为严重的反击,使自己的政治理想遭遇更大的阻力。与朱熹同时代的吕祖谦更是言简意赅的指出:“天下之事,最是互相讥揣,妄分清浊,为祸最大。”“妄分清浊”,即分别君子小人虽然可以为己方带来道义、名节上的优越感,但在现实的政事上只能是徒增不必要的纷扰,反过来又会影响到正常的政见之争。
不妨以另一位在北宋中期政坛上举足轻重的人物韩琦为对比。如果按照拉斯韦尔对政治人格类型的划分,欧阳修等大多数人都属于强迫型人格,只有韩琦等少数人属于戏剧型人格。韩琦虽然在政见上与范仲淹、欧阳修相同,从仁宗、英宗、到神宗,同仕三朝与欧阳修在政治上一直是声息相通,相互支持,但在政治人格上并不相似,一则他出身豪门,没有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在人格上的“紧张状态”,再则他较少议论,虽也曾任谏官,但并不过激,尤为重要的是,他不以君子小人之辨介入政争中。“公(韩琦)谓善恶黑白不太分,故小人忌之亦少。如富、范、欧阳、尹常欲分君子小人,故小人忌怨日至,朋党亦起。”然而,北宋中后期,韩琦这样的政治家实在过于罕见,而强迫型人格的政治家占据了主导地位。苏轼为欧阳修所作的墓志铭即云:“公之生于世,……君子有所恃而不恐,小人有所畏而不为。……今公之没也,……君子以为无与为善,而小人沛然自以为得时。”作为欧阳修的衣钵传人,苏轼的政治风格同样以君子小人之辨为己任,无论是神宗熙宁变法时期与王安石的新党的对抗,还是哲宗元祜更化时期与司马光、程颐的旧党内部的斗争,都是以君子自居,以小人斥责对手。而王安石、司马光等人同样如此,北宋政治也就愈发不可收拾。
欧阳修自己后来对此也有自觉反省:“同学之人,蹈利争进,爱憎之论,必分朋党。昔东汉之俗尚名节,而党人之祸及天下,其始起于处士之横议而相訾也。……夫人之材行,若不因临事而见,则守常循理,无异众人。苟欲异众,则必为迂僻奇怪以取德行之名,而高谈虚论以求材识之誉。前日庆历之学,其弊是也。”这篇《议学状》写于嘉事占元年,距离庆历新政已有十余年,在此期间,欧阳修经历了贬斥外放与重回京城,深知政事之不易,故对于好议(“处士之横议而相訾”)与好名(“迂僻奇怪以取德行之名”“尚名节”)已经深知其弊,颇为不满。然而,欧阳修既然开启此风,历史的发展已经非其所能掌控。查检北宋中后期士人文集,君子、小人以及类似的词语比比皆是。这意味着在欧阳修之后,北宋士人对于君子小人的区分更为苛刻,更没有余地。就欧阳修本人而言,晚年也因为濮议之争而名节尽失,甚至被士人群体视为“豺狼”“奸邪”,并因此而被迫退休、并很快去世。其原因固然很复杂,但与他自己开启的君子小人之辨有着一定程度上的内在联系。
至此,我们可以对本文略作总结:欧阳修等新型士人所处的是晚唐五代以来士风浇薄的历史背景,积弊丛生的社会现实,出身孤寒、位卑权轻的身份地位,这些不仅赋予他们强烈的危机感与忧患意识,更赋予他们标新立异、改变现状的决心与勇气。因此,新型士人高舉名节大旗,以尽忠报国为士人立身之本,以天下为己任,行孤危之道。在与反对者斗争的过程中,名节意识促使他们引入传统思想中的君子小人之辨,以同道者为君子,视反对者为小人,这就将一般的政见之争演变为道德判断的优劣之分,不仅具有十分明显的消极意义,而且对于此后的北宋政治更有重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