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外寒山寺

2018-01-16 16:59李世恩
四川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张继夜泊寒山寺

李世恩

一步恍若千年。千年只是一个擦肩。

一千年之前,唐代诗人张继孤寂而落寞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枫桥的那头。

一千年之后,我循着那一阵阵深深浅浅、忽远忽近的钟声,匆匆而来。

沿着枫桥镇斑驳的石板路小巷,穿过拥挤的人群,我一步一步走近这座向往已久的江南名刹——寒山寺。

站在江村桥上,我清晰地看见碧瓦黄墙的寒山寺,掩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在霭霭薄雾的笼罩下,庄重而肃穆。而不时地有一阵阵悠扬的钟声从寺内传出,在辽廓的天空中回旋萦绕,空灵而神秘。

“一自钟声响清夜,几人同梦不同尘。(《寒山寺 清·陆鼎》)”寺内寺外,游人如鲫。我不知道,每天会有多少人来到这里?但我能感觉得到,这里面有许多人和我一样远道而来,不为附庸风雅,只为聆听那曾打动诗人心灵的钟声,寻觅并感受那一份“夜半钟声入梦来”的意境。

寒山寺在苏州。苏州在江南。江南于我,是一个心存久远的情结。

身居北方的我,自小就对江南有一种莫名的向往,那是一种近乎痴迷的钟情。在我的心中,江南是一个神奇、神秘和充满诱惑的地方。粉墙与黛瓦堆砌成唐诗宋词的幽远意境,小桥与流水宛若美妙音符流淌出吴语越曲的曼妙景致,而园林与湖影更是诉不尽长满青苔的典故传说。

那年国庆节长假,我揣着一颗虔诚的诗心,携妻儿同行,打起行囊,从一个薄雾的早晨启程,一路向南、向南,一步一步走近江南的山、水、寺,真切触摸江南鲜活灵动的生命脉络,体味江南丰厚淳朴的水乡风韵,感受江南传承千年的历史文化,在圓梦中游历,在游历中参悟,在参悟中获取那一份独特的文化滋养。

而苏州是我圆梦的第一站,寒山寺自然是我首选的拜谒地。

寒山寺位于苏州城西的枫桥镇。仿佛是一条巨龙盘伏在寒山寺门前的,就是那条著名的京杭大运河。河上有两座著名的石拱桥,一座叫江村桥,一座叫枫桥。枫桥距寒山寺一里之地,而江村桥与寒山寺咫尺相倚。寒山寺外是一面巨大的明黄色的墙,俗称照壁。照壁上“寒山寺”三个大字为浙江东湖名士陶浚宣所题,字体奇特,古朴苍劲,别有韵味。

在大门前站定,当我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刚刚踏下去的那一刻,心中便陡生一种别样感觉——一种莫名的柔柔的情愫,自心间氤氲升起,慢慢向外散开。似乎是某种应合,而一声悠扬的钟声,漫过岁月,穿越时空,适时响起在耳际。就在这一刻,一种久远的默契在这里完成了对接。再看那袅袅香火,那庙宇楼阁,那飞檐翘角,在我的眼里,似乎早已熟识。

哦,我的到来,莫不是为了赴一场前世的盟约?

寒山寺,原名妙利普明塔院,初建于六朝时期的梁代天监年间(公元502―519年),距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的历史。唐代贞观年间,传说当时的名僧寒山和拾得曾由天台山来此住持,改名寒山寺。而寒山寺的声名远播,蜚声天下,却只因了唐朝诗人张继的一首《枫桥夜泊》。

其实,在当时的唐朝,张继算不上著名的诗人,甚至连出名都谈不上,但是他这首《枫桥夜泊》却是唐朝最出名的诗歌。

一个诗人,他写的诗比他的本人有名,这大概只有张继了。这在诗歌丰茂如蒹葭、诗人辈出如繁星的盛世大唐,无疑是一个特例。有书记载:张继,约唐肃宗至德(公元756年)前后在世,字懿孙,襄州(今湖北省襄阳县)人。生卒年均不详。博览有识,好谈论,知治体。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登进士。尝佐镇戎军幕府,又为盐铁判官。大历末,入内为检校祠部员外郎。又分掌财赋于洪州。生性刚直,为人坦荡,无一般仕宦者官僚之习气,曾作感怀诗:“调与时人背,心将静者论,终年帝城里,不识五侯门”。他不逢迎权贵,喜好结交文人墨客,与当时同是进士出身的诗人皇甫冉交情甚好,时常切磋诗艺。张继流传下的作品很少,有诗集一卷,《新唐书艺文志》传于世。尤以《枫桥夜泊》一首最为著名。

关于《枫桥夜泊》的故事,该从一千多年前落魄书生张继的那次失眠说起。如果不是张继那一次长安赶考的失败,如果不是张继失败后取道苏州借游释愁,如果不是乌篷船上的那一夜孤枕难眠,中国诗歌的浩瀚星空中,就会因一首绝品诗歌的缺失不知要黯淡多少?

人生之失意,于常人,自是一种痛苦;而于文人,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张继如是。还譬如苏轼,一生命运多舛,仕途坎坷,因而写出无数传世之作。他在《自题金山画像》中总结自己的后半生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还譬如陶渊明,遭僚敌陷害,不忍俯仰由人的宦途生活,依然弃官隐居终南山,则写出流芳百世的《桃花源记》。

当然,张继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当年那夜的一时之感怀,卧波之愁吟,会让一个普通的寺庙,名扬天下且日隆;会使一个平常的梵钟,声震千年而不衰。

一个人,一辈子,一首诗,名满天下,永垂不朽,谁人不羡慕?然而,星移斗转,日月轮回,却没有张继之外的第二个人能够做到,这自然又是张继的与众不同之处。

而造就张继与众不同之处的,却是一次失败的赶考。

那时唐朝,所有读书人的命运只和一件事情有关,这就是进京赶考。因为只有赶考,才能求得功名,才能荣华富贵。

青年才俊张继历经十年寒窗苦读之后,带着父老乡亲的殷殷期望,怀着“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新鲜”的雄心壮志,从襄州一路北上,踏上了通往首都长安的漫漫旅程。

尽管不知道那个未曾识面的长安带给他的将是什么?但张继依然是踌躇满志的,因为,他尚不曾尝到过失败的滋味。在这之前,张继已经成功地参加了两场非常重要的资格考试。一场是院试,相当于现在的小学毕业会考,他取到了一个优,当上了秀才;另一场是乡试,相当于现在的中考,他又取到了一个优,当上了举人。而现在,他要离开家乡去长安,参加全国性的考试——会试了。这个会试,自然就相当于现在的第一大考——高考。

然而,命运却与张继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这次至关重要的会试,让张继名落孙山,饮恨长安。

原本以为可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原本以为可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原本以为可以登科及第,红袍加身,琼林宴上把酒言欢,原本以为可以高头大马,披红戴花,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然而,这一切都顷刻间化成泡影。长安繁华如梦,但却不属于他张继。

在别人的杯觥交错的欢庆声里,痛苦至极的张继寄居客栈,独对孤灯,悲泪长流。他只想尽快离开长安,尽快离开这个令他伤心欲绝的城市。

可是,该去哪里?回家吗?如此境地又有何颜面见江东父老?张继想到了姑苏城,早就听闻那是一座天堂般的城市。那里,该不会拒绝他这个落魄的书生吧?

于是,张继决定去苏州。他企望天堂的美景能够消解掉自己的满腔悲苦。张继一路辗转来到苏州城,而当夜陆上客栈已满。张继只好在运河边租了一条乌篷船,顺水漂流。

时令已是中秋,时刻已是月上柳梢头,霜华满天,秋夜透着浸肌砭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袭向诗人夜泊的乌篷船,更有天空中飘过几只乌鸦凄凉的啼声,无边的愁绪涌向张继的心头,侧卧船舱,久久难以入睡。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古刹寒山寺里,突然传来一阵一阵撞击钟鼓的声音。这突兀而起的钟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那一瞬间,他被那幽远的钟声深深地震撼了。他感觉这钟声仿佛只是为他一个人而敲,声声直抵他心灵深处最柔软的一隅。

诗人闻声而起,踱出船舱,伫立在船头,举头眺望着远处的寒山寺的塔楼,万般情愫涌上心头,说些什么呢?惟有用诗才能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了。于是,张继情不自禁地轻声吟诵起来——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吟毕,两行热泪涌出眼眶,滑过张继的脸颊,簌簌落下,一点一点,打湿单薄的衣衫。而即兴吟成的这首后来起名叫《枫桥夜泊》的诗,从此流传千古,像一颗耀眼的星子,照亮了中国诗歌的天空。

这夜半响起的钟声,也让张继突然参悟出了什么。第二天,张继离开苏州城,回到家乡,从头再来,发奋苦读。第二年,他终于高中。

有书记载:天宝十二年,张继中进士及第。

在导游的引领下,走过大雄宝殿,走过藏经楼,走过寒拾殿,我站在了寒山寺的碑廊里。导游在熟练而流畅地讲解着每一块石碑的来历。

寒山寺的碑廊里矗立着宋、明以来历代名人如唐寅(唐伯虎)、康有为、罗聘等人的诗词碑刻多块,其中最著名也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张继的《枫桥夜泊》诗碑。

张继诗石刻始于宋朝宰相王珪,该碑因寒山寺屡经战乱多次被焚而不存。到明代重修寒山寺时,姑苏才子文征明为寒山寺重刻《枫桥夜泊》碑。此后,寒山寺又数遇大火,该碑亦漫漶于荒草瓦砾之间,现存残碑仅存“霜、啼、姑、苏”等文字而已。清末光绪三十二年,江苏巡抚陈龙重修寒山寺,邀请清代翰林院编修、著名书法家俞樾手书第三块《枫桥夜泊》石碑。其时,俞樾已八十六岁高龄,写完后第二天他就溘然长逝,此碑成为他的绝笔之作。寒山寺的第四块《枫桥夜泊》诗碑,出自与诗人同名的近代书法家张继之手。近代张继书唐代張继诗,先自增添了一段情趣,犹感到一种绵亘千古的永恒。

我徜徉在碑廊里,抚摩着每一块诗碑,一字一句地诵读着,且不由地读出声来,沉迷其中,难以自拔。这一刻,这是心灵与心灵的对语,这是灵魂与灵魂的感悟,这是一种醍醐灌顶般的享受啊!

《枫桥夜泊》不过短短四句、二十四个字,而运思却是何其细密,意蕴又是何其深刻!整首诗意象密集跌宕,意境疏密错落,意韵浓郁深厚,所有景物的挑选都独具慧眼:“月落”、“乌啼”,一静一动;“渔火”、“ 江枫”,一明一暗;“客船”、“ 寒山寺”江边岸上;“夜半钟”、“不眠人”,有声无声。如此动与静、明与暗相对照,远与近、有声与无声相衬托,浓浓失意,淡淡客愁,营造出一种朦胧隽永、空灵旷阔、浑融幽远的情景,景物的搭配与人物的心情达到了高度的默契与交融,共同形成了这个成为后世典范的艺术境界。

尽管历代文人骚客写寒山寺的诗歌无数,却无一人作品能够超越《枫桥夜泊》。这不知是张继的庆幸,还是后人的悲哀?

其实,倘若后人能从张继的诗中参悟并获得益处,不也是一件幸事么?然而,在这样一个浮华而烦躁的社会里,在这样一个追名逐利的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耐下心去读?更有多少人能够真正读得懂呢!

走过碑廊,我们来到六角形重檐亭阁的钟楼。在这里,我终于看见了一尊巨大的古钟。

然而,导游告诉我们,这已不是当年张继笔下的那尊唐钟了。甚至明代嘉靖年间补铸的大钟也已不知下落。一说是当时“遇倭变”,僧侣们将那口大钟销熔改铸成大炮,抵制倭寇;另一说是被日本人掳走,流入日本国,康有为曾诗云:“钟声已渡海云东,冷尽寒山古寺枫。”为此,日本国内还曾大力搜寻,但徒劳无功。于是,张继笔下的那口古钟的下落,遂成了千古之谜。

而我触摸到的这尊大钟,听说为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江苏巡抚陈葵龙督造。这口大钟身高足有一米八,外围需三人合抱,重约二吨多。不时有好事的游人持碗口粗的撞钟木用力撞击,巨钟便发出深沉厚重的“铛铛”声,余音绕梁,悠悠不绝。那声音好象发自地层深处,极富穿透力和感染力,声声叩击人的心坎,直抵五腑六脏。

在最后的回望里,我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寒山寺,心中陡生一阵惆怅。一个转身看似简单,若再相逢,却不知该是何时?

是夜,我们就宿在离寒山寺不远的一家旅馆里。简陋的房间,单薄的被褥,竟挡不住初秋的寒凉,半夜里将我冻醒,让我辗转反侧,久不能寐。

也是夜凉如水,也是夜半时分,我忽然渴望也能听到来自寒山寺的那一声钟声,亲身重温那一份意境。然而,这夜的姑苏城,除了阒静,还是阒静。

不知过了多久,我沉沉睡去,就在半醒半梦之中,我的耳畔忽然响起了一阵隐隐约约的钟声。

我惊醒过来,凝神细听,却钟声黯无。我不知道,那一声钟声,是寺内值更人敲响,还是幻听于梦中?

无心再睡,我起身拉开窗帘远眺。此时的姑苏城仍然沉睡在梦中,而寒山寺隐没在明明灭灭的灯火之中,无处循迹。

其实,何必管这钟声来自哪里?梦中响起又何妨?

现实与历史相似,心灵就有了一种契合。

心声与钟声相通,灵魂就有了一种触动。

记得一位作家这样说过:“当一个人的心安静下来,剔除私心杂念,就能听到美妙的钟声。在每一次聆听中,就会对人生多一些参悟,心灵得到洗礼,灵魂得到升华。”

其实,这钟声指的不仅仅是一种声音,而且是万籁俱寂之时某种心灵指向,向人们展示的一个禅机。

是啊,无论你身在何处,只要心存善意,躬身倾听,就能感受到来自世间万物的灵动。而这一份淡之若骛的心境,不正是禅意给予我们的吗?

于沉思之中,夜色悄然褪去,天空渐渐明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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