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利休,无印良品的祖师爷

2018-01-16 08:56李楠
电影 2018年1期
关键词:茶碗茶室茶道

文/李楠

1591年4月21日傍晚,阴云翻卷,雨泻如瀑,千利休身着一袭白衣,独坐在门廊,凝视着雨水漫天倾下。屋外集结了三千兵马,奉丰臣秀吉之命,将千利休的住所包围得滴水不漏。使者入室,带来了秀吉的旨意:“只要您臣服,便可赦免死罪”,千休利安静地为使者点了一杯薄茶,答道:“唯有美丽事物,才能让我低下头颅。”之后,从容切腹自戕。

乐烧

2013年田中光敏执导的电影《寻访千利休》,把这位一代茶道大师的死,演绎得如此自负与骄傲。

千利休是值得自负的,他是日本历史上居功至伟的茶道宗师,被后世称为“茶圣”。他追求自然简朴残缺之美,以高度的仪式化和禅意化,将茶道与侘寂美学结合。直至现代,日本很多东西都以他的名字命名,比如“利休灰”、“利休馒头”、“利休扇”、“利休木屐”,怀石料理中最高级的筷子也得是“利休箸”。甚至我们熟悉的无印良品,也是此审美风格的延续分支,其一品一物中,都融纳着千利休的雨露传承。

千利休身上最大的谜团,是天下霸主丰臣秀吉为何偏偏要和一名茶师偏执不下,憎恨、愤怒到非要赐死的地步。有两部比较重要的日本电影都试图揭秘千利休被赐死的原因。1989年,敕使河原宏导演的《利休》和熊井启的《千利休:本觉坊遗文》,是为纪念千利休切腹四百周年而制作,是重色调里的凝重讲述,鲜有纤指侍茶,也少有刀刃寒光,是阴谋历史的迷离扑朔。

而2013年,田中光敏执导的《寻访千利休》,集中大量笔墨展现了千利休的审美精髓,剧组还到三井寺、大德寺、神护寺等国宝级建筑中拍摄外景。片中茶碗,皆为真品,甚至请出了千利休实际使用过的“长次郎作黑乐茶碗”(利休之物,由万代屋宗安传承至今)。

电影给我们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属于千利休的世界。狭小空无的茶室中,千利休一身黑衣坐定炉前,注水、点茶,一呼一吸间,如行云流水,只听得茶釜中正沸着愉快的汤音,他低眉注视,用竹节茶勺在黑乐烧碗上轻轻敲响三声,忽地抬头,眼如泉水清澈笃定。

被悬挂在屋内的樱花,风吹下,使春意生香

利休切腹当日,暴风雨如期而至,击打着庭院内的木槿花

电影中的雨,细腻得也具美意

一屏纸灯,两只飞鸟,在灯光隐射在,投在画轴上,如跳动的生灵

摆 设

一切要从开始说起。

织田信长称霸天下之时,好茶,好天下名物。一日夜里,他命众人献宝,席间有北宋赵昌的工笔画,唐产花饰花罐、足利家的传家建盏,信长一一品鉴,留下他认为所值的金粒,作为赏钱。当时的利休,还是一方茶人而已,他乘着夜色,匆匆赶来,门口侍人说:“您来迟了”,利休抬眼望月,说道:“恐怕还算来早了”。

利休跪坐在信长面前,打开用粗布包裹的寻常漆盒,众人嗤之以鼻。但利休不急不缓地推开纸门,将漆盒置于室外门廊,倒入清水,织田信长上前一看,空中明月倒影,配上漆盒中波浪与飞鸟的雕刻,浮光跃金,明月沉璧。信长静观一阵,便将口袋里的金粒全部撒在利休面前,利休不靠名物,仅凭自己的审美情趣便成为当日最大的赢家,从此,利休跟随织田信长,成了这位枭雄的首席茶人。

千利休师从茶道名家武野绍鸥,他这一派不迷信舶来品的名贵,而是专注于从看似粗陋的日常器物中选取富有生命力的造型。他们大胆地将茶室改造得极为简素,墙壁不贴墙纸,裸露着粗土,窗格子与外廊使用了竹竿,令乡野的气息更加浓厚,茶勺也不用银的或牛角的,用竹子做。在造型上的眼光,绍鸥从一开始便是赏识千利休的,他曾拿着利休做的竹子茶勺反复把玩,他相信利休,假若那个男人从一百个竹筒中选一个做花入——那就一定是个非常美的竹筒,不论是竹节的高低,还是些微的弯曲度,都透着难以言喻的格调,让人觉得此竹筒不凡。

利休对物之美的察觉,渗透在他每一天的日常中。一日,他的妻子宗恩,见木槿花开得正好,剪下一朵放于流水石之上,利休见了,取出白色怀纸将花包裹藏于怀中,半日后,摊开白纸,木槿花鲜嫩如初,那张怀纸上被揉皱的纹理,似乎也沾染了香气。夜晚,利休让宗恩点烛,用白纸剪出两只飞鸟,烛火跳跃,两只飞鸟跃然在墙上,熠熠生辉。

利休对茶室摆设更是偏执狂般执着。茶室里只能摆放一两件必要的装饰,装饰物要吻合今天的主题,如果用了圆形的茶杯,那么茶壶就不该再是圆形,如果有了一壶鲜花,就不再挂设以花为题的绘画,如果用了白色茶碗,茶罐就应该是别的色调……

看似古板的守道,偶尔也会被他自己打破。一日,利休请人喝茶,春日是当天的主题,但茶室摆设中并无贴合之物。待众人落座,利休命弟子打开门窗,风吹进室内,屋里竟纷纷落下樱花花瓣,恰好飘进茶碗,客人惊叹,抬头,发现屋顶上绑满了樱花的花枝。春意忽如其来,惊艳四座。

利休最爱的木槿花

千利休献上鎏金水中月,由此得到织田信长赏识

日式审美无处不在,石路、青苔、阳光

利休居所

茶 碗

1588年,史料记载:唐碗(唐不一定指唐代,而是当时日本人对中国的尊称)被弃之不顾,当世用起了高丽碗、今烧碗。

千利休派所主张的侘寂之美,主张不着一物,扫却浮华,回归淡泊宁静。因此开始大量用市面上不值一文的朝鲜茶碗和本地自制茶碗,不再崇奉色彩华丽、形状规整的“唐物”。

电影中有一幕,葡萄牙使者来访,织田信长命千利休展示茶道。茶饮过后,信长指着利休选定的茶碗问使者:“你觉得这个值多少钱?”使者答:“恕我直言,这个在欧洲可卖不了好价钱”。利休说道:“这位先生是实话实说,不过是泥土捏制,再以火烧所得而已,只有伯乐才能识得千里马。”信长追问:“其中的价值,谁说了算呢?我吗?”利休淡然回答:“美,由臣下说了算,臣下所选之美物,定能孕育传奇。”狂妄之极,信长听罢,却大笑:“你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坏人啊,终于又有人愿与我一争天下了!”

其实织田信长和千利休一样,是自负的,所以他才能容忍手下人张狂至此。这是他和丰臣秀吉根本的不同,所以持才傲物的千休利,在信长手下安然度日,最后却死在丰臣秀吉座下。

1582年,本能寺之变,权倾天下的织田信长遭到了背叛,身亡。在权利的角逐中,最终丰臣秀吉获胜,成为天皇亲赐的“关白”,掌管日本天下之事。千利休遂成为丰臣秀吉的“茶头”。秀吉对利休也是极端赏识的,两人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合作,这是千利休的黄金时期,他将茶道发展到了巅峰。

由千利休独创,传于后世的乐烧,便是这个时期诞生的。

当时秀吉正在建造自己的府邸“聚乐第”,千利休寻到烧窑,找到陶工长次郎,毕恭毕敬地恳求:“请为我烧制一只茶碗。”长次郎烧了数十只茶碗,才终于有一个合乎利休的心意:茶碗是直筒形状,碗底呈平缓的收势,碗体略微外张,碗口内曲,表面浇了黑色的釉子,同时保留了粗糙的土质触感,这样更衬托出茶碗的柔和。这便是乐烧,它是由匠人手捏而成,不是那么正圆,歪歪扭扭的,利休说它美,赋予它至高的评价,利休的追随者便也说它美,越看越喜欢,乐烧这个茶碗迅速在日本贵族和平民阶层无差别普及,发展至今,是地道的日本抹茶碗。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到千利休的影响力,他在当时,已成为众人簇拥的审美王者,正如他在信长面前的自负之言:“我就是定义美的人”。只要是利休说好的茶碗茶具,价格可变成此物实际价格的上百倍,名贵哄抢购入。所以,后来秀吉给千利休冠上的一大罪状,便是哄抬茶具价格,谋取暴利。

宗恩也是美的,可惜抵不过千利休心中美的高峰

茶 室

最初,千利休的师傅武野绍鸥建造的茶室,是四叠半草席的大小,很宽敞。而在千利休晚年,他越来越趋于古朴稚拙的作风,茶室由三叠、两叠、到最后变成只有一叠半的大小。草庵茶室,泥墙纸账,简朴狭小得离谱,入口门户极低极小,必须弓腰跪坐钻进去,门口设有剑架,武士们必须摘下配剑,方可进入。千利休保存至今的茶室“待庵”,日本国宝级的茶室,现在京都。

进入茶室之后,因为窄,人与人并肩跪坐,几乎腿挨着腿。而利休的点茶动作,却丝毫没有受到空间的禁锢,仍旧风轻云淡地淡然,饰演千利休的演员市川海老藏,本是一位歌舞伎演员,他将利休的动作演绎得绝美。

反观丰臣秀吉的画风,他拥有著名的黄金茶室:柱子、门槛、门楣、墙壁、天井……都是黄金,厚席上铺的是赤红无比的猩红色罗纱,其上摆设的茶道具也都是黄金打造,拉门的门纸用纱绢代替,纱绢也染成极红的绯色。秀吉在这里为天皇点茶,一眼望过去,黄金和猩红驻就得一番天地,绝对是凄美绝艳的。

但千利休的影响力在此时发挥了作用,众人舍华丽而偏质朴,奉利休为茶道中绝对的话语权者。秀吉不高兴了。

草根出身的秀吉嫉妒千利休的审美天赋。千利休是不予与秀吉争天下的,却又不肯向秀吉折腰乞怜,所以,他才对秀吉赐死的旨意傲慢地回答:“唯有美丽事物,才能让我低下头颅”。

千利休的茶室

千利休的死,使他变得更加耀眼夺目。他对茶道的美,是有着不容敷衍的美学偏执的,他的审美,变成血液一般融在当今日本美学的骨子里。在电影结尾,利休之妻宗恩凝视利休的茶室,说道:“格拉窗,小炭炉,柱子,天花板,墙泥遍涂的壁龛,折腰方能蹭入的小门,凡此种种,皆尽美物,还有我夫利休,穷尽一生追求至致的茶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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