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年饭

徐小然

香烟两侧亮白色的卷纸经青色火焰的洗礼后开始朝外弯曲。它的边缘逐渐转为魅影般的黑色，中间烟丝尾部由火星引燃，像盛夏夜里草原上萤火虫尾部的灯火，缓慢而寂静地燃烧着。

十五岁的曾小卫坐在汽车后座左侧，不停抽纸擦着他的鼻涕，白花花的纸团在他身旁堆成一座座起伏跌宕的小山。

大年三十的日暮，车窗外间歇性地奏着鞭炮和礼花共鸣的乐曲，红幽幽的灯笼挂在路灯两旁，于寒风中战栗着。

下了车，他随父母走进一家中式餐馆。外面的冷风将半梦半醒的他刺醒，在眼睛艰难聚焦的瞬间，他看清了餐馆木门上精心倒贴的红色福字。接踵而至的是室内开得足足的暖气和服务员充满热忱的笑脸。在这冷暖夹击中，他打了一个喷嚏。这一折腾，他的感冒仿佛又跌下一重地狱。

妈妈推开包房的门，曾小卫眼前已十分朦胧昏暗了，只见面前有好多张脸。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不过那些脸都清一色地对他和他妈妈微笑着——“好像和大门口服务生的微笑没什么区别。”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落座后，曾小卫懒洋洋地夹了几道菜在碗里。整个包间里弥漫着烟味，弄得他很不舒服。他的身体持續被高温包围，便靠着椅背休息。妈妈有时会摸摸他的头以示安慰，但更多时候是把脸别过去应付着纷至沓来的敬酒。

“小卫，虽然你现在身体不舒服，但叔叔阿姨在敬酒，总不能全让别人来敬我们吧？你坚持一下，咱们一会儿去敬叔叔阿姨，好不好？”妈妈俯在他身边，耳语道。

他不情愿地点了头，他知道，如果他拒绝他妈妈，被质疑的便是他的父母。他们会被外人冠以教育不当的名号。虽然平时父母没有明言，但曾小卫还是隐约感觉到，团年饭里的人情世故，不是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参透的。

他起身，拿起倒了一半柠檬汁的酒杯，像一只怏怏的小绵羊一般跟在父母身后。他们一家一家地敬酒，圆桌上的人起立又坐下，像波浪型的艺术表演。敬酒之后，通常主人家会赏他一个红包。他呆呆地握着大把厚薄不一、款式不同的红包，绕着圆桌继续转。

走到后面，曾小卫看见了他舅舅，舅舅旁坐着表弟表妹。舅舅有点驼背，他暗暗窥着酒桌其他人的应酬，自己不断夹着菜。他周围仿佛有点冷清，暂时没人来敬他酒。曾小卫看着他略显卑微的姿态，心中莫名有一丝心疼。

“舅舅，”他主动走到舅舅旁边说，“祝您新年快乐，工作顺利！”“哎，好好好！也祝我的乖外甥在新的一年里，学习进步，天天开心！”舅舅仿佛有点儿受宠若惊，带着笑突兀而笨拙地站起来。他说着，从薄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个边角稍卷的红包塞给曾小卫。曾小卫知道舅舅家里条件本就拮据，还要养表弟表妹两个孩子。

酒敬完了，回到座位的曾小卫又开始陷入朦胧状态。恍惚间他看到对面有的头低下，有的手在手机屏幕间游移，有的嘴狼吞虎咽，有的烟头在燃烧。青蓝色的烟雾持续弥漫着，他不小心被呛到了，他猛烈地咳了起来，开始不断用抽纸擦鼻涕，纸团在饭桌上被他随意堆成小山。他觉得看起来有些不卫生，于是捧着一堆纸团向包房外奔去。抱着这堆携带着病菌的纸团，他突然有了力量，仿佛在逃离一个暴风疾雨的世界。

他扔了纸团，回到包房门口，向里面望去。他看到整桌人都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偶有几个妇女围在一起窃笑谈论着。曾小卫站在门口，青色的烟雾仿佛拉成一张张纸，隔离了人心，分割了他心中的理想和现实。在座的人都像木乃伊，将自己一圈一圈缠绕，包裹得严严实实，仅在纸上画出自己好看的皮囊。

他感到一阵寒意，但这也可能是感冒的威力。他坐到包间外的椅子上，正欲继续睡去，忽被包房里粗鲁的大叫一下惊醒。

“一、二、三，干！”然后是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

他冷笑着，原来这些人也这样脆弱，像纸老虎，一捅就破。

团年饭在最后的碰杯中结束了，妈妈拎着包出来，看到门口的曾小卫坐着熟睡。他看起来那样疲惫，也睡得那样安然。

空荡的包房里还弥漫着烟味，而圆桌上烟缸里的香烟，已化成灰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