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
小时候,母亲为我们做衣服,父亲若是看见了,总要说一句:“孩子们个头大,给他们做大点儿。”
后来,父亲病逝,清明时,我和姐姐为父亲做纸衣,母亲在一边看着,说:“你爸爸个头大,给他做大点儿。”
相似的一句话,却说在生与死的两界。我和姐姐顿时都含了泪。
常常觉得,每次的上坟都是一种很美的享受。
亲人们的坟都在田地里。穿过翠绿的庄稼,我们一步步地走进他们安静的庄园。在坟墓周围,空气清爽,芳草萋萋,野花幽香,昆虫吟唱。虽然没有繁华与热闹,却有着那么别致的宁静和安恬。
我们把祭品摆下,把纸钱点燃,然后一边告诉他们一些近来发生的事情。小时候跟着父母上坟,看见他们这么自言自语,只是觉得可笑,现在自己也这么做着,却觉得自然极了。我一点儿也没有觉得自己的讲述对象很盲目,仿佛他们就和我坐在一起,他们还都活着;仿佛这根本不是一种单方的怀念,而是一种双方的交流。
我曾经听过一个传说:一个人要是在月光下奔跑,就能够让那些过世的亲人看到他。
过世的人因为失去了身体重量所累,走起路来一定很快,所以尘世的人需要用奔跑的速度才能够跟得上他们。那为什么还要在月光下奔跑呢?是不是因为月光就是亲人们在那个世界的灯呢?我想。
也许我看起来有点儿傻—我曾经尝试过这个传說。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我曾经默默地奔跑在清凉的月光下,在轻风中,我感觉到自己的头发和裙裾都在微微地飘起,仿佛有人在背后温柔地抚摸着我。那是亲人们的手臂吗?我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如果亲人们能看见我,我希望他们无论在哪个角度都能看得清晰一些。
亲人们是能看见我的,我想。不然,那个夜晚我为什么会睡得那样安恬呢?
后来,只要看见月光,我便觉得有一种分外的亲切。我知道,也许,这月光在另一个世界里,也如阳光一样沐浴着我的亲人们。
乡村里常常会有一些关于亡灵的怪诞的新闻,如某家过世的老人怎样回了一趟家,怎样把门弄得咯吱咯吱响,怎样提着灯笼慢悠悠地在街上走过。而看到他们的人往往都是外人,自己家的人是看不到的—因为他们怕惊吓到自己的孩子们。听到这样的事情,在好奇的同时我又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温暖。我甚至曾经暗自羡慕过那些看到他们的人。我想,如果有一天深夜,我看到我的亲人们回来了,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纳凉,我一定不会感到惊讶。这是多好的事情啊—我是他们最疼爱的孩子,他们来看我了,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
可是没有。我只能在梦里见到他们。他们的容颜在梦里丝毫未改,十分真切,仿佛每一缕皱纹都清晰可数。他们都还是生前的性情:沉静的依然沉静,絮叨的依然絮叨,爱看书的依然拿着书,爱写字的依然握着笔。唯一的不同是,他们都没有病了。在梦中,我往往很惊喜地看着他们健康的脸色,心里对自己说:总算是没有病了。
醒来,什么都没有。但我觉得那梦就是真的。我和他们确实见过面。如果我们不可能通过别的方式见面,就只有这样。梦是一座多么可爱的桥梁,让我们感觉着彼此的气息,一如往昔。
这样的梦,我做过无数次。起初总让我觉得悲伤。后来慢慢长大了,才觉出这原来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