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罗王时代清金石学的变化大势与理论自觉
——一个学术史的考察※

2018-01-15 01:02潘静如
诗书画 2017年4期
关键词:金石学金石

潘静如

一般来说,史学/知识与艺术之间并没有天然的不可逾越的鸿沟,但从各自的主体性而言,二者的精神相去绝远。在中国传统的学术史或艺术史领域内,我们时常可以感受到二者之间的微妙关系。其中,滥觞于宋、盛极于清的金石学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考察这一现象的范本。作为关联着“史学/知识”与“艺术”的金石,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清三百年学术史上,金石学由附庸而蔚为大国,是很可瞩目的事。随着乾隆中“西清四鉴”的颁行及毕沅、阮元、王昶等人的表率与提倡①清代金石学肇始于顾炎武等遗民,但使其成为“显学”的还有赖于乾嘉间巨师硕儒的倡导,其中阮元的影响最大。清人已明确指出这一点,初不待梁启超著《清代学术概论》揭破。参褚德彝《清仪阁藏古器物文》序、徐钧《清仪阁藏古器物文》序、严保庸《宝铁斋金石文跋尾序》、宋祖骏《枕经堂金石跋书后》、宗稷臣《枕经堂金石跋书后》、吴云《两罍轩彝器图释序》、孙诒让《古籀拾遗序》、《古籀遗论序》、吴云手札,桑椹编《历代金石考古要籍序跋集录》(以下简称《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38、339、341、346、347、416、447、452、1074页。,学士大夫们对金石的痴迷近乎疯狂:它的声势和规模之大超越了此前的任何时代。这与清代小学、经学和考据学的发达有关系,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它的盛行可以在清代实证学风的脉络里找到内在逻辑(inner logic)。换言之,明人金石学虽承自两宋,但偏重碑帖赏鉴一途②罗振常就说:“至有明斯学(金石学)寖微,盖明人喜论书法,所考求在帖不在碑。”见罗振常《碑薮》序,民国二十五年蟫隐庐石印本。,可说是一种娱乐(pastime)或珍奇柜(cabinet of curiosities)式的古董主义(antiquariannism)③此仅就大体而言,明人当然也有考古功深的著作。本文“娱乐”(pastime)和“古董主义”(antiquariannism)两词参Shana J. Brown, Pastimes: From Art and Antiquarianism to Morden Chinese Historiography,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11.“珍奇柜”,原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收藏古物的储存室的一种,它与古希腊罗马文化的复兴紧密相联,就外在形式来说,是为了满足笃古者的好奇心,参The Origins of Museums: The Cabinet of Curiositis in Sixteenth-and Seventeenth-Century Uerop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5.,清人则一面耽于此乐,一面积极通过金石来解决学术问题,笔者曾杜撰“目的金石学”(teleological epigraphy)一词来指称它。由附庸而为大国,它在发展过程中呈两种趋势:一种是粗放的外向拓展,即从最受瞩目的带字的钟鼎碑碣逐渐延伸到砖瓦玉器壁画陶瓷封泥等领域,另一种则是内在发掘和深入,这涉及到其最终的自我价值和本位的确立,而在实践过程中形成理论是其标志之一。所谓理论只能在历史语境中去理解,不能绳以现代铭刻学(epigraphy)、考古学(archaeology)、古文书学(paleography)等专门概念,尽管适当的类比是可行的。本文试就嘉道咸同之际的金石学发展作一个学术史的梳理。论述时,会根据清金石学自身的脉络而延伸至光绪年间。因此可以这样说,本文试图勾勒出“前罗王时代的清金石学简史”—当然是理路意义上的,而非全景意义上的。

一、金石范畴的流变

宋人的金石学著述中,钟鼎(彝器)、碑碣而外,铜镜、玉器、货币、瓦当、陶器等已见著录,并间有摹写或考释,像王黼《宣和博古图》、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拾遗》还录有“杂器”一类,来安置彝器以外的青铜器,比如生活用具、车马器等。这表明宋人虽然没给金石学下一科学或明确的定义,但从一般的处理方式来看,其包孕范围是很广泛的。④朱琰给替张燕昌《金石契》所做一序颇能体现这一点,有云:“芑堂张子,博雅好古,……积十馀年,裒成若干册,其中钱范、古砖、瓦头似为创例。然郑渔仲《金石略》载金币、货布,赵明诚《金石录》有汉阳朔砖,采择亦有元本,乃因钱及范,不袭不倍,其意固欲与前人并传也。”见《历》,第247、248页。不过,金石二字,无疑还是偏指彝铭碑刻,例如郑樵《通志》“金石略”一门惟强调“方册者,古人之言语;款识者,古人之面貌”⑤郑樵《金石略序》,《通志》卷七十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就透露着这样的消息。明人碑帖篆刻之学十分发达,赏玩所及,各类古董也颇受垂青,像古琴、古砚、玉器、象牙、窑器、漆器之类进入曹昭的《新增格古要论》就可见一时风会。这偏于鉴赏一途,不能得出金石学明确拓展了范围的结论。总的来说,这是乾嘉以后的事。这一方面有赖于新的出土,像清中后期瓦当、陶器、封泥的大规模发现就是,另一方面也有赖于金石学本身的急剧发展。本文着力揭示出后者在此过程中充当的作用。

先来看乾嘉以后的清人叙述中有意无意间对金石概念及其范畴的界定。

《考千甓亭古砖图释》

《陶说》

今世嗜古者,辄搜古有文之砖瓦而著录之,非玩物之谓,将以补金石之阙也。

金石之学至我朝而集其成。至于砖石之馀也,自有宋洪文惠始著于录,后之言金石者,皆略焉。

金石文字之可贵,以其可以考古事,证异文,故学者多耆之,而于古甓亦然。①李枝清《竹里秦汉瓦当文存》序、陈用光《浙江砖录》序、陆心源《千甓亭古砖图释》序,《历》,第1092、1060、1076-1077页。

上引文字有些费解。金石二字似偏取其狭义的一面,而在叙述过程中,又隐隐将古砖甓作为一分子囊括进去。乾嘉而后,搜考金石之风极盛,由彝碑而及于其他,是再自然不过的。儒宗硕学的提倡是一个原因,比如阮元以“以八砖分题课士”后,出现了士人竞相搜访古砖,并借以矜尚夸耀的局面②吴云《手札》,《历》,第1074页。。但金石热的内在推动无疑更值得关注,士人寝馈于斯,会不自觉的由此及彼,于是砖瓦、玉器、泥造像、画像或各类杂器等都有了层出不穷的专书。甚至于“奇物”一出,盖过了彝碑的风头。当时一个学者偶获瓦当,竟至于“不轻示人”,引起士人的疯狂蒐求,连钱大昕都不惜出重金,购瓦三十馀,来跟他抗衡。③程敦《秦汉瓦当文字》卷首,乾隆间刻本。一时风气如此。参以嘉道间人的叙述,程瑶田说:“毅堂之从事于此也,得钟鼎尊彝诸器有款识者甚多。好之不已,浸假而及于泉布,其在三代者尤多古文奇字。”④程瑶田《看篆楼古铜印谱序》,《历》,第960页。瞿中溶说:“予自弱冠留意金石文字之学,因旁及印章,手摹古今谱录,又博访搜藏之家。”⑤瞿中溶《集古官印考证》自序,同治十三年刊本。一个使用了“浸假”,另一个使用了“旁及”,这验证了我们的观察。

如果,这仅意味着金石学热下自然而然的兼收博取的话,那么下引带有“抗议”或“正名”意味的论述,则昭示了金石门类中各子类不断的自我独立意识。

裘曰修(1712-1773)《陶说》序:

嗜古之士,类及钟鼎尊彝之属,多有记录。董逌、刘敞、洪迈诸君子而外,《宣和博古图》致为大备。独窑器并无专书,近世《格古要论》一编,亦寥寥数则,观者莫能厌饫。⑥裘曰修《陶说序》,朱琰《陶说》卷首,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本,1935年,序第1页。

刘宝楠(1791-1855)《退庵钱谱》序:

吾友夏君遐庵,嗜学好古,以金石之学儒者多通,而刀币独略,世所传图志,验诸正史,往往不合,于是是网罗泉货,权衡母子,得古钱若干品,为之辨真赝、别良苦,考其年世,核其异同,折衷至是,成《前谱》八卷。①刘宝楠《退庵钱谱序》,夏泉《退庵钱谱》卷首,民国八年《海陵丛刻》本。

鲍康(1810-1881)《鲍臆园手札》:

古泉之学,至嘉道时始有确识。前人著录,皆不足信。②鲍康《鲍臆园手札》,《丛书集成新编》49册,第555页。

龚自珍(1792-1841)《印说》:

瘁哉!自著录家储吉金文字,以古印为专门,攻之者有二。或曰:是小物也,不胜录;或曰:即录,录副钟彝之末简。……小学之士,以古自华之徒,别为一门,固有说乎?夫苕泖之士爱古甓,关陇之士爱古瓦,善者十四,至于鱼形兽面之制,吉祥富贵之文,或出于古陶师,多致之,不足乐也;且别为一门,储印岂不愈于是?③龚自珍《龚自珍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66页。

杨岘《千甓亭砖录续录序》:

耆古者之僻也,鼎钟彝器而外,至于汉魏唐晋之砖之有文字者,亦罔不蒐获焉。或谓点画奇肄,偏旁增损,足以推见由篆变分之始,与刻符、摹印、幡信、署书之大凡于《说字》不无小补,犹浅也。夫古之砖者,纪年代,著姓名,皆一时实迹,非若史乘出自后代篹辑,容有传闻之异也。循是以证历代之史乘,往往引砖文而得其讹谬,岂非读书之助哉?④杨岘《千甓亭砖录续录序》,《历》,第1075—1076页。

陶器、货币、印章、砖甓乃是自宋以来就被不断著录或赏鉴的,只是一直居于附庸的地位罢了,然而嘉道以后却要求重新评估自己的价值,这意味着整个金石学发展的迅速。

为了进一步证明,先以印章为例。印章向来被视为小道,有明一朝,篆刻复兴,汉魏六朝的印谱被不断蒐集和刊行出来,但人们看重的乃是其“书法”。又往往以“宝玩”、“异宝”视之。⑤例如张所敬《集古印范序》:“好古君子得而藏之邺架,又何假商彝周鼎夏后氏之璜乃称宝玩哉!”李日华《题周九真〈印问〉》:“今天下之徒,慕古耳……古鼎彝入玩,踊贵如异宝,然多赝滥,独古文字存耳。其存也,碑碣金石尽而缣素,缣素尽而榜署,榜署不振而章记滋行,其为物,不受阴阳二气、劫运三灾之沦蚀,而一寄于灵人之手。”都是例子。引文见韩天衡编《历代印学论文选》,杭州:西泠印社出版2005年第446、48页。但是嘉道以后,情形大变。宋书升《齐鲁古印后序》云:“闻阮文达公辑吾乡金石志,凡丰碑桓碣,钟鼎盘敦之伦,莫不备载,其中古印亦甄赏至确,然非专书,所收之数,不过数十,览者嗛焉。”袁宝璜《瞻麓斋古印徵序》云:“可以辨玺检官私之制,可以窥篆籀形声之变,可以考姓氏名字之异同,可以证地名官名之沿革,可以补经学史学之支流。”冯桂芬《三百兰亭斋古印考藏序》云:“鼎彝尊卣盘敦之属,往往可资以定经史之讹,而补所不及,印章亦其类,而官印尤足以证古官制。”⑥分别见《历》,第1009、1017、938页。当然,这里不必拘泥,只看其大势。像元人揭汯《汉晋印章图谱序》就说过“当时设官分职废置之由,亦从可考焉”之类的话,参《历》,第199页。凡此,皆足为证。再如货币,自梁诗正而下,不再安于金石一门中的边缘地位。梁诗正《钱录》序云:“今单行于世,号为完书者,惟南宋洪尊《泉志》一编而已。……列朝政事之大端者毕著于此,《通典》,《通考》参差互见之处,亦得以探讨其源流,而究其详略,子亦考镜之林也。”孙衣言《古今钱略序》云:“然则泉法虽国计之一端,其因革利病,亦古今得失之林矣。”姚觐元《古今钱略序》云:“固将与鼎彝款识,比崇类尊,可以察沧籀之异同,研形声之正假。”⑦分别见《历》,第841、864、866页。金石门类的扩张,宛然可睹;其功用的多样化,不限于小学一途,也不言而喻。

随着清季古陶、封泥的出土,金石门类愈加壮大;尤其是陶文乃先秦古文字(时人多谓籀文),更增添了其分量。⑧例如吴大澂做《说文古籀补》就颇得益于新发现的陶文。刘鹗甚至说:“近年出土陶器,多三代之古文,可驾彝鼎而上。”见刘鹗《刘鹗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年,下册第219、220页。按照时人孙文楷的说法是“函圆钱方,别传九府之制;泥封砖范,莫非三代之珍”,“陶器复传,籀文大显”。他总结道,金石各子类“一时分道扬镳”。⑨《历》,第993页。

结果是,金石学一词似乎越来越不足以尽斯学,最终逼出了罗振玉的“古器物学”:

考宋人作《博古图》,收辑古器物,虽以三代礼器为多,而范围至广。逮后世变为彝器款识之学,其器限于古吉金,其学则专力于古文字,其造诣精于前人,而范围则转隘。古器物之名,亦创于宋人。赵明诚撰《金石录》,其门目分古器物铭及碑为二;金蔡珪撰《古器物谱》尚沿此称。嘉道以来,始于礼器外兼收其他古器物,至于李燕庭、张数味诸家,收罗益广,然为斯学者率附庸于金石学也,卒未尝正其名。今定之曰古器物学,盖古器物能包括金石学,金石学固不能包括古器物学也。①罗振玉《与友人论古器物书》,《罗雪堂先生全集·初编》册一,台北:文华出版公司,1968年,第75-78页。

他以类别和流传来涵盖古器物学。流传分而为四:鉴定、传拓、模造、撰述。类别则一十有五:礼器、乐器、车器马饰、古兵、度量衡诸器、泉币、符契鉩印、服御诸器、明器、玉器、古陶、瓦当砖瓮、古器范、图画刻石、梵像。

这还是“金石学”么?罗振玉根植于传统金石学的脉络作了新的尝试,但还是稍嫌暧昧地补充说“殷墟之古骨角蚌甲象齿之类,并可考求古器物学”。那么,它们到底是属于还是不属于古器物学?罗振玉没有说明。民国不少学人由于不甚接触或接受考古学、现代史学和古文字学这样的学科体系,希望在传统脉络中加以整合,因而有类似的思路或困惑。②这不是本文要讨论的重点,笔者另文撰述。但不妨拈几个例子于此。马衡主张“金石学”包容一切砖瓦、陶器、封泥乃至甲骨、明器等,认为“物质名称(金石学)虽不足以赅之,而确为此学范围以内所当研究者”,稍晚一点的朱建新也认为“虽不尽属金石之范围,而皆得以金石之名赅之也”。分见马衡《马衡讲金石学》,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3页;朱剑新《金石学》,1938年,第3、4页。但像陆和九这样的金石学家则根本不赞同,理由是不能把甲骨陶玉竹木一股脑塞尽金石学范畴类,这是以现代考古学的名义扭曲金石学的本义。其实他忽略了一点,这一现象并不始于晚清民国,也不由于考古学概念的输入。参所著《金石学讲义》。

二、从有字之物到无字之物:以《汉武梁祠画像考》、《簠室古甬》为例

金石学兴起的内在动力与清代的实证学风有关,因此,毫不奇怪,它是以羽翼小学和经史之学的姿态出现或复兴的。就其最初倾向来说,又与小学的关系尤密。清人邹柏森、伍崇曜各有一句斩截醒豁的话,“金石之学,本于考据小学也”,“金石以款识为重,此古今通例”,陆和九也总结为“金石学者,以文字为主干”,颇能说明这一点。③邹柏森《严州金石录序》,民国《嘉业堂丛书》本。伍崇曜《南汉金石志跋》,《历》,第275页。陆和九《金石学讲义》,北京图书馆出版公司,2003年,序1页。这仿佛是不证自明的。古砖瓦的被重视就是个极好的例子。张廷济曾慨叹道:“瓴甋谓之甓,致顽物也,而求古者厕诸古钟鼎碑碣之列,文字洵足重哉!”李兆洛也说:“嗜古者之不遗一字也,虽残砖零甓,皆著于录。或曰猥矣,然深求秦汉瓦当遗文,其偏旁损益,行笔曲直,咸有意理,可寻藉,可推见。”④《历》,第 1064、1070页。晚清之际,俞樾把它与钟鼎碑碣并列,也是因其能“明小学”的一面。⑤俞樾《慕陶轩古砖图录》序,《历》,第1069页。可见物以字贵,其来尚矣⑥古代金石学家注重有字之物,并不全以古文字而言。这里的“字”字还有更广泛的意义,即谓一切古器物上的“文字”。这一点需要澄清。它实际涉及到一个民族的文化审美心态。。

民初,法国人色伽兰(Victor Segalen)也观察到中国历来偏重铭文字,轻视无字之物。⑦色伽兰《中国西部考古记》,冯承钧译,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19页。带着现代考古学的眼光看传统金石学,当然觉得诧异。算起来,现代考古学源头之一是十五至十八世纪兴自意大利的“古物学”,从教廷到民间都在搜求希腊罗马的珍奇古物。这极大影响学术界,初期不必说,像后期的史学家吉本(Edward Gibbon)格外注重搜集古货币,并考证各种铭刻,稍晚的伯克(August Boeckh)、蒙森(Theodor Mommsen)更是编纂了希腊、拉丁语等铭文集成。⑧格林·丹尼尔《考古学一百五十年》,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5-13页。张广智《西方史学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61、173、176页。虽然西方古物学与中国金石学的预设任务不同,但有可比之处。西方古董主义盛行时,学界虽钻研古希腊文或搜集铭刻,但大体来说,并不偏重有字之物。表面看,中国金石学似与之迥异。但若非清小学、考据学空前发达,是不会出现如此局面的。事实上,如果将眼光放到小学考据学尚未成为中心的宋代,我们会发现,那时的人们固然于金石文字表现出很深的喜好,但绝不能谓之偏重,像《考古图》、《博古图》等的大体精神就表现了这一点。

然而,色伽兰诧异归诧异,从清代金石学的发展来看,并非等到现代考古学的输入,学人们的目光才从“字”转移到“物”,尽管金石文字始终处于显著的位置。这表明金石学对于古文字学的发展确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我们注意到的是,嘉道而降金石学内部蕴育着一股颇为强劲的思潮:考字不是金石学天经地义的任务,甚至羽翼经史之学也在内涵上发生了一定变化。这在下两节将有更细致的论述。这里只以画像、古佣两个个案来揭示其方法和思路上的典型意义。

瞿中溶是嘉道间一个极有成就的金石学家。如果以考证作为标准,那么其《集古官印考》算是开山之作,可视为嘉道而后金石发展和流变过程中代表作之一。这里讨论他的另一部著作:《汉武梁祠画像考》。自序云:

翁覃溪阁学、毕秋帆尚书先后以此刻载之《两汉金石记》及《山左金石志》,皆爱其文字而录之,于画像多忽,未为深考。

《汉武梁祠画像考》

“皆爱其文字而录之,于画像多忽,未为深考”一句值得标出。又云:

后王兰泉司寇又以其图缩刻《金石萃编》中,亦不加一语辨之。予十年来恒以此图置之案头……近代博古家鲜知其出处,《山左金石志》并误以李善为李固。……所画男女容饰,衣冠带履及宫室京灶、刀剑车马、器械杂物等,虽未必今合乎古,而要不外汉代所遗之制。予故摘择四十图,别为一卷附后,以为考古者之助。①瞿中溶《汉武梁祠画像考》,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第4-6页。

武梁祠建于东汉桓、灵时期,位于山东省嘉祥县。宋《金石录》《隶续》已有与祠堂画像相关的记载。乾隆中,黄易发现了这一遗迹,并推考了石室之制。嗣后,清人续有关注。②巫鸿《武梁祠:中国古代画像艺术的思想性》,柳扬、岑河译,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第11-57页。与翁方纲、毕沅只注重祠中文字不同,瞿中溶敏锐地发现这些画像对于考订衣冠宫廷车马一类的名物制度有非常大的作用。尤其是,他对只注重文字风气的反省及陈述的方法和目的,其象征意义不可小觑;咸同间张宝德的《汉射阳石门画像汇考》,按说也是并不多见的画像专著,然而大致内容不过是彙录前人有关石门画像的题跋文字,在方法论的意义上,微不足道。③张宝德《汉射阳石门画像汇考》,《丛书集成初编》1618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总的来说,相较于马邦玉《汉碑录文》、端方《陶斋藏石记》仍然只关注画像石题记、造像题名一类文字上的东西,这是完全不同的思路。

延至光宣,王襄出了一部《簠室古甬》,也很值得注意。王襄是第一批接触和研究甲骨文字的人,本文把他的《簠室古甬》作为个案来讨论,是基于传统金石学的脉络。晚清河洛一带墓穴发现不少明器,按当时一般学者的意见,自然属金石学范畴。这本书著录了俑、兽、井、灶等六十多件明器,各系以说明与考证;值得一提的是,各明器是以摄影的图像著录在册的。王骧自序中注意墓穴、墓坑的长短高下,颇有现代考古学的影子,末有云:

以襄平素所见闻,证诸往籍所载,记足为考订史家掌故之资。呜呼!古俑之可宝,不第发前人未见之奇,识古之葬礼已也。其衣裳冠履,可考历朝之服色焉;其跪拜立肃,可考历朝之礼节焉;其装饰、其制作,可考历朝之习尚与美术焉。有是数者,得之者当如何珍惜也!①《历》,第1100页。

古俑上很少有文字,王襄却很看重它的考古价值,其精神正与瞿中溶同。不同的是,武梁祠的画像仍附有不少题记文字,为瞿中溶所一一按考,而古俑一类的东西则缺乏这样的条件。也许,正因为古俑上没有文字,王襄才会格外注重古俑本身及其巨大价值。

以上所举仅是两个极细小的例子。惟从有字之物而转向无字之物,体现了清金石学内在变化的一端,所以有单独拈出的必要。但是,如果真的要考察金石学的内在变化,那么必须放在一个更宏大的视野中才行。

三、转向:从“生产过剩”到“主体凸显”

首先必须申明,本文强调“转向”,并不是说金石学将摈弃考证小学、经学的角色,这始终是它的任务之一。然而,就像上文论及的,对画像、古俑的关注已和它最初被期待的角色有了出入。最终,金石学不断转向史学和古器物本身。探讨所以然之故,宜从整个金石学发展的历史中去寻找。

乾嘉而后,搜求金石的风气极为狂热。粗略统计,现存的金石学著作中,属乾隆以前的不足七十种,之后的近二百年中则多达九百馀种。②容媛《金石书录目》,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30年。容媛:《金石书录目补编》,《考古通讯》1955年3期。这与我们的印象相合。本文第一节提到乾嘉时士人疯狂搜购古砖、瓦当只是两个极小的例子,“寒暑风雨,奔走高语”,“重宝奇器,往往朝出墟垄,夕登几席”③赵之谦《补寰宇访碑录》,同治三年刻本,序言页。端方《陶斋吉金录》自序,光绪石印本。是相当普遍的。《金石萃编》、《寰宇访碑录》系列或更专门的彙编就是典型的产物。相应的,作伪之风大盛;虽然古器作伪始于宋,然而正如《宣鉴彙释》所称,“自乾隆后”才蜂起。此后,几乎全国各地都有作伪能手。④朱剑新《金石学》,第169、170页。按所引商承祚《古代彝器伪字研究》是节略文字,原载《金陵学报》三卷二期。士人一面愤慨“市井作伪之徒,又复穷极工巧,千虑之失,贤者不免”,“近时所传鼎彝铭,托名商周,每多赝作”,“古器无文不恶,伪字则恶矣”⑤张德容《二铭草堂金石聚》后序、毛凤枝《关中金石文字存逸考序》,《历》,第266、807页。陈介祺《秦前文字之语》,济南:齐鲁书社,1991年,第7页。,一面不得不提高警惕,像老向友人哭穷而又酷嗜金石的赵之谦免不了疑神疑鬼的,自以为有打假义务的陆增祥还赶作了《祛伪》一卷⑥赵之谦《赵之谦尺牍》,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2年,第149页。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附有《祛伪》一卷,吴兴刘氏《希古楼丛书》本。。

作伪的流行和辨伪的必要,正说明有市场。可是,研讨金石变成一场“全民运动”,难免会滋生流弊。章学诚就责难“于今习为风气”的外表下掩藏的是“惊博者侈其名目,鉴赏者炫其评骘”,陆增祥也以为“今之言金石者,大都矜尚纸墨,争事新奇而已”,有人干脆说这是“叶公之好龙”或“流风相扇,拱璧求之,甚有目不识丁,脱所藏得以居奇,亦俨然自接於文雅”。⑦章学诚《江宁金石记》后序、陆增祥序《十二砚斋金石过眼录》序、张德容《二铭草堂金石聚》后序,《历》,第694、306、266页。傅春官《汉射阳石门画像彙考序》,《丛书集成初编》1618册。其实,这还只是金石学最表面的乱象。深入追究一点,乾嘉而后,金石著述虽多,但大多只是著录性质的。樊增祥于同治间谓“著录之家,本朝极盛”,标举了各种著录体例,限以时代、一省、时代兼一省、一郡、一邑、域外、名山、一人、一碑的,或别以体、表、图的,可谓粲然大观。据当时人自省,就是考订一途,也有“好深”、“好异”二弊,“往往以一得自喜,而全文不照”。⑧樊增祥《金石续编序》,《历》,第294、295页。王闿运《独笑斋金石文考二集》序,民国十八年慧业堂石印本。

金石学的发展速度如此之快,迅速挣得了自己的独立地位。阎若璩、王鸣盛就曾各举若干例子来追认五代以前的金石学者。如果说这是金石学兴起之际,学人一时偶举聊作谈资的话,那么李遇孙著《金石学录》考录从汉代到有清的四百多位金石学家,就不免有建立谱系的意味了。⑨王鸣盛《潜研堂金石文跋尾》序,《历》,第326、327页。李遇孙《金石学录》,民国二十三年《百爵斋丛刊》本。按,不久,陆心源撰《金石学录补》又增添三百多人,有《潜园总集》本。入民国,褚德彝复作《金石学录续补》,增考清末民初金石学家二百多人,有石画楼刻本。此外,民国间田士彝别传《金石著述名家考略》,得七百一十八名金石学家,与前三书重复甚多,有民国二十三年山东省立图书馆本。约略同时,孙星衍《孙氏祠堂书目》分图书为十二类,金石独为一类,与经学、小学、史学等并立。这尤有象征意义,仿佛在说金石学从附庸走向大国。⑩孙星衍《孙氏祠堂书目》,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3页。目录流略之学确有“辩章学术,考镜源流”的作用,但是不是绝对的。《汉书艺文志》“六略”中分类的混乱,很可能并非完全出于学术性质考虑,而是考虑了六略书目数的平衡。因此,孙星衍的新分类,可能也是部分地基于金石著述的繁复,但不论如何,这并不妨碍金石学成为不可忽略的一门学问的事实。追溯起来,虽然郑樵《通志》早就新立“金石略”,但自晁公武、陈振孙以至乾隆中修四库全书,金石著述七零八落,几乎散在经史子集各部里,而尤以经部小学与石经类、史部目录类、子部谱录类为多。[11]容庚《金石书录目序》,《金石书录目》,第4页。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93、294页。此外,罗振常也提过同样的问题,见罗振常《碑薮序》,《历》,第155页。这时金石著述忽然“闹独立”,当然是有了底气。孙的主张未被学界主流接受,其意义却值得关注。同光之际,张之洞《书目答问》终于别辟了“金石”一类,虽然隶之史部,到底算是正了名。①张之洞的做法是一种权宜折中之计。有的金石著作,他仍入经部的“小学类”“石经类”,并不放在金石下。大约在他那里,经部仍具“优先选择权”。见张之洞《书目答问补正》,范希曾补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13页。但是,为什么是史部?拿什么来自立?

清金石学兴起之初,颇与考证一途相关,然而其功能是羽翼他者。就像张德容总结的:“我朝自顾炎武、南原、朱竹垞诸老,以金石佐经术,于是金石之学日盛。”那么如何“佐”经术?陆心源说:“书为六艺之一,金石又书之一端,金石而名之为学,犹诸子之别为九流,流之中又别有流焉。”②张德容《二铭草堂金石聚》序,《历》,第263页。陆心源《金石学录补》序,光绪十二年《潜园总集》本。“书”指小学而言,不待赘言。这也部分解释了为何大多数金石学家注重的都是有字之物。因为清人治经精神为“经学即理学”,在方法论上则是“读经自考文始”,“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小学成为经学的媒介和津逮。③余英时《清代学术思想史重要观念通释》,《文史传统与文化重建》,北京:三联书店,2012年,第203-211页。金文产自两周,足以昌明小学,服务于经学;石刻除了有不少古文字,更有自汉至宋历代的官刻石经,可与传世经文相比勘。循是而论,学者在论及金石学的功用时或单举其有益经学的一面,而不及小学,并不是忽略考字之用,而是经学包含小学之义,比如钱大昕谓“金石之学,与经史相表里”、汪鸣銮谓“金石者,经与史之旁支也”就是这样的。④钱大昕《关中金石记序》,《潜研堂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14页。应该说,“以金石佐经术”是卓有成效的,直到晚清,学者们还通过金文订正了《尚书》“宁王”的一个讹误;同时,金石学也促进古文字学的极大发展,吴大澂还看出了《说文解字》所收古文的真实时代。⑤裘锡圭《谈谈清末学者利用金文校勘〈尚书〉的一个重要发现》、《吴大澂》,《文史丛稿:上古思想、民俗与古文字学史》,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第158-166页、167-176页。

金石学与古文字学的关系之紧是千真万确的,即便在罗、王以前,古文字学已经在金石学的推动下有了长足的进步,甚至可以说是突破。⑥潘静如《金文考订与近代学术思潮—以庄述祖、吴大澂、孙诒让的〈说文〉古籀研究为中心》,《中国典籍与文化》,2014年3期。这正是它不必假重经学的独立价值所在。但是,就事实来看,金石学与经学的关系是被夸大了。之所以金石学家强调这一点,可能一是因为这确是它兴起的原动力之一,再是不妨借经学以自高。虽然如此,在金石学极盛之时,已有违言。王鸣盛云:“金石之学,青主虽并称有益经史,实惟考史为要。”法式善云:“余尝谓金石文字足以备读史者之采择,此其功较专论小学者为更大也。”⑦王鸣盛《潜研堂金石文跋尾序》、法式善《金诗文钞序》,《历》,第328、277页。两人不约而同强调金石学对于史学的作用,很可玩味。金石有益经史,自清初顾炎武已标为鹄的,为以后学人所继承。但格外强调对于史学的作用,却是乾嘉以来的新变化。所以乾嘉间章学诚撰《史籍考》在目录部设金石一类,而道光间许瀚撰《史籍考》更进一步,辟金石为一门。逮张之洞撰《书目答问》,于史部专设金石一门,也就水到渠成。

从某种意义上讲,不管是强调有益经学还是史学,金石学都不过是羽翼之而已。然而却又有微妙区别。金石的有益经学⑧名物制度、世谥等暂不在内,详后论。,除了石经而外,乃是一种迂回的方式,即通过考字、释字的间接方式来实现的,故清人谓之“佐经术”。表面看,金石的有益史学也不过是补史文之阙而已,但金石文字及金石本身在客观上即是史学研究的一部分。对于各个地方的金石来说,它们甚至构成了地方历史或史学的主体:这与金石学家泛称的“有益经史”有别。⑨这个“史”字,往往仅谓文字记载的历史。吴方文称“尝考金石文字不独可以证经典之讹,补史文之阙,而都邑之兴衰沿革,往往志乘所不能言,言之而未尽者,每於碑刻中见之”、孙星衍称“金石实一方文献,可以考证都邑、陵墓、河渠、关隘、古今兴废之迹”,就是例子。⑩吴方文《括苍金石志序》、孙星衍《京畿金石考序》,《历》,第731、677页。胡聘之更是举出“可考者”八端:地域、戎备、官制、物产、水利、盐法、封置、故实。[11]胡聘之《山右石刻丛编序》,《历》,第795-797页。倘说,“佐经术”能够给金石学以较崇高的地位,那么当金石学极盛之后,转而强调自我与史学的关系,可说是主体精神的体现。

另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似乎被大部分清金石家所忽略:金石并非只有文字。一九一四罗振玉刊刻了吴大澂的《权衡度量实验考》,他说:“考古礼器百物制度,盖肇于天水之世,至国朝一变,而为彝器款识之学,专力于三古文字,不复措意于器物制度,其途径乃转隘于宋人。逮程易畴先生作《考功创物小记》……百余年来,寂无嗣响。”诚所谓慨乎言之,可与前引他标举古器物学的文字参看。一九三八年谢国桢《吴愙斋尺牍跋》也说:“有清考据之家,率以声音训诂,疏通经义。自程易畴乃以古代器物,考证名物制度,然途径虽启,运用未宏。……先生深湛许学,博识名物,由古籀、陶文以订补《说文》之未备,律度量衡古器之流传,可实验于今日。”[12]罗振玉《权衡度量实验考序》,上虞罗氏《永慕园丛书》本。谢国桢《吴愙斋尺牍》跋,民国二十七年长沙商务印书馆影印本。那么,罗振玉说“途径乃转隘于宋人”是什么意思?考宋人刘敞云:“礼家明其制度,小学正其文字,谱牒次其世谥,乃能为尽之。”①刘敞《先秦古器记》序,《历》,第71页。宋金石学的精神,于此可见;王国维据甲骨文考订商王世系,实也在“谱牒次其世谥”理论的范围内,此是后话。由于清小学发达,清金石学偏得其考字一途。程氏《考功创物小记》算是有清名物制度的开创之作,惟他所见的古器物还是有限。在金石学发展过程中,不是没有学者发现金石学对名物制度考证的绝大作用,像吴云就意识到这一点,且谓“使易畴(程瑶田)当日得见余所藏二器,正可不烦而自解”②吴云《两罍轩彝器图释》序,同治十一年刻本。。只是相比于考录文字,古器物图录的著述并不多,图释就更少了。但随着金石著述的堆积,学者渐厌恶“侈其名目”,“争事新奇”的现象,从而思于考字之外,别启新宗。吴云做《两罍轩彝器图释》就隐逗消息,至吴大澂则专精而系统地撰述了《古玉图考》、《权衡度量实验考》,可视为宋金石学精神的恢复。实际上,古玉、权衡度量而外,像官印、货币包括前举的画像、古佣等古器物都陆续有了相当于名物制度研究的专著,因此毋宁把它视为清金石学发展中转向自我的一个象征。当然,就像吴大澂自己说的,从古玉可以考见的是典章制度、宗庙会同祼献之礼、君臣上下等威之辨。③吴大澂《古玉图考》叙,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页。这仿佛仍只是资考经学或史学而已。不过,我们知道这与通过古器物上的古文字或文辞来考证经史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因为它是从古器物自身出发。后来,马衡讲金石学分为金石文字之学与古器物学二途,并非全然承自宋人绪论或受新学影响,清金石学中后期的转向亦有以致之。④马衡《马衡讲金石学》,第4页。

张之洞

吴大澂

罗振玉

清金石学转向的征兆其实不止于此。例如在金石极盛的嘉道时期,有个叫黄锡蕃(1761-1851)的还作了《刻碑姓名录》来考录历代刻工姓氏:“金石之学,自欧赵以来,著作大备,体例不同,撰人、书人无不详载,惟镌刻姓氏,往往阙如,而不知书之妙尤赖刻之精。”⑤黄锡蕃《刻碑姓名录》自序,民国三十七年《咫园丛书》本。虽然他这样做一是为了发明体例,二是看重“书之妙尤赖刻之精”,并不宣称有何深远的意义,但是如果金石学的价值只是在“佐经术”而已,他大可不必这么做。放在比较视野下,西方十九、二十世纪之交兴起的针对十六、十七世纪图书排字工的研究,颇足相与映发。一个叫托马斯·萨切尔的人怀着对“排字工态度”的兴趣展开了莎士比亚的文本研究,不用说,它的根本兴趣在莎士比亚,不在排字工,但却不经意间打开了书志学(bibliography)中制作线索研究的一个重要窗口。⑥G·托马斯·坦瑟勒《分析书志学纲要》,苏杰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8-85页。回到黄锡蕃那里,他的兴趣固在“体例”和“书之妙”上,但考证出的“有一人而刻数碑,数人同刻一碑”等结果,却为石刻文本的互相校勘和石刻制作研究提供了可能。

《积古斋钟鼎彛器款识》

《权衡度量实验考》

四、考据话语与艺术话语的歧途

截止目前,我们的论述都是依金石学自身的脉络而展开的。换言之,我们的论述全然从清代考据学推动了金石学的发展这一事实出发。但如所周知,金石本身还是一门艺术。也许是巧合,欧洲与中国古器物崇尚热潮的极盛期出奇的同步。①前些年美国bard学院发起了“欧洲和中国的古董主义与知识生活”(Antiquarianism and Intellectual Life in Europe and China,1500-1800)的一个比较研究,笔者未获一手文献或成果。白谦慎《西方学术视野中的黄易及清代金石学》,《黄易与金石学论集》序二,北京:故宫出版社,2012年。更巧合的是,同在十九世纪,那个编有《希腊铭文集成》的伯克在古代度量衡上有了革命性的发现②伯克《古代度量衡考》(Metrologische Untersuchungen über Gewichte,Münzfüsse, und Masse des Alterthums)出版于1830年代末。,远在东亚的吴大澂也完成了他的《权衡度量实验考》。只是这样的个案比较很难被赋予任何昭示性的意义。但是,如果从各自的原动力及表现出来的形态和结果出发,不乏互资镜鉴的地方。

自赵宋学者就认识到金石有助于考订名物制度、小学、君臣世系。现存最早的金石著述作者欧阳修也说:“可与史传正其阙谬。”③欧阳修《集古录目序》,《欧阳文忠公集》居士集卷四十一,《四部丛刊》本。这是极自然的。清金石学家同样强调金石学对于经史小学的考订作用,像“辨经史之疑,订传注之失,考古文、篆、隶、行楷讹俗递变之由”,“夫金石所以重者,以其有关经史小学耳”,“古人之事迹,以及姓氏爵里名物足以考证经史小学”,“有足证文字之源流者,有足辨经史之讹舛者”,“研究金石之学,说古文形义,举证经史”,“足以订经注之疏,补史传之阙,备小学之考”这样的表述随处可见。④吴玉搢《金石存》自序、李祖望《十二砚斋金石过眼录》序、陆增祥《十二砚斋金石过眼录》序、钱坫《十六长乐堂古器款识考》序、张鸣珂《从古堂款识学》跋、陈祖范《中州金石考》序,分见《历》,第272、308、306、398、445、765页。

不过,金石学是不是只有考订一途?吴受福说:“金石之学有二:曰考订,曰品骘。”⑤吴受福《清仪阁金石题识序》,《历》,第333页。好像并不自限于考订。但这样忠恕的论调,在其他人著作中很少看到。触目所及,都是“但评词章之美恶,点画波磔之工拙,何裨实学乎”,“墨妙萃于一亭,兰亭至八千匣,卒归湮没,无补遗文,是为好事家;又如品评优劣,讲求书法,名迹有书贾之目,宝章有待访之编,是为赏鉴家,皆于金石无与焉”,“翁覃溪一辈,虽名金石家,实与董思翁、孙壮海、王箬林之流鉴赏家无异”,“绝无考证,尤无与于金石之学”,“以商周遗文,而乃与晋唐隶草絜其甲乙,其于证经说字之学,庸有当乎”这样的话语。①王鸣盛《潜研堂金石文字跋尾序》、张德容《二铭草堂金石聚》自序、)潘祖荫《二铭草堂金石聚》序、陆增祥《二铭草堂金石聚》),《历》,第327、263、260、262页。孙诒让《古籀拾遗序》,《籀庼述林》,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28页。很显然,不但古物收藏、艺术鉴赏一途不在定义范围内,便是词章义例之学也被轻视。②张之洞《书目答问》细分金石为四科,曰目录、图像、文字、义例。但是,在大多金石学家的眼里,义例一科算不上金石学。或许就像芬利(M. I. Finley)主张将史学家(historian)与好古家(antiquarian)相区分一样,清学者也亟思将金石学家与古玩爱好或鉴赏者划清界限。③M. I. Finley. Ancient History: Evidence and Models, N.Y. : Viking, 1986, p.6.有趣的是,若按照芬利的标准,清代以摭拾考订为宗的金石学家恰恰也只能算是好古家一列,只有黄宗羲、王夫之、赵翼一流人物勉强够得上史学家的资格。由此可知,清人承认的金石学只是考据一途。

这当然好理解。同治年间,杨守敬曾说过:“金石之学,乾嘉间为最盛,盖自一二硕儒,标厥风旨,承学者遂争趋焉。大抵江、浙、兖、蓟之士为多,非必好尚之独异也。”④杨守敬《激素飞清阁评碑记》,《历》,第5页。江南地区的经济、文化甲于天下,乾嘉间最著名的金石学家差不多都来自这里,他们形成一个引人注目的“学术共同体”,流风所被,渐及山东、直隶乃至全中国是自然而然的事。⑤关于“江南学术共同体”的提法也许还有一定的争议,但仍不失为一个诠释或理解清代学术发展的有效路径。参艾尔曼《从理学到朴学》,南京 :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最重要的是,考据学风的兴起,也正源自江南地区。这样看来,不管是从因字通经的内在理路来说,还是从业已形成的崇尚实证的学风来说,清金石学最终似乎只能入于考据一途。

比较起来,从十五世纪开始的文艺复兴,复活了人们对古典世界的兴趣,其中就包括对古器物的搜藏、古遗址的探寻。所谓珍奇柜就是源于此时的古物收藏者尤其是教廷和皇室的权势阶层。尽管最初的收藏基于兴趣或趣味,但研究活动继踵而来,逐渐萌生了诸如考古学、古文字学等学问,与并时的校勘学、古文书学、古文献学桴鼓相应。人文主义极盛之后,约在十六、十七世纪之交,迎来了一个汤普森所谓的博学时代(Age of Erudition);圣摩尔派是这一时代的典型,值得注意的是此派人物如马比昂、蒙福孔等无不精于古文字学。⑥汤普森《历史著作史》下卷第三分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1-77页。关于“博学时代”源流始末的简单介绍,可参张井梅《浅论西方史学史上的“博学时代”》,《史学史研究》,2008年,3期。截止这里,外在形态与乾嘉而后的金石学十分相似:知识渊博被推崇和追求,针对古器物的学术活动毋宁说是搜集、整理和考订。尽管如此,在古物学兴起伊始,西方于古器物(不管有字无字)而外,也相当重视古遗址,由意大利而波及英国,甚至逐渐发展出了田野考古学。⑦格林·丹尼尔《考古学一百五十年》,5、6页。这显出二者的不同。然而更重要的不同也许是,源于对古典文化的热情,欧人并不放弃对古代艺术(古物是其载体)的膜拜与探索,尽管约在十六世纪从中分化出了“历史古物学”。约略说来,欧洲古物学的兴起与追寻失落已久的人文精神紧密相联,在发展中才分流到各种学术体系里。而清金石学,如本文开篇所说,是一种目的金石学,从根本上把艺术鉴赏排除在外,只实践、巩固了考据学家的话语,体现出一种智识主义倾向。⑧徐复观以为清人没有发掘出中国艺术根源、把握艺术精神的关键,是他们在八股影响下的长期堕落所致,恐怕并不确切或完整;这实际与清代的实证主义学风关系极大。但他说古代艺术(品)只能在古玩家手中,保持一个不能为一般人所接触所了解的阴暗角落,则是昭然的事实。参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序第2页。

当博学时代过去后,十八、十九世纪,欧洲史学相继迎来了被称作理性时代、浪漫主义、客观主义、实证主义等的阶段。这与早先的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以及自然科学和哲学的发展都息息相关。这里仅关注它们与古物学之间的线索。按照西方学者的意见,近代兴起的古典学术研究要混合不同领域来进行,不但靠历史文献和其他书面文献,也要依靠大量的铭文和纸草文献。这个庞大的计划需要各领域的细致研究,像对重写本(palimpsest)、铭文(inscription)或古物(Antiquities)的研究都属于这一类工作。这种项目自然会导致古代史研究要采纳很严肃的现实主义观点,迁流衍化,最终在某一阶段表现为实证主义。由于枯燥僵硬的实证主义对学者著作的逐渐浸染,学者把他们的视野局限在狭窄的专业之内,在古代史方面越来越只见其木、不见其林。⑨休·劳埃德-琼斯《导言》,维拉莫微兹《古典学的历史》,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序第8、9页。这与清金石学极为相似:“实学”达到了一个相当的水准,但缺少积极的会通精神。然而,欧洲实证主义很快引起了历史主义与它的抗衡。很明显,在欧洲古物学发展过程中,实证主义只是流,而不是源。但在汉学、考据学的引逗或笼罩下,清金石学家从一开始就抱着“金石之学,本于考据小学”的宗旨和实证主义的态度,宋、明时代的古器物研究和艺术精神探索无形中成了被压抑或不受欢迎的偏门小道,尽管这一行为并未绝迹,事实上,也不可能绝迹。因为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清金石学家虽然宣称金石学是要考字证经的,但士大夫式的趣味赏玩始终是一种客观存在,一如在欧阳修或赵明诚那里所表现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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