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记者 吴佳男
“生前预嘱和缓和医疗一定是循序渐进的,像一滴墨水在宣纸上的晕染,是全社会文化心理的转变。”——罗点点
2017年“双十一”当晚,几乎所有年轻人都在忙着“剁手”,“疯狂”购物,没有注意到央视《新闻调查》的最新一期节目——“我的生命谁做主”。
节目中首个画面:301医院走廊里,癌症患者家属王利发现了一本宣传册,上面写着“生前预嘱十讲”,读了上面的内容,早已心力憔悴的她,为身受癌痛折磨许久的老伴儿作出了另一个选择。
“就是放弃无效治疗,接受缓和治疗。”开国大将罗瑞卿之女、北京生前预嘱推广协会总干事罗点点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立下生前预嘱的做法在其他国家已实行多年,旨在还终末期患者以尊严,以在平静中离世。“这个预嘱,没有对错之分,和缓和医疗是一对好姐妹。”
在9月11日举办的中国医学人文大会上做演讲时,郭先生没有哭;时至10月12日,面对本刊记者采访时他落了泪——彼时距离他父亲去世整整一年。
郭先生是中关村一家IT公司的副总,在与父亲共抗病魔的那几个月过后,他成了一名坚定的缓和医疗宣传员和志愿者。今年春节过后,他先后在北京协和医院、北京海淀医院等地做起服务志愿者。工作内容除了与患者谈心,为其洗头、理发,还会送上自己做的手工艺品,年节组织更多人前去表演节目。“另一项重要工作就是与患者家属沟通,帮助他们逐渐认识和了解缓和医疗。”
2016年夏,父亲被诊断出患有晚期胰腺癌后,郭先生与其他同等命运的家庭成员一样,开始了争分夺秒的抢治历程。在经历过两家综合医院和一家中医医院颇为痛苦的治疗后,8月底,郭先生挂到了北京协和医院肿瘤内科的号。“当时接诊的是管梅大夫,她委婉地开导家属,并提出可尝试缓和医疗方案。”
和很多人不同,郭先生此前查询资料时对缓和医疗有所了解。他同时更清楚的是,父亲身上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其他脏器。在这种情况下,缓和医疗有可能是最后、最好的选择。
转过来的周一,是郭先生第一次认识协和医院老年医学科主任医师宁晓红的日子。宁晓红是国内倡导并研究,以及实践缓和医疗较早的知名专家。在她这里,郭先生的父亲“和缓”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月。
“宁大夫说我们来到这个科是对的。”治疗方案已定,即用控制疼痛和呕吐等药物做“维持性”治疗,这与郭先生的想法一致。“转向这种治疗我一开始也忐忑,但回去和父亲委婉地说了以后,父亲很理解,表示只要能控制疼痛就可以。”治疗始终,在病情上,郭先生从未对父亲有任何隐瞒。
治疗地点并非协和医院内,而是在郭先生家中。最初,父亲可以在郭先生的陪伴下去到医院看门诊,随着病情的深入,父亲已不能再去医院,郭先生定期去医院取药,并与宁大夫讨论病情。“宁大夫告诉我,她一定要见到患者,由患者自己介绍病情和感受。”于是,后面几周,郭先生都是带着录好的视频去见宁晓红。
9月23日,病情有了巨大变化。父亲的一个“发小”来到家里,与父亲聊了一整夜。转过天来,父亲出现心率过快,呼吸急促等症状,郭先生叫来救护车,将父亲送到了附近的医院抢救。“医生说是营养问题,但我们分析还是肿瘤引起的并发症。”
在那家医院度过了二十天后,父亲遗憾地离世。
回顾整个过程,郭先生心痛之余,最为欣慰的是父亲有过那段缓和安宁的治疗过程,使得家人可以很好地陪伴老人走过最后的时光,将宝贵的时间用在了有意义的事情上,自己也及时践行了“四道”。
“道谢、道爱、道歉、道别”。“这四方面,我们并不是最后阶段做的,而是贯穿始终。”深夜,病房内外静悄悄。郭先生问父亲,如果有一天您走了,会想我吗?父亲点头;郭先生说起自己年少不更事的一些细节,父亲总是笑笑,然后摆手。郭先生再问,“爸,您怕死吗?”回答他的是一句轻声却又坚定的话,“没什么可怕的。要活就好好活,活得有质量,该走时不留遗憾就行了。”
基于个人感受和经历,郭先生不认为接受缓和医疗是很难的事情。“因为患者和家属更多时候是清楚的,过了焦躁期,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在参与了多期在海淀医院的志愿服务、参与了CCTV缓和医疗节目制作以及“2017缓和医疗日论坛”等多个相关会议后,郭先生表示,他会将缓和医疗的宣传和推广工作坚持下去,帮助更多人。
吉林大学白求恩第一医院宁养院主任刘芳在为老人义诊。
了解缓和医疗或安宁疗护的人,都知道一个基于公益,连接城市综合医院与农村,专注扶持弱势癌症患者群体的机构——宁养院。
自1998年底在汕头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兴建中国首家宁养院,取得良好社会效益后,2017年6月,基金会资助全国26个省份、30多家医院成立宁养院,免费为晚期贫困患者及家属提供镇痛治疗、心理辅导和生命伦理等方面的多元照护。
“明年是我们宁养院十年大生日!”吉林大学白求恩第一医院(以下简称“吉大一院”)宁养院主任、院社工部负责人刘芳告诉《中国医院院长》,自2008年成立后,宁养院的服务已覆盖长春及周边150公里范围、三千余需要临终关怀的患者。
与国内其他地区的宁养院不同,吉大一院宁养院工作与院社工部紧密合作。近十年间,医务人员与社工、志愿者和患者家庭形成了更为稳固和紧密的“照护体系”,相关工作开展也更为有效,尤其强化了与民政、卫生计生部门的互动,引发社会广泛关注,《新闻联播》《共同关注》等节目均有播出。
起初的两年,与国内其他宁养院运作模式基本相同,吉大一院宁养院工作人员由两名医生、两名护士、一名司机构成。早晨交班后,司机拉上医护人员及药品,开车分赴市内或郊县各地,进入每位患者家中。“基金会出患者药费、路桥费和油费,主要为临终关怀患者服务。”刘芳表示,居家疗护是宁养院的主要帮扶模式,节约医院资源的同时,也能节省患者支出。面对患者时,工作人员要做的首先是了解患者用药情况、疼痛程度,之后制定新的方案。顺便帮忙指导防治褥疮和尿路感染的办法等。
见多了因病致贫或返贫的患者家庭后,刘芳渐生引入社工的念头。“对这类患者和家庭的帮扶,有时并非医疗本身能够解决。”她援引一例:201年底,一个郊县的一家,老奶奶中年丧偶,得了肺癌后,15岁的儿子又被前夫带走,与其二婚的老伴也一贫如洗“就剩下老两口了,来长春看病的车费都是问题。我们了解后,第一个想的就是找社会资助米、面等生活物资。”在满足这些后,老两口又先后提出要看电视、用新电饭锅等要求,刘芳等人一一找寻路径,帮忙解决。“还有一家五口四个人有癌症的,这些情况要怎么救助?”
范例不胜枚举,刘芳向院里提出建立社会工作部。2011年,在医院的支持下,吉大一院社会工作部成立,刘芳向吉林省民政厅申请了“微心愿”等项目,获得了“福彩”的支持。“偏远农村末期患者想要的智能手机、皮鞋,我们可以帮忙圆梦;城市患者,则可加入我们的正念减压、绘画和园艺制作等活动。”
与刘芳有太多感受类似的是云南德宏州德宏宁养院主任张宗艳。记者电话打过去时,她正在腾冲市的团田乡出诊,照护的是一位直肠癌患者。
德宏宁养院隶属于德宏州人民医院,是云南省唯一一家宁养院。从2007年9月至今,这个宁养院亦服务了数千名患者。与吉大一院宁养院规模类似,规制相同,每天奔波于州所在的乡野之间——不同的是山路更为崎岖,要走更多“步数”。
与刘芳不同,张宗艳在2007年接到领导“调令”之时,有些许不情愿。“刚接触时哭过好几次。”她的哭,并非为自己,而是遇到了触动灵魂的事情。“患者家庭的难,在医院里是感受不了那么深刻的。”今年7月,宁养院成立十周年的座谈会上,张宗艳演讲时有笑有泪:笑在做了实际工作,无愧于心;泪在感激各方支持,今后要倍加努力。
最难的是经费。“向各方要钱是不可避免的。”多年来,张宗艳将自己描述成一个化缘的“僧人”。十年来,在团队共同努力下,共为贫困晚期的癌症患者争取到各种经费80余万元,在患者和家人的生活需求上,与刘芳团队一样,也在“福彩”的帮扶下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解决。
“不能每次将药送到患者家中,这是我们最大的愧疚。”更多患者取药路上的花费,成为张宗艳最大的心结。
10月22日,记者来到北京龙泉寺,见到了北京仁爱慈善基金会(以下简称“基金会”)的秘书长刘志峰和安宁疗护项目负责人张舵。
北京市仁爱慈善基金会于2006年10月16日成立,是由龙泉寺学诚法师发起成立的民间慈善组织。近年来,该基金会的慈善项目由最初的助学,逐渐延展到老年关怀、社区关怀等项目上,目前慈善志愿者已达年均50万人/次。“生命关怀是基金会的第十三个项目,创立之初便考虑到了缓和医疗和安宁疗护的巨大社会需求。”刘志峰介绍。
有所实践的医院,是基金会该项目对接的主阵地。2015年“重阳节”至今,仁爱志愿者已在多家医院组织了多次针对临终患者的志愿者活动,接触较多的是北京协和医院和北京大学首钢医院。“受中国台湾的安宁疗护模式启发,我们在大陆很多医院的临终关怀病房引入了志愿者服务,协和医院的宁晓红大夫给了我们很多指导。”
“除了居家陪伴和心灵关爱,基金会的志愿者近两年还承担起了居丧关怀。”张舵介绍,这一服务,指的是患者去世前后精神信仰的需求支持、殡葬事务的协助、哀伤辅导等。他了解到,今年年初国家卫生计生委出台的《安宁疗护实践指南(试行)》中就有相关内容。“这其实在安宁疗护链条中不可或缺。”
一位路姓患者的家属坚定地认为,患者离世之所以那么安详,与基金会志愿者陪伴有很大关系。“我们当时为患者留下的文字和照片,现在已成为家属的心灵寄托。”张舵介绍,基金会该项目目前最为重要的工作,就是培训志愿者。“让更多志愿者能直面生死,帮扶患者和家属直面生死。”
近几年,在吉林省民政厅社工人事处、吉林省卫生计生委医政医管处等部门的帮扶下,吉大一院宁养院开展了多个缓和医疗的社工培训项目,已成为东北三省缓和医疗的社工人才培训基地。“明年,培训将纳入高校学生。”和张舵一样,刘芳也认为,将缓和医疗理念向更广范围传播至关重要。
刘芳和张舵都认为,未来,社区和居家缓和医疗将成主流。“大医院床位紧张态势难以在短期内缓解,医养结合,重在居家。”张舵表示,时机成熟后,基金会的志愿服务对象将向中小医院延伸。
当下,刘芳最希望宁养相关项目获得宣传支持。“政府要牵起宣传的头来,不能只有医生和志愿者的声音。有了相关立法更好,我们能在更广范围宣传和实践。”
刘芳和张宗艳至今聊以安慰的一点是,医院为宁养院的工作人员发了工资。“虽然只能拿基本工资,但已够开心的了。”刘芳表示。
张宗艳今年已55岁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多久,她目前欣慰的是志愿者队伍已建立了起来。“常年参与人员有六七十人,算是有声有色。”
资料显示,目前,除北京仁爱慈善基金会和北京生前预嘱推广协会等,中国抗癌协会癌症康复与姑息治疗专委会、中国生命关怀协会、广东狮子会等也在致力于缓和医疗理念的推广和实践。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刘芳最后表示,相信社会工作者的努力,最终能深入推进政府购买服务的进程,推动医务社会工作相关制度的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