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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工业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3)
唐宝历三年(827),敬宗驾崩,文宗即位,改元大和。大和年间,党争日烈、国势日蹙,自嘲为“二十三年弃置身”*刘禹锡撰,瞿蜕园校点:《刘禹锡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33页。的刘禹锡重回庙堂后,不仅痛感自己一直固守的政治理想已彻底失去了实现的现实基础,而且深怀处身于政治漩涡之中的忧惧,期望出牧外郡。另一方面,当权者对不忘初心的刘禹锡也极为忌惮,不遗余力地排斥这位被贤相裴度倚为股肱而不愿臣服于他们的方正之士,有意将他逐出京城。在这种错综复杂的情势下,大和五年(831)十月,刘禹锡被外放为苏州刺史。至大和八年(834)七月奉调移任汝州(今属河南)刺史,他在苏州前后生活了将近三年。
尽瘁政务之余,刘禹锡一如既往地潜心于文学创作。前人认为:“梦得佳诗,多在朗、连、夔、和时作……”[1]这一说法有其一定的合理性,因为贬居该四州时期,刘禹锡的诗歌创作不仅题材广泛,内容充实,思想邃密,艺术上也颇多创新之处。而更重要的是刘禹锡此际为时所弃,空怀凌云之志;独处僻壤,难与同道相从,他自己形容说犹如“饱霜孤竹声偏切”*刘禹锡撰,瞿蜕园校点:《刘禹锡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84页。。但“竹”虽孤而有节,斫以为笛,吹奏出“声偏切”的繁音促响,而对正义事业的讴歌、对邪恶势力的讨伐,则是它的撼人心魄的主旋律。我们可以从中感触到诗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果敢精神和顽强意志。而刘禹锡此后的诗歌创作,包括出牧苏州期间的诗歌创作,由于境遇的改变,所缺乏的正是这些东西。但我们不能因此就贬低刘禹锡后期诗歌创作的思想特色和艺术成就。事实上,在创作态度和创作倾向改变后,刘禹锡后期诗歌创作所呈现出的特殊风貌,亦有其沁人心脾的艺术感染力,同样值得我们珍视。即以出牧苏州期间的诗歌创作而言,不只渗透在唱酬赠答之作中的哲思与深情拔乎同侪,而且在民歌体乐府诗的创作方面再造巅峰——他在苏州模仿吴地民歌的声情,写成《杨柳枝词九首》,并披之管弦,流播遐迩。在他创作的全部民歌体乐府诗中,写成于苏州的《杨柳枝词》与写成于夔州的《竹枝词》相齐名,堪称最为经典的作品。即使以中国古代所有的民歌体乐府诗为参照系,它们仍然不失其难以逾越的巅峰地位[2]。这是我们有鉴于其创作实际而不能不予以强调的。
出牧苏州期间,刘禹锡的散文创作亦有可圈可点者。虽然其创作重心依然是诗歌,散文只是偶尔涉笔,但以其全面的艺术修养和精深的艺术功力,发而为文,自然亦非泛泛之作,而独具风格,个性毕现。
就刘禹锡散文创作的题材加以检索,较多的是《苏州谢上表》《苏州上后谢宰相状》《苏州举韦中丞自代状》《苏州谢赈赐表》《苏州谢恩赐加章服表》《苏州加章服谢宰相状》《苏州贺皇帝疾愈表》之类的官样文章。虽是官样文章,不免说些场面话、客套话,偶有言不由衷之处,但不惟章法井然,格式纯正,表述精确,文采斐然,而且往往借机自道生平梗概,一诉内心款曲,融入为自己辩诬之意。这就使其带有弦外之音了。如《苏州谢上表》中有云:
臣本书生,素无党援。谬以薄伎,三登文科。德宗皇帝擢为御史,在台三载,例转省官。永贞之初,权臣领务。遂奏录用,盖闻虚名。唯守职业,实无朋附。竟坐飞语,贬在遐藩……
凡历外任,二十余年。伏惟陛下应运重光,初无废滞。收拾耆旧,尘忝班行。既幸逢时,常思展效。在集贤院四换星霜,供进新书二千余卷。儒臣之分,甘老于典坟;优诏忽临,又委之符竹。分忧诚重,恋阙滋深。石室之书,空留笔札;金闺之籍,已去姓名。本末可明,申雪无路。岂意圣慈弘纳,不隔卑微?面辞之日,特许升殿。天颜咫尺,臣礼兢惶……
臣闻有味之物,蠹虫必生;有才之人,谗言必至。事理如此,古今同途。了然辩之,唯在明圣。伏惟陛下察臣此言,则天下之人无不幸甚*刘禹锡撰,瞿蜕园校点:《刘禹锡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06页。。
以上引录的三段文字中,中间一段表达对唐文宗重新起用他的感戴之情,这倒是由衷的肺腑之言,没有虚饰的成分。同时也如实地描述了自己蒙恩之际是如何忠于职守,取得“供进新书二千余卷”的显著业绩,以示未负圣恩、力图报效。前后两段则都是自证清白,希望圣上能不为谗言所惑,给志士仁人更多的理解与关爱。奸邪小人一直攻讦刘禹锡结党营私,与王叔文等“试图乱政”者狼狈为奸。刘禹锡反复强调自己“素无党援”“实无朋附”,既是向唐文宗表白心迹,也是对攻讦他的小人进行正面回应。“竟坐飞语,贬在遐藩”八字,是愤慨溢于言表的不平之鸣。“飞语”,点出小人对他的攻讦纯属毫无事实依据的诬陷之辞。如此着笔,与一般的感谢圣恩的官样文章就有明显的区别了。
刘禹锡这一时期的散文创作中还有三类应予关注的题材:
其一是哀挽之作,如《祭福建桂尚书文》《祭虢州杨庶子文》。这两篇祭文,起首一云“维大和六年月日,苏州刺史刘禹锡谨以清酌之奠敬祭于故福建团练使桂公之灵”,一云“维大和六年月日,苏州刺史刘禹锡谨遣军吏某乙具少牢清酌之奠敬祭于故虢州杨公之灵”,可知创作时间相近,而风格亦相仿佛:就形式而言,都以四字句一贯到底;就结构而言,都可切分为追忆结交始末、概述亡友功业、抒发悲慨之情三大板块。总体特点是要言不烦、体察入微而又深情缱绻。《祭虢州杨庶子文》最后一段写道:
君卧宏农,予来姑苏。飞书要约,言念鼎湖。我车载脂,为子疾驱。入境阒寂,唯逢素书。发函惊视,翰不自濡。相去一舍,岂无肩舆?君为病婴,我为吏拘。两不如意,嗟哉命夫!君今往矣,无复可道。我今泛然,一委玄造。平生亲友,零落太早。无望拔茅,尽悲宿草……万夫之羞,荐君明魂。三赤之版,写予哀文。凄凉山河,惨淡风云。已矣长别,嗟哉杨君*刘禹锡撰,瞿蜕园校点:《刘禹锡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31页。。
无须讳言,这篇祭文较之刘禹锡写于元和十五年(820)的《祭柳员外文》和《重祭柳员外文》,不免稍有逊色,因为柳宗元毕竟是他相知最深、且志同道合的挚友,在感情的天平上,杨庶子和柳宗元是不等量的,刘禹锡注入文中的感情色彩因此也有浓淡之别。尽管如此,此文仍能见出作者对亡友发自肺腑的哀悼之情。他甚至采用移情入景的笔法,渲染“山河”“风云”也因亡友的辞世而变得“凄凉”与“惨淡”。但祭文并没有止于哀悼,还以较多的笔墨来烘托知己之感。“君为病婴,我为吏拘。两不如意,嗟哉命夫!”在归咎于命运播弄的同时,把不幸者同病相怜的感怆表现得极为真切。全文字字熨贴,句句含情,一气贯注,而又圆转自如。虽然尚不足跻身于上乘之作的行列,却不失体裁之正,显系大家运笔。《祭福建桂尚书文》篇末则云:“言念昔游,忽成千古。哀哉孝嗣,率礼无违。言奉几席,归乎洛师。敬陈奠筵,泣对灵帷。平生不忘,歆此一卮。”同样在整饬、精炼、流畅的语言中,融注了作者的炽热而又悲痛难抑的情思。
其二是酬酢之作,如《贺门下李相公启》。“酬酢”者,此处意谓应酬交往也。《宋书·索虏传》:“至此非唯欲为功名,实是贪结姻援,若能酬酢,自今不复相犯秋毫。”[3]“李相公”指李德裕(787—850),其时由西川节度使奉召入京,旋即拜相。文宗或有以其抗衡牛僧孺之意。绵延数十年的“牛李党争”于此初见端倪。刘禹锡与李德裕政治地位虽殊,却一直保持交谊,且略无嫌隙。得闻其入阁出任宰辅,理当致贺,于是便产生了《贺门下李相公》这篇酬酢之作:
某启:伏以圣君当功成恺乐之日,而求贤愈切,思治益深。是上玄垂休,欲速致太平之明效。以相公事业而逢此时,天下之人视仁寿之域,其犹寻尺。故命书所至,德风随之。微材片善,咸自磨拂,况同主国柄,如吹埙篪。含生之伦,唯所措置。日月亭午,物无邪阴。圣贤合德,人识正道。虽居畎亩,足以咏歌。某邈守要荒,不获随例拜贺,私感窃抃,实倍恒情*刘禹锡撰,瞿蜕园校点:《刘禹锡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25页。。
篇幅虽短,却表达了多层意思:首先是赞扬唐文宗的“求贤”之意和“思治”之心,以为藉此可以“速致太平”。其中当融入了作者在王朝走向衰落之际对“中兴”的热切期望。但他并没有像佞臣所习惯的那样,把过多的笔墨用于颂圣,而是点到即止。这正是风骨犹存的表现。其次,当然是依循题中应有之意,对功业煌煌的李德裕表达贺忱。却也惜墨如金,绝不做无谓的吹嘘和无聊的逢迎,只是极其含蓄地用一句“以相公事业而逢此时,天下之人视仁寿之域,其犹寻尺”来表达对其执政前景的期许:有你主事,百姓距离畅享幸福的“仁寿之域”,已经为期不远了。看似发语平淡,实则万千嘱托和无限信赖尽在其中,比泛言“澄清天下”“大展宏图”不啻高明百倍。此外,作者也希望占据要津的“李相公”能够“德风广被”,使自己这样的“微材片善”也可以得到“磨拂”。这又是委婉地恳求对方予以汲引了。
其三是碑记之作,如《成都府新修福成寺记》。这是应镇守西川的李德裕请托,用想象之笔撰写而成。开篇先勾勒福成寺的地理位置:“益城右门衔大逵,坦然西驰,曰石笋街。街之北有仁祠,形焉直启,曰福成寺。寺之殿台与城之楼,交错相辉,绣于碧霄,望之若昆阆间物。”寥寥数语,福成寺的方位及形胜之处便跃然纸上。然后描述福成寺之历史兴废及重建过程,而在“新修”二字上做足文章,以凸现坐镇成都的新任蜀帅李德裕守郡有方,使得治所政通人和、百业俱兴的功绩:
自公来思,蜀号无事。时康岁稔,人乐檀施。公言既先,应如决川。乃倾囊楮,乃出怀袖。胜因化愚,慧力摄悭。男奔女骤,急于征令。匠者度材以指众徒,艺者运思以役众技。斤锯磨砻,丁丁登登。陶者储精,圬者效能。欻自火宅,复为金绳。治故鼎新,因毁成妍。华夷纵观,万目同耸……*刘禹锡撰,瞿蜕园校点:《刘禹锡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6页。
着意表现蜀帅令出如山,响应者争先恐后,各倾其囊,各竭其艺,各效其能,从而在短期内便将已遭焚毁的福成寺重建一新,且更具规模、更见妍丽,乃至香火鼎盛,吸引了无数慕名而来的朝觐者,甚至出现了“华夷纵观,万目同耸”的盛况。这或许带有应请而作的碑记文所难以避免的夸张,却非全无事实依据的虚构笔墨。从写作上看,不惟文字冼炼,结构紧凑,法度森严,技巧娴熟,而且还恰到好处地嵌入了“丁丁登登”这一象声词,以增加文章的谐趣,赋予其不绝如缕的画外音。
如果刘禹锡这一时期的散文创作仅限于上述篇章的话,那就实在乏善可陈,也毋劳辞费了。我们之所以对他这一时期的散文创作刮目相看,并认为有必要进行专题探讨,是因为他此际为师友的文集撰写了多篇序言。从文章学的角度看,这些序言固然都值得品鉴,但其终极意义却远远超越了文章学本身——它们不仅体现了诗人的诗学思想和文学理念,而且从一个特殊视角反映了当时的文坛风尚,庶几可视为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文献。因此,它们是本文所要探讨的重点。
值得注意的是,这几篇序言都撰写于苏州。想必诗人此时对自己的创作历程和创作思想进行了相对系统的反思与梳理,并由己及人、由小到大,对相关的创作现象和创作态势加以宏观考察,从中抽绎出合乎创作规律的精辟认知。
《澈上人文集纪》的写作时间是大和六年(832):
释子工为诗尚矣,休上人赋别怨,约法师哭范尚书,咸为当时才士之所倾叹。厥后比比有之。
上人生于会稽,本汤氏子,聪察嗜学,不肯为凡夫,因辞父兄出家,号灵澈,字源澄。虽受经纶,一心好篇章,从越客严维学为诗,遂籍籍有闻。维卒,乃抵吴兴,与长老诗僧皎然游,讲艺益至。皎然以书荐于词人包侍郎佶,包得之大喜,又以书致于李侍郎纾。是时,以文章风韵主盟于世者曰包、李。以是上人之名由二公而扬,如云得风,柯叶张王。以文章接才子,以禅理说高人,风仪甚雅,谈笑多味。贞元中,西游京师,名振辇下,缁流疾之,造飞语激动中贵人,因侵诬得罪,徙汀州,会赦归东越。时吴楚间诸侯多宾礼招延之。元和十一年,终于宣州开元寺,年七十有一。门人迁之,建塔于越之山阴天柱峰之陲,从本教也。
初,上人在吴兴,居何山,与昼公为侣。时予方以两髦执笔砚,陪其吟咏,皆曰孺子可教。后相遇于京洛,与支许之契焉。上人没后十七年,予为吴郡,其门人秀峰,捧先师之文来,乞辞以志,且曰“师尝在吴,赋诗近二千首。今删取三百篇,勒为十卷。自大历至元和,凡五十年间,接辞客文人酬唱,别为十卷。今也思行乎昭代,求一言羽翼之。”
因为评曰:世之言诗僧多出江左,灵一导其源,护国袭之,清江扬其波,法振沿之。如么弦孤韵,瞥入人耳,非大乐之音。独吴兴昼公,能备众体。昼公后,澈公继之。至如《芙蓉园新寺》诗云:“经来白马寺,僧到赤乌年。”《谪汀州》云“青蝇为吊客,黄耳寄家书”,可谓入作者阃域,岂独雄于诗僧间耶?*刘禹锡撰,瞿蜕园校点:《刘禹锡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36页。
“澈上人”指诗僧灵澈。灵澈(746—816),俗姓汤,字源澄,律宗僧人,驻锡衡岳寺。著有《律宗引源》廿一卷。除禹锡外,与严维、刘长卿、皇甫曾等人亦交往甚密,有诗互赠。《宋高僧传》记载说:“故秘书郎严维、刘隋州长卿、前殿中侍御史皇甫曾,睹面论心皆如胶固,分声唱和名散四陬”[4]。刘长卿《送灵澈上人》一诗画面精美,意境闲淡,是唐诗中的名篇:“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夕阳,青山独归远”[5]。既抒写了伫立目送的作者对灵澈的深挚情谊,也表现了灵澈归山的清寂风度。禹锡这篇序文是应灵澈门人秀峰的请托而撰写,序文中明言其写作时间是“上人没后十七年,予为吴郡”时。由序文可知,秀峰“乞辞以志”的《澈上人文集》从灵澈近二千首“赋诗”中选取三百首,编为十卷;又别取其酬唱诗,亦编为十卷。所以,当时禹锡得以寓目的《澈上人文集》共收诗二十卷。这些,都是序文提供给我们的有效信息。但这篇序文的重要意义尚不在此,而在于以下诸端:
其一,它勾勒出了灵澈的生平风貌,让我们对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诗僧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他始而学诗于严维,继而受知于皎然,然后见赏于“以文章风韵主盟于世”的包佶、李纾,声名日著,交游日广。但终因“缁流嫉之”“侵诬得罪”而流徙汀州。这或许与其诗语偶涉讥刺有关。其《东林寺酬韦丹刺史》一诗写道:“年老心闲无外事,麻衣草座亦容身。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6]。讽世之意殊为明显。禹锡在行文过程中,既注意展现其身世梗概,又着力揭示其性格特征,“以文章接才子,以禅理悦高人,风仪甚雅,谈笑多味”云云,活画出其人的精神风貌。
其二,它追述了自己当年向皎然、灵澈学诗的那段特殊经历,使我们得以察知其创作起步阶段的情形。“昼公”,即指皎然。“与昼公为侣”,点出灵澈与皎然这两位方内莫逆之交当时结伴而居,朝夕相处,一起切磋佛学与诗学。尚在总角之年的禹锡拜在他们门下,每日恭执弟子礼,侍候笔砚,“陪其吟咏”。于是,他们牵引禹锡步入了风光无限的诗的世界,纵目游览,倾力采撷。在这过程中,禹锡不仅逐渐悟得诗家三昧,而且与诗歌结下一生情缘。他们称赞禹锡“孺子可教”,既是对其先天的卓异秉赋的肯定,也包含着对其后天的艰苦努力和未来的杰出成就的鼓励与期望。
其三,它不仅对中唐诗僧的创作情况进行了整体描述,而且对迥然拔乎期间的皎然、灵澈的创作成就与创作风格作了精当的点评。序文中所谓“世之言诗僧多出江右,灵一道其源,护国袭之,清江扬其波,法振沿之”,语极简略而意极明瞭,不失为一篇中唐诗僧的创作史纲。禹锡一方面肯定他们的创作如“么弦孤韵,瞥入人耳”,有着独特的声韵,另一方面也毫不讳言他们的创作“非大乐之音”,尚不足以感人亦深、移人亦远。直到皎然闪亮登场,才“服备众体”,奄有各家之长而又独树一帜。传承其诗脉而成为诗僧中的翘楚人物的则是灵澈。禹锡摘取灵澈《芙蓉园新寺》和《谪汀州》中的佳句为例,力证其诗学造诣已登堂入室,不独可以雄视于诗僧间,较之方外高手也毫不逊色。要言之,这篇序文为研究包括皎然、灵澈在内的中唐诗僧提供了弥足珍贵的第一手资料,对于灵澈研究尤有裨助之功。
《彭阳唱和集引》的写作时间是大和七年(832)。是年二月,禹锡将他与令狐楚的酬唱诗编为《彭阳唱和集》,并为之作序说:
丞相彭阳公始由贡士以文章为羽翼,怒飞于冥冥。及贵为元老,以篇咏佐琴壶,取适乎闲宴,锵然如朱弦玉磬,故名闻于世间。鄙人少时亦尝以词艺梯而航之,中途见险,流落不试。而胸中之气伊郁蜿蜒,泄为章句,以遣愁沮,凄然如焦桐孤竹,亦名闻于世间。虽穷达异趣,而音英同域,故相遇甚欢。其会面必抒怀,其离居必寄兴,重酬累赠,体备今古,好事者多传布之。
今年公在并州,予守吴门,相去迥远,而音徽如近,且有书来抵曰:“三川守白君编录与吾子赠答,缄缥囊以遗予。白君为词以冠其前,号曰《刘白集》。悠悠思与所赋亦盈于巾箱,盍次第之以塞三川之诮”。于是辑缀凡百有余篇,以《彭阳唱和集》为目,勒成两轴。尔后继赋,附于左方。大和七年二月五日,中山刘禹锡述*刘禹锡撰,瞿蜕园校点:《刘禹锡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17页。。
序文中对编撰缘起及经过的叙述固然对我们把握这对诗友的创作状态有所帮助,但更能吸引读者眼球的还是禹锡对两人、尤其是自身创作特征的揭槩。他指出,令狐楚当年是凭借“文章”而得以腾飞的。“怒飞于冥冥”,着一“怒”字,意在凸现其势之盛。而“贵为元老”后,令狐楚依然钟情于诗文,不废吟哦,但风格稍有变化。禹锡形容他此时的创作风格“锵然如朱弦玉磬”。喻之以“朱弦玉磬”,既暗示了他的显宦地位和富贵气息,又突出了他的清泠风貌和高远情怀。身为显宦而发声清泠,久居富贵而寄情高远,这就是令狐楚的不同凡响之处。说到自身的创作,禹锡特别强调无辜被贬的不幸遭际对其创作的影响:早年自己也是以“词艺”为梯步入仕途,但真正沉迷于“章句”则是在“中途见险,流落不试”以后。正是政治上被贬黜、被弃置的遭际,使他愤而援笔,以诗歌来渲泄抑郁不平的“胸中之气”。这实际上是对司马迁“发愤著书说”的形象化演绎。在这种“愁沮”状态下形成的作品,也就“凄然如焦桐孤竹”了。在禹锡看来,“焦桐孤竹”是对自己迁谪时期的创作风格的最为精确的概括。大概觉得这个“妙手偶得”的比喻仅仅使用一次未免可惜,后来他又把它编织进《答杨八敬之绝句》一诗。这里,“凄然如焦桐孤竹”与“锵然如朱弦玉磬”这两组意象构成鲜明的对照与反差,将两人“穷达异趣”的特点揭示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令人不能不佩服禹锡遣词造句的功力。尽管“穷达异趣”,却无妨“音英同域”。序文中也描述了两人“会面必抒怀”“离居必寄兴”的唱和情形,借以展现他们不计荣枯、无论穷通、脱略形迹、久而弥笃的深厚情谊。
《唐故相国李公集纪》也写于大和七年。“李公”,指李绛(764—830),字深之,赞皇(今属河北)人。元和二年(807)授翰林学士,元和六年(811)入阁拜相。文宗时,召为太常卿,以检校司空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大和四年(830),奉旨募兵千人赴四川讨逆,殁于乱军之中。李绛一生潜心匡时济世,勇于犯颜直谏。常以治生于忧危、乱生于放肆的道理劝谏宪宗,提出贤则当任、任则当久的主张,为中唐名臣之一。禹锡在序文中以带有浓厚感情色彩的笔墨详细叙录了李绛的生平仕历,并不时用“杰然有奇表”“毅然有直声”“风仪峻整,敷奏谠切”一类词句对其予以褒赞。当然,序文中也述及为李绛编纂文集的始末:
大和三年,以司空镇南郑,居二岁,坐气刚玉折,海内冤惜之。后三年,嗣子前京兆尹户曹掾琢、次子前监察御史里行顼等,泣持遗草,请编之。肇自从试有司,至于宰天下,词赋、诏诰、封章、启事、歌诗、赠饯、金石、扬功凡四百余篇,勒成二十卷*刘禹锡撰,瞿蜕园校点:《刘禹锡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28页。。
原来,禹锡为李绛编纂文集是应其哲嗣之泣请,所收录者为李绛从政以来写作的各种体裁的诗文。禹锡对李绛作品的总体评价是:
上所以知君臣启沃之际,下所以备风雅诗声之义。洪钟骇听,瑶瑟清骨。其在翰苑,及登台庭,亟言大事。诚贯理直,感通神祗。龙鳞收怒,天日回照。古所谓一言兴邦者,信哉!
在禹锡看来,李绛的诗文既足以补察时政,开启圣听,又兼具风雅体貌,一如萧统《文选序》中所概括的,属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者。[7]因为创作时段与创作体裁的不同,其作品的风格非止一端,不仅有慷慨激烈,好似“洪钟骇听”者,而且有幽远绵邈,犹如“瑶瑟清骨”者。以此为基础,禹锡又进而略带夸张地描述了李绛作品的艺术功用,那就是使得“龙鳞收怒,天日回照。”而归结到最根本的一点上,它们都足当“一言兴邦”之誉。如此评价李绛的作品,足见禹锡的推崇之意。显然,禹锡是从文道并重的视角对李绛的作品予以观照和评判。序文一开篇便表达了禹锡对文道关系的看法,不过,此处所谓“道”似乎不是指作品的思想蕴含,而是指作者的品德修养:
天以正气付伟人,必饰之使光耀于世。粹和絪缊积于中,铿锵发越形乎文。文之细大视道之行止。故得其位者,文非空言,咸系于訏谟宥密,庸可不纪?*刘禹锡撰,瞿蜕园校点:《刘禹锡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27页。
禹锡认为,蕴于中才能形于外,作者的品德修养如何,对作品有直接的影响。品德越高尚,修养越深厚,便越能光大其作品。这里,禹锡一方面将“文之细大”与“道之行止”联系起来,肯定了道对文的制约作用,另一方面则强调“得其位者,文非空言”,这就又涉及到文以载道的命题了。尽管这些论述在理论上并没有多少新创之处,却昭示了禹锡与韩愈、柳宗元等人相近的文学观念。
写于大和七年的序文还有《刘氏集略说》。这是禹锡为自编的《刘氏集略》而作:
子刘子曰:五达之井,百汲而盈科,未必凉而甘,所处之势然也。人之词待扣而扬,犹井之利汲耳。始余为童儿,居江湖间,喜与属词者游,谬以为可教。视长者所行止,必操觚从之。及冠举秀才,一举而中说,有司惧不厌于众,亟以口誉之。长安中多循空言,以为诚,果有名字,益与曹辈畋渔于书林,宵语途话,琴酒调谑,一出于文章。俄被召为记室参军。会出师淮上,恒磨墨于楯鼻上,或寝止群书中。居一二岁,由甸服升诸朝,凡三进班而所掌犹外府,或官课,或为人所倩,昌言奏记,移让告谕,奠神志葬,或猥并焉。
及谪于沅湘间,为江山风物之所荡,往往指事成歌诗,或读书有所感,辄立评议。穷愁著书,古儒者之大同,非高冠长剑之比耳。前年蒙恩泽,以郡符居海壖,多雨慝作,适晴喜,躬晒书于庭,得以书四十通。逌尔自哂曰:道不加益,焉用是空文为?真可供酱蒙药楮耳。他日子婿博陵崔生关言曰:“某也向游京师,伟人多问丈人新书几何,且欲取去。而某应曰无有,辄愧起于颜间。今当复西,期有以弭愧者”。繇是删取四之一为集略,以贻此郎,非敢行乎远也*刘禹锡撰,瞿蜕园校点:《刘禹锡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41页。。
禹锡在这篇序文中追溯了自己的创作历程,而重点展示了几个具有标志或转捩意义的时段:其一是少年时即与“属词者游”。这里隐括了先后受业于皎然、灵澈、权德舆等人的经历。“视长者所行止,必操觚从之”。点明他从师之际,不仅习诗,亦效法其言行举止,即道德文章兼修。这为他奠定了坚实的创作基础,使他具备了潜力无穷的童子功。其二是登第后更加重视文章之道。因为科场大畅的缘故,主考官担心他难以服众,便竭力为其延誉,一时名声大噪。禹锡唯恐名不副实,于是,更加潜心读书,倾力为文。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用文章予以载录。这使他的写作技艺日趋娴熟。其三是“出师淮上”时得以体验军旅生活。这段戎马倥偬的日子,不仅让他经受了血与火的考验,而且锻炼了他“磨墨于楯鼻”、挥毫于马鞍的战地作文技能,使他文思更加敏捷、文笔更加畅达。其四是谪居沅湘后进入了新的创作境界。恶劣的生存状态与奇绝的江山风物相互激荡,引发了他源源不断的诗思,使他决意追步前贤,用文学创作来传导内心的不平之鸣。“高冠长剑”,语本屈原《涉江》“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巍”[8],表明他有心效法同样曾流放于沅湘之滨的屈原,发愤著书,既藉以慰解沉沦失意、创痕累累的心灵,又试图在文学世界里拓展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非高冠长剑之比耳”,不过是故作谦逊而已,其内心深处是自负较前贤“未遑多让”的。确实,谪居沅湘,这是禹锡一生创作的分水岭,为他实现创作的跃迁、最终成为一代诗豪提供了契机。由此,他的生活视野和题材领域得以扩大,而作品的思想深度和艺术高度也得以增进。所以,对这一时段,禹锡不能不予以重点评说。从文学批评史的视角看,禹锡在这里用自己的亲身经历验证了生活环境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揭示了“穷愁著书”的一般规律。对于脱离“巴山楚水凄凉地”以后的创作,禹锡在这篇序文中则略过不提,直接就切入自编《刘氏集略》的缘起。这或许意味着禹锡对那部分创作是有所忽视的,至少是不够重视的。在他心目中,自有一根衡量各个时段的创作水准的标杆。而这篇序文,则记录并展示了连缀其一生的创作屐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