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才华, 叶 蕾
(山西大学 文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隆福寺是明清皇家寺院, 明代称“大隆福寺”, 其寺庙历史近五百年, 清末民国时庙会为诸市之冠, 曾是北京城市商业中心。 从建成起就与皇室和中下层市民社会有密切的联系, 而且作为城市寺院景观, 也是明清文人、 士大夫贵族和僧官频繁交际的特殊文化空间。 这里主要以明清时期北京隆福寺的历史变迁为背景, 观察寺庙空间意义及其融入城市生活的历程, 探讨隆福寺特殊的人文历史进程与北京城市发展的关系特点。[1]
从历史文献记载看明代隆福寺的社会生活, 这些历史文化特质的融入和叠加, 影响到明清之后隆福寺商业传统的形成, 对寺庙本身与市民生活方式也有一定的影响。 《明实录》中关于隆福寺的建造历史记载如下:
六月甲子命造大隆福寺。 以太监尚義、 陈祥、 陈謹、 工部左侍郎赵榮董之, 凡役军夫数万人。 闰九月添造僧房。 景泰三年(1452年)。[2]271
七月壬辰朔 增给修造大隆福寺官军行糧人月三斗。 從少保兼太子太傅兵部尚书于谦奏请之。 景泰三年(1452年)。[2]273
三月癸未 大隆福寺工成, 费用数十万, 壮丽甲于京诸寺。 赐太监尚义、 陈祥、 陈謹, 阮仁得, 少监黄钹各银二十两, 羅二表裏。 少监谢範陞太监, 羅一疋。 工部左侍郎赵荣银十两, 罗一表里。 员外郎蒯释(按释疑为祥之误)、 陆祥俱升太僕寺少卿, 紵丝一表里。 郎中主事等官、 工匠、 军夫各赏紵丝、 绢布、 钞有差。 景泰四年(1453年)。[2]283
《明实录》中有关隆福寺的记载比较简约, 多是记录史实, 缺乏更丰富的生活细节。 不过仅从这些历史文献信息看, 隆福寺规格非常高, 在京城寺庙中最为壮丽, 整个建造过程动用工匠和军夫, 仅用一年多的时间就完工, 其中督办人员是太监和朝廷重臣, 如太监尚义、 陈祥、 陈瑾、 工部左侍郎赵荣, 兵部尚书于谦也参与了隆福寺的建造, 其中员外郎蒯祥是明代著名的建筑师, 在木工技艺和营造设计上子承父业, 修造了多处皇室工程。[3]寺庙建成后, 皇帝大行其赏, 上至内监、 官员, 下至工匠和军夫, 都获得了赏赐。 明《帝京景物略》对隆福寺形制规模有较详细的描述:“大隆福寺, 恭仁康定景皇帝立也。 三世佛、 三大士, 处殿二层三层。 左殿藏经, 右殿转轮, 中经毗卢殿, 至第五层, 乃大法堂。 白石台栏, 周围殿堂, 上下阶陛, 旋绕窗栊, 践不藉地, 曙不因天, 盖取用南内翔凤等殿石栏干也。”[4]69-70从记载看, 隆福寺寺庙殿宇格局还是典型的佛教建筑, 在殿宇中藏有丰富的佛教经文, 说明初建时, 隆福寺是按照明皇室和国家佛教的中心而建的。 但似乎明皇室的初衷在隆福寺建成后, 还是遇到了一些阻碍, 影响到后期寺庙的宗教职能和政治功能发生转变。
儒学生谏言皇帝罢幸隆福寺事件最为著名, 可以窥见明代政治中士大夫之间关于国家宗教的儒佛之争。 这使得隆福寺政治意义在寺庙刚刚建成之初, 就变得非常敏感。 “景泰四年, 寺成, 皇帝择日临幸, 已夙驾除道, 国子监监生杨浩疏言, 不可事夷狄之鬼。 礼部仪制司郎中章纶疏言, 不可临非圣之地。 皇帝览疏, 即日罢幸, 敕都民观。 缁素集次。”[4]69-70隆福寺建造的历史背景比较复杂, 比较突出的表现在皇帝个人崇佛行为和立国思想的冲突, 儒佛之争实质上是明代朝政思想的交锋, 也直接影响了隆福寺独特的历史文化与政治空间特征。
《明典汇》中也记载了这次关于皇帝临幸隆福寺的谏言事件。
景泰四年三月, 新建隆福寺成, 车驾择日临幸, 有司已夙驾除道。 太学生济宁杨浩上疏: 陛下即位之初, 首幸太学, 海内之士, 闻风快覩。 今又弃儒术而崇佛, 岂可垂范后世耶?仪制郎中章纶亦言: 以万乘之君, 临非圣之地, 史官书之, 传之万世, 实累圣德。 上览疏, 即日罢行。 时又有太学生西安姚顯疏言: 王振竭生民膏血, 修大隆兴寺, 车驾不时临幸。 请自今凡内臣修盖寺院, 悉行拆毁, 以备仓厫之用。 时不能用。 自正统至天顺, 京城内外建寺二百余区, 大臣谏官不言, 而二生言之, 一时名震中外。 《明典汇》[5]709-711
隆福寺建成后, 明代宗要亲临寺庙上香敬佛, 太学生杨浩认为, 皇帝即位之初, 首先应该去拜访太学, 可是后来皇帝却弃儒崇佛, 难以垂范后世。 又有太学生姚显谏言, 应该拆毁内臣修盖寺院, 以备仓厫之用。 士大夫阶层希望皇室重视儒学, 儒学官员大臣和内臣佛教信仰成为皇帝临幸隆福寺的矛盾和焦点。 明代特殊历史时期的皇室更替, 使得隆福寺从建寺初便具有了皇室和国家政治的文化空间特点, 被赋予各种复杂的社会因素。 不过, 最终的结果是“皇帝览疏, 即日罢幸, 敕都民观。 缁素集次。”值得注意的是“敕都民观, 缁素集次”, 这正透露出由于这一谏言事件, 隆福寺一开始便成为市民和佛教僧人共享的特殊空间, 具有了双重属性, 既为皇寺又可民观, 僧俗香火在隆福寺内渐有往来。
有学者指出, 明代僧官的功能是代表国家来管理佛教, 而不是代表佛教来管理佛教, 并且在国家权威相对较弱的地方, 还具体表现为公共权威。[6]215明代隆福寺曾驻有僧官, 统领京城佛教寺院, 这种公共权威可能正是皇室和寺庙的独特关系。 从明景泰四年(1453)敕建《隆福寺碑》看, 整个碑文分为两部分内容, 第一部分是景泰三年明代宗的圣谕, 第二部分是景泰四年四月初七日立碑时的碑文。 第一部分表达了皇室治理天下、 造福百姓的决心, 特别提到了崇佛是旧有的传统, 佛道可以“导善化恶, 救灾恤患, 召福致祥”。 因为东边没有佛寺, 所以动用工部军夫工匠建造, 但丝毫不许“有干于民”。 可以察觉皇家眼中的隆福寺似乎是一种国家管理体系的延伸, 和佛教教义并无太大关系。 如此壮丽京师的寺庙建筑可能代表着一种奢华的佛教贵族传统, 为的是塑造一种“万方之愿”的权威形象, 也暗中表达了刚刚继位的代宗皇帝, 要一统天下造福百姓的决心。
皇帝敕谕工部等衙门:
朕承祖宗大统以来, 夙夜惓惓, 惟以敬天法祖, 保安宗社, 国家为心, 修德弘仁, 利济亿兆, 民物为务。 然念一人之力有限, 万方之愿无穷。 以有限之力副无穷之愿, 自非仰庇佛慈, 安能俯遂凡欲?此非朕之私智。 自我祖宗列圣相传, 以至于今, 莫能外也。 盖佛之道等慈能仁, 导善化恶, 救灾恤患, 召福致祥。 其神通之妙用, 有非闻见所得而及, 言语所得而尽者也。 至于崇之则左, 远之则散, 则又理之必然。 此有天下国家欲遂其无穷之愿者。 所以不能不崇奖欤。 京城有大慈恩及大兴隆诸寺, 所以崇奖佛之教者旧矣。 然皆居乎西北, 而东未有。 无以称朕祇崇之志尔。 工部其相地于大内之左, 为朕建大隆福寺。 将以上隆祖宗在天之福, 下集国家天下生民幽显无穷之庆。 凡有材用, 悉取于宫之见有者。 军夫工匠, 悉倩于官之应役者, 一毫一力不许有干于民。 所司择日兴工, 绘图以闻。 尔其钦承朕命, 毋怠毋急, 故谕。 景泰三年六月十八日。[7]185
第二部分是明景泰四年四月初七日(1454年)立碑时的碑文, 详细分析了佛教的调护之道, 所以“列圣相承, 无不崇奖其道, 使大行于四方”, 进一步阐释了大隆福寺并不是为了“燕间游适之用”, 而是“将以祝厘国家, 祈保于生民; 而集祖宗列圣在天无穷之福, 幽显有情, 將來莫大之惠而已”, 所以才将寺庙命为“大隆福寺”, 可以进一步看出皇室修建隆福寺和国家治理融为一体的政治意义。
从笔记史料看, 修建隆福寺的历史是明代皇室更迭和政治斗争的结果, 作为皇室寺庙它被赋予更多政治色彩和神秘感。 明正统十四年(1449年), 明英宗与蒙古瓦剌部在土木堡一战中被俘。 不久皇太后和朝中大臣扶持英宗同父异母的弟弟登上皇帝宝座, 改年号景泰, 是为代宗。 景泰元年(1450年), 英宗被释回京, 代宗尊其为太上皇, 将他安置于内城的南宫供养, 实际上是将其软禁起来, 防止复辟。 不过皇权之争仍在暗中进行, 为了打击英宗, 代宗听信宦官王振、 尚义等, 建造隆福寺, 并且拆掉英宗幽居的南宫砖石木料供建寺之用。 而且以南宫树多招怪为由, 将南宫内外大树肆意砍伐, 充作建寺之材。 虽然拆宫建寺有悖于常理, 但英宗向以敬佛著称, 只能忍气吞声。[8]288-291后来明英宗复辟, 随即重修当年南宫各殿。
景泰三年六月(1452年)明代宗敕修隆福寺, “命造大隆福寺。 以太监尚義、 陈祥、 陈謹、 工部左侍郎赵榮董之, 凡役军夫数万人”, 次年(1453年)三月建成。 正是有这一皇家背景, 隆福寺的建造极尽奢华, 而且还故意将英宗幽居的南内翔凤殿四周树木伐去, 用于建造隆福寺。 景泰七年(1456年)明英宗复位, 也就是隆福寺建成三年后, 明英宗对前朝旧臣谴责问罪, 代宗被废为郕王, 不久郁闷而死, 隆福寺随之备受冷落, 失去昔日辉煌, 由此, 明皇室内部之争的历史也在隆福寺留下历史印迹。
《明实录》中记载:
三月壬辰 景泰间建龙(按: 龙为隆之误)福寺, 命内官监拆南城翔凤等殿石栏杆用之, 至是上察知其故, 系太监陈瑾等四十五人, 下锦衣卫鞫之。 既而锁项, 令修补完备, 各降其职。 天顺三年(1459年)。[2]357
隆福寺建成后, 除了成为皇权政治斗争的焦点外, 寺庙本身也不乏历史典故, 表现出明代隆福寺特殊的历史地位, 有些还成为神秘的历史记忆, 丰富着隆福寺作为寺庙神圣空间的文化特性, 也增加了明代隆福寺独特的文化功能。
大隆福寺为景帝所建, 至撤英宗南内木石助之。 未几, 又从山西巡抚都御史朱鑑言, 谓风水当有所避忌, 乃命闭正门不开, 禁钟鼓声。 又拆寺门牌坊所谓第一丛林者, 而无救于祸难。 成化间, 又以妖僧继晓建护国大永昌寺, 致劳宪宗亲幸。 不逾时晓诛, 寺毁。 二寺皆逼近禁禦。 隆福今尚存, 而永昌无寸椽片瓦矣。[5]709-711
隆福寺建成后, 皇帝要去寺庙上香, 由于儒生谏言反对, 代宗皇帝没能够亲自到寺内拈香敬佛。 同时, 又有大臣谏言说隆福寺风水不好, 于是从建成后, 隆福寺寺院就不开正门, 禁止钟鼓声, 并且拆掉寺门外第一丛林的牌坊。 即使做了这些努力, 也终究不能躲避灾祸。 在明代特殊的历史背景下, 隆福寺可谓命运多舛。 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居第吉凶》:“地理吉凶, 时亦有验……景帝建大隆福寺, 壮丽甲京师, 有言其地不吉者, 帝命拆去前门牌坊, 所谓天下第一丛林者, 并禁钟鼓不鸣。 及天顺废毁兴隆、 永昌诸寺, 此寺虽幸存, 而香火寂寞, 廓院萧条, 至今不振。”[9]530公元1456年, 明英宗复辟后, 废毁前朝的一些佛寺, 隆福寺虽然侥存, 但已然是香火寂寞, 廓院萧条不堪。 皇家寺庙随着皇室的失宠, 逐渐衰落, 明代隆福寺至此逐渐转变其皇室身份, 走向世俗化, 最终成为市民活动的城市公共空间。
隆福寺是明皇室佛教信仰的一个缩影, 它在北京藏传佛教寺院中具有较大影响。 尤其是明代中期的各朝皇帝, 多崇奉藏传佛教。 明代隆福寺建成后曾举行盛大的佛会, 从耗费的香烛就可以看出皇室佛寺法会的规模之盛大。
十月壬子命内供用库造大隆福寺佛会 蜡烛五万七千四百枝, 共用蜡一万七百八十余斤。 景泰六年(1455年)。[2]314
隆福寺寺庙空间中也弥散着皇室佛教的氛围。 据记载, 英宗曾命僧人在隆福寺剃度, 隆福寺住持管理京师佛教寺院, 其寺僧自然位置显赫。 在明代其他京城佛教寺庙活动中, 也可见隆福寺僧人的身影。 明弘治十二年(1499年), 东城华丰胡同法通寺《敕赐法通寺藴空铠禅师行实铭》中记载“大隆福寺沚菴定汰篆額”*东城区华丰胡同法通寺, 明弘治十二年(1499年)《敕赐法通寺藴空铠禅师行实铭》, 《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 郑州: 中州古籍出版社, 1990-1991年, 索引604, 頁504, 拓片卷53页68-69。, 可见在明代京城寺庙中, 隆福寺和寺内僧人的地位非常重要, 不仅和皇室联系紧密, 在京城寺庙管理体系中也举足轻重。
明代隆福寺文化空间的主要特点就是皇室和寺院的关系相互交织, 表现出一个皇家寺院特有的政治色彩。 隆福寺皇家寺院的独特身份, 聚集了很多权贵富商来往其中, 就连皇帝也曾在寺中皈依僧人, 可见寺庙宗教的影响力之大。 一定程度上, 明代隆福寺不仅是皇室的佛教法事活动地, 也是国家宗教管理体系和治国思想的延伸, 所以会吸引大量商人捐助关注寺庙, 很容易在寺庙周围形成特殊的商业文化传统。
隆福寺处于城市中心, 紧邻皇宫, 地理位置优越, 园林景色清幽静美, 使其很容易成为大众求福的场所, 当皇室更替, 隆福寺政治色彩平淡时, 寺庙逐渐适应城市社会发展, 转变为一个市民休闲活动的场所。 通过史料文献看, 明代隆福寺是官宦重臣、 文人学士休闲游览的城市人文景观。 在空间布局中, 寺院层进式殿堂和院落, 引的京城文人墨客、 官宦贵族乐于在此交游娱乐。 寺院景色优美, 又有佛教独特的庄严与超凡脱俗, 自然成为官宦雅士乐于向往之所。 例如: 明朝官至礼部尚书的吴宽曾与李贞伯、 沈尚伦诸友游隆福寺, 吟诗作赋。 还有进京赶考的诗人才子、 云游僧人, 也会时常借宿隆福寺。
皇寺的特殊身份和寺庙清幽的氛围, 使隆福寺很容易成为官宦士人的社交场合。 隆福寺一些云游僧人既是僧人也精通诗文, 而且在寺院内开馆授徒, “以诗鸣丛林”, 隆福寺俨然一幅世外桃源的田园风情, 还表现出城市寺庙的“教育职能”, 直至民国时期, 隆福寺内仍有私塾教育学馆。 文人士大夫在这里追求“髙怀雅韵”的意味, 这与寺院所营造的佛家境界趣味相投。
隆福寺不仅是皇家寺院, 也是大众空间, 兼具有皇室宗教属性和民间文化特点。 隆福寺宗教力量弱化、 神圣性减弱, 实质上是佛教寺院民俗功能增强的表现。 就明代国家与佛教关系而言, 这些士绅大夫与佛教寺庙的频繁互动,隐约地增加了寺庙空间的“厚重之感”, 也塑造了寺庙在城市生活中独特的宗教权威形象。
佛教为地方精英们提供了一个背景, 使他们能在某种意义上独立于国家之外的术语来为自己创造某种身份认同……佛教寺院之所以会成为士绅捐赠的对象, 是因为寺院是受人尊敬的、 非国家性的集会场所……寺院占据着一个颇有价值的空间。 士绅们可以将私人财富转化为公共地位, 并且在远离国家身份授予机制之外获得某种身份认同。 通过对佛教寺院的捐赠, 晚明士绅正悄然重建有利于他们自身的公共权威。[6]233
晚明士绅和寺庙宗教有着特殊的身份认同关系。 在隆福寺佛教寺院内, 有一些高僧、 隐者谈诗论道, “开馆授徒, 以诗鸣丛林”。 可见, 明代隆福寺不仅和皇室内宫关系密切, 与官宦上层、 文人学士、 云游高僧也交往甚多。 如“摘园蔬手葅之为食品”, 充满田园情趣, 流露出超脱世间的情怀, 文人品格高贵, 连饮食也概不能外, 所谓“此辨公菜邪其髙怀雅韵视世之紫衣玉食者漠然”。 也许失意文人和怀才不遇的士大夫, 是当时隆福寺的常客, 他们在隆福寺这个高官经常出入的高级社交场合, 等待机会, 或者希望凭借高僧举荐, 踏入仕途。 可以看出, 明代隆福寺主要是社会中上层人士频繁往来的场所。*参见《送辨上人诗序》中记载“方外友辨公居京师隆福寺十五年矣开馆授徒以诗鸣丛林予毎见其服弊衲行吟道间遇友人輙出诗稿嚢中相倡和为乐”[明]程敏政《篁墩文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1。 程敏政, 明成化二年(1466年), 应殿试中进士, 授翰林院编修。
有学者认为佛教在中国的适应过程,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 佛教全力注重于社会上层的劝化, 形成所谓“王室佛教” “士大夫佛教”。 从以上文献资料看, 佛教的确是和皇家上层关系密切。 不过, 佛教作为制度型宗教的衰落与佛教渗透影响中国基层社会同时发生, 尽管佛教教团的势力开始衰微, 然而佛教观念与行事更加有效地编织进社会生活的纤维中。[10]199隆福寺作为皇家寺院, 其政治意味要大于佛教教义本身, 或许寺院本身就是皇家政治的一种延伸, 是皇室观察民间社会的窗口, 就此而言, 隆福寺不单是信仰圣地, 也能够通过连接城市中下层市民。 明代隆福寺是皇帝敕建的香火院, 典型的皇家政治空间, 太监与外臣会在此进行社会交往和政治交易。 隆福寺建成后不久, 这里出现官宦及各色人等香客往来如织的景象, 庙内香火很盛, 人气也旺, 可能在明初建成后即开始出现商业活动, 但并不是后来严格意义的“庙会”。 在明代文献记载中, 没有发现关于隆福寺庙会的明确记载, 庙会内容在清乾隆以后史书笔记中才频繁出现。
寺庙不仅是国家举办重大祭典、 祈雨祝祷的宗教场所, 一定程度上也是封建统治者治理社会的特殊政治空间, 以明代隆福寺为例。 朝中大臣有所请托皆通过隆福寺僧官为之关节, 因为明代僧官由皇室派任, 而且明代宦官外出经常在隆福寺活动, 他们有事出皇宫一定会在附近的隆福寺中休憩, 所以在这里寺院僧官可以为大臣疏通中官, 为王公大臣的仕途之路疏通举荐。 如《菽园杂记》所记:
京师钜刹, 大兴隆、 大隆福二寺为朝廷香火院。 余有赐额者, 皆中官所建, 寺必有僧官主之。 中官公出, 必于其寺休憩。 巧宦者率预结僧官, 俟其出, 则往见之, 有所请托结纳皆僧官为之关节, 近时大臣多与僧官交欢者以此。 京卫武学之东智化寺, 太监许安辈以奉王振香火者。 天顺间, 主之者僧官然胜, 读书解文事。 时阎禹锡以国子监丞掌武学事, 胜则往拜焉。 禹锡托故不见。 他日, 馈茶饼, 却之; 以诗投赠, 又却之。 终始不与往还。 禹锡可谓刚介之士, 其贤于人远矣。[11]*[明]陸容《菽园杂记》卷五, 清嘉庆十五年墨海金壶丛书本, 北京: 中华书局, 1985, 第59-60页。 (明)陆容, 字文量, 成化二年(1466年)进士, 此时大隆福寺建成八年, 他官至浙江右参政。 关于明代朝野故实, 他叙述详细, 可与史相考证, 也旁及谈谐杂事, 关于隆福寺杂事记述, 应该比较可信。
隆福寺是明皇室督办、 太监监修的朝廷香火院, 朝野大臣都把目光都盯在这些场所, 为的是能够与僧官交往, 借机铺垫自己的仕途之路, 由此可见皇室寺院所表现出的政治功能特别明显。 不过随着寺庙文化空间的变迁发展, 一些新的城市文化生活融入到其中。 至明弘治中, 隆福寺已沦为朝廷官员、 富家贵族燕游娱乐之地, 甚至有“教坊子弟”在寺内活动。 陈洪谟《治世余闻》下篇卷之三:“时朝政宽大, 廷臣多事游宴。 京师富家揽头诸色之人, 亦伺节令习仪于朝天宫、 隆福寺诸处, 辄设盛馔, 托一二知己转邀, 席间出教坊子弟歌唱。 内不检者, 私以比顽童为乐, 富豪因以内交。”[12]53隆福寺有幽雅的园林景观, 随着皇家寺庙的衰落和寺庙文化交际特性的增强, 一些新的生活娱乐元素也在寺内出现, 寺院变得更加开放和自由, 京师富家在寺院内宴乐就是例子, 这是文献记载中隆福寺最早出现的商人身影。 京师的这些商贾大户在隆福寺宴乐游玩, 结交朝臣官员, 与上层政治获得联系, 寻求更多的商机。 寺院本身也需要这些商人捐助来维持宗教生活。 可以看出, 明代后期隆福寺已经成为上层社会娱乐游玩之地, 从早期的政治社交、 文人僧人谈诗论道的场合, 融入了商贾富家宴会娱乐的元素。
明代北京商业贸易使得城市生活多元化, 表现出独特的城市文化特点。 就佛教发展而言, 不再强调艰深教义, 而是在实践中逐步和市民日常生活紧密结合。 北京城市商业进一步发展, 涌现出以商人为代表的新兴阶层, 而佛教发展恰恰需要这种经济支持, 来培育广泛的社会基础和更为细致深入的宗教影响力, 于是商人自然成为寺院理想的合作者。 而且从历史渊源看, 僧商关系是比较微妙的社会关系。 季羡林从印度商人与佛教历史考虑, 曾指出“商人在当时地位很重要, 释迦牟尼同这些商人有着很好的关系。 首先信佛教的就是两个商人, 这绝不是偶然的。 佛经中所说的长者就是商业行帮的首领。 这些人在佛经里是受到尊敬的人物。 他们对于支持佛教是特别卖力气的。 ……这些事情都说明, 佛教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了大城市中新兴的阶级或阶层的利益。”[13]10从明清之际隆福寺社会交往活动看, 似乎也能观察出城市新兴阶级和市民阶层的身影。
明代隆福寺不仅是僧官、 中官、 大臣的政治空间, 也是文人学士结交仕宦的场所、 京师富家的玩乐场所。 隆福寺从建成后至弘治中的五十年间, 始终是皇家佛事和社会中上层的活动空间。 总体看来, 明代隆福寺大概内涵了两种文化特质, 一种是反映了建寺初皇权斗争的明代政治与历史, 一种是隆福寺逐渐演化为一个高级社交场合, 僧侣、 中官、 大臣、 贵族、 富家、 文人雅客等各色人等在此相互交往, 成为京城中上层人士的活动空间, 但社交内容和途径仍然较为私密。 从这一点讲, 隆福寺可能是皇室上层的交往空间, 并没有形成市民生活的公共领域。 很多重要的管理制度之外的事情, 会在这个场合进行交流, 更像是一个特殊的帝都政治生活场景。 从城市生活的公共职能看, 或许明代隆福寺皇家寺院的兴盛和特殊城市公共领域的形成同时发生。
明清时期隆福寺从皇家寺庙、 宗教神圣空间逐渐演变成京城庙会。 清代民国时期隆福寺庙会与街区形成, 除了皇室参佛祈福、 寺僧管理、 国家供给等社会途径, 还有寺庙自身的商业经营。 隆福寺街的形成发展因隆福寺特色而闻名, 隐约体现了皇室对北京城市商业布局的规划。 清代依然沿袭了明以来隆福寺皇家香火院的传统, 但是文人士大夫等社会上流, 已经难见在隆福寺来往休闲论道了, 因为清代寺院僧人管理的变化, 隆福寺政治社交的功能逐渐褪去。 不过这时的庙会商业达到鼎盛, 依然可以吸引社会各阶层的目光, 王公贵族也与平民百姓一样, 出入购物, 因为商人的聚集, 积累了寺庙香火和人气。 隆福寺在城市发展中的成功转型和定位, 获得了很高的市民社会认同, 是近百年来北京重要的寺庙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