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昊 程继红
(浙江海洋大学,浙江 舟山 331022)
清嘉庆二十三年(1818),朝鲜举人崔斗灿遭遇海难漂流至中国舟山获救后,用汉文作《乘槎录》记述自身遇难始末,以及在华返朝沿途交游与见闻。真实反映了当时海上漂流惨状、中国海岛文士生活状态、运河两岸社会经济情况等。该书以域外人士眼光看中国,有着十分独特的史料价值。现存《乘槎录》版本,据笔者在韩国各图书馆寻访,发现抄本两种,刻本一种。本文通过对三种《乘槎录》版本的比较,寻找差异,比对优劣,以期为《乘槎录》的整理与研究提供版本选择上的帮助。
《乘槎录》系朝鲜漂人崔斗灿所著,属日记体文献。崔斗灿,字应七,号江海散人。乾隆四十四年(1776)生于朝鲜尚庆道慈仁县上台里。家世累宦,但自其祖父两辈起,不再出仕,不过仍以诗文传家。嘉庆二十三年(1818),崔斗灿应妹夫全罗道右营讨使张公翼的盛邀,于四月初十登舟解缆,自济州岛乘舟向全罗道进发。在济州海峡,他与同船的五十余人遭遇了风暴,为避免船倾舟覆,在崔斗灿的指挥下,舟人不得不砍断船樯降低重心,但船也因此失去了风帆动力,在长达十六天的漂海之旅后,四月二十六日被东海渔人所救,并在宁波府定海县(今舟山)普陀山登陆。移县治甄别身份后,被护送至杭州,经由京杭大运河抵北京,再由陆路至鸭绿江于十月返朝。乡途迢迢,崔斗灿在近六个月的返乡路程中,以日志的形式将此行的经历、见闻、交游、唱和述诸纸笔,即为《乘槎录》。明朝初期,中国与李氏朝鲜的宗藩体系正式形成。作为中国的藩属国,朝鲜贵族与上层官僚、文人多习汉字,接受儒学的思想体系,并以“小中华”自居。由于古朝鲜虽然有自己的语言,却没有形成自己的文字,故而在近代以前,汉字一直作为朝鲜官方书写方式而存在。甚至在朝鲜世宗颁布《训民正音》以后,类似拼音的朝鲜谚文,也仅仅在底层庶民中使用。故而包括《乘槎录》在内的大量朝鲜古代文献多为汉字写成,因此在对此类朝鲜古代文献进行整理、阅读、研究时,并没有太多障碍。
《乘槎录》记述崔斗灿从登船入海开始,历经六个月重回朝鲜,大致可以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为海难阶段,记述了在海上的遇难始末与求生举措等。第二阶段为登陆定海县(即今舟山市),经历了身份辨别,与下情上达的等候过程。期间崔斗灿与定海文士宴饮唱作,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直到返回朝鲜后仍念念不忘。第三阶段为经宁波赴杭州羁留阶段,因行程拟沿京杭运河北上,历经数省,因此需要行文沿途。朝鲜漂人一行在杭州留驻长达数十日,与杭州的文士多有诗文唱酬,文字往来频繁。这一阶段对江南的富庶有详尽的描写,并对杭州官制有所纪略。第四阶段为沿运河北上,并自京师陆路东归阶段。此阶段多于行路,少有停留,与当地人交流较少,以沿途见闻为主。全文通篇三万余字,现存有多个版本。根据不同版本的特点及来源,暂将其分别命名为“抄截本”、“燕行本”及“家刻本”。
所谓“抄截本”是指抄写的节本,相对于其他两个版本有一定删减。“抄截本”为无格竖排,以朝鲜汉文行楷小字书写,字迹较为清晰,但异体字较多。日记文首有“纯庙丁丑(1817年)四月”字样,纯庙即李氏朝鲜纯祖李玜(1790-1834),并被抄写者提行书写以示尊敬,符合朝鲜在明亡之后,朝鲜文本只书干支纪年和国王在位纪年的习惯,因此此版本应为朝鲜士人抄写誊录,并且抄录年代应在1834年之后。
“燕行本”是来自《燕行录》中辑录的《乘槎录》版本。《燕行录》系明清两朝来华的朝鲜使团有关人员将其在华时的所见所闻著录作文的泛称,因目的地多为燕京而名,是一系列关于燕京之行书的总称,因而具有体裁多样、作者层次广、年代跨度大的特点。《乘槎录》虽然并非朝鲜官方人员的记述,但是作为民间漂人对中国运河腹地的见述,作为对官方史录的补充,也被收录其中。全本为无格竖排,日记文首则无“纯庙”字,为“丁丑(1817)四月”,因此抄录时间应早于“抄截本”,为纯祖在位期间。以行书汉字书写,因年代久远,保管不善,字迹较模糊。现将上述两种版本就其异同,稍作比较。
1.两版本均以汉字竖排抄录,为省时节力,在遇到叠字时,第二字以两点代替。用字相对规范,但也存在异体字。
2.在文本抄录方式上,均为日记体制,未对崔斗灿原作进行变更。日记总体保持有连续性,即每日均有记述,若当日无事值得记述,便记录当日天气,如“十二日晴”。且在日前无月份,仅在每月第一天书“某月初一”。
1.形式上的差异。虽然两个版本的《乘槎录》在文本形式上大致保持一致,但也有差别。主要为“抄截本”在日与日之间采用“○”符号隔开,且在部分叙事停顿处也同样采用“○”符号分隔。但“燕行本”并未采取此形式。
2.内容上的差异。两个版本在内容上仍然存在着一定的差异。其中最大差异,在于“燕行本”中所存录的杭州府沈起潜为《乘槎录》所作序,以及浙江仁和修梅居士所赠《西湖十景诗》十首,在“抄截本”中不存,是两处文本的整体缺失。3.文字上的差异。具体表现在语序、遣词、阙漏等方面。
第一,部分词组、语句,在语序上存在差异。如四月初八日所载一句,“抄截本”中作“招余赴飲。已而,乐作极欢”,“燕行本”则作“招余赴饮。而已,乐作极欢”。再如六月二七日中所载一句,“抄截本”中作“客人何敢处处讨食也”,“燕行本”中作“客人何处处敢讨食也”。
第二,部分遣词用字存在近意异字现象。这一差异在两个版本之间普遍存在,数量较多,但对文本解读的影响不大。如四月十九日日记中,“抄截本”中作“十九日,风势少定,海色澄清”,而“燕行本”中作“十九日,风势小定,海色澄清”。四月二十五日日记中,“抄截本”中作“舟中之人一时叫呼,百般求哀”,“燕行本”中作“舟中之人一时叫号,百般求哀”。
第三,“抄截本”存在较多缺字、错字、缺句现象。这一现象普遍存在于“抄截本”通篇,有时甚至影响了对文本大意的阅读理解。缺字,如“燕行本”四月初八日日记中载“防御使赵公义镇,设文武白场,岛中三邑守宰皆来会焉”,而“抄截本”中缺“中”字,为“岛三邑守宰皆来会焉”,而文本中“岛中三邑”是指济州岛中的三座城邑,缺失“中”字是十分不通顺的。再如“燕行本”五月二日中载“仍馆于演武厅,厅有古碑”,“抄截本”中缺“有”字,为“仍馆于演武厅,厅古碑”,也影响了句读的通顺程度。
错字如“燕行本”中四月初十日载“船主梢工皆聚首号哭,男女并五十人齐声恸哭”,而“抄截本”误将“梢工”写作“沙工”,“梢工”即“艄公”指操舵驾船者,若作“沙工”则十分不合理。“燕行本”中六月六日载“二沈,芝塘之子也”,而“抄截本”误将“芝塘”书做“池塘”,芝塘指的是与崔斗灿有过诗酬唱作的浙江文士沈芝塘,字起潜,曾为《乘槎录》作序。“抄截本”中的“池塘”无疑大谬。
缺句如“燕行本”五月七日所载“余曰:‘来余之教,诚极感荷,流隶踪迹不得自由,是可叹也。日昨诸君子多般相邀,而已负蹇慢之罪,深庸怅悚。’”而“抄截本”中缺漏“流隶踪迹不得自由,是可叹也。日昨诸君子多般相邀”句,为“来余之教,诚极感荷,而已负蹇慢之罪,深庸怅悚”。导致文意不畅。
以上多为部分举例,尚有较多处未一一列举。
综上比对,两个版本之间的优劣势便显而易见了。
1.“抄截本”字迹清晰,辨识度较高,段落叙事间使用“○”符,阅读便利。而燕行本行书字体不如“抄截本”规整,加之保存度较差,影印本更难辨识。在对部分文字进行辨认时,需要对照“抄截本”。
2.“抄截本”缺字、错字、缺句较多,存在整段的内容缺失,文本完整性不如“燕行本”。而“燕行本”文本内容较完整,在文本内容的补全上,抄截本需要对照“燕行本”。
另外也存在“燕行本”难以辨识的部分,在“抄截本”中同样无法辨识或直接缺失的情况。此时便需要与“家刻本”进行对照。
“家刻本”为崔斗灿曾孙崔址永对曾祖父留存的《乘槎录》原稿进行整理编辑并刊刻印刷而成的版本,在三个版本中,成书最晚,并命名为《江海乘槎录》。得益于刻板印刷技术,“家刻本”字格排列整齐,字迹清晰方正,使用“○”符分隔每日日记,文本内容完整度较高。但与“抄截本”、“燕行本”两个手抄版本的《乘槎录》比较,存在比较大的差异。
1.体例差异
“家刻本”与抄本的最大差异表现在体例上。两个抄本的体例与崔斗灿在华期间著录的《乘槎录》保持一致,即序言加日记的形式,遇险漂流、在华停驻、返朝路途中所有见闻、笔谈、行文、诗酬均依照时间顺序记录于当日的日记中。抄本并未对这一体例做出修改。
而崔址永为刊刻《江海乘槎录》,在对崔斗灿原稿进行整理编辑时,将祭文、行文、诗文酬唱从日记中分离开来。将《乘槎录》分为两卷,卷一即崔斗灿所作祭文、行文及与中国文士唱和诗歌,卷二即为剔除卷一诗文部分后的日记,并增加了重新编辑后的目录,使其在体例上更接近于崔斗灿个人的文集。
2.内容差异
在文本内容上,相较于较完整的“燕行本”,“家刻本”增加了李氏朝鲜文人徐廷玉为《乘槎录》所作序,崔址永补录曾祖崔斗灿生平及漂流始末的《遗事》后序,以及前行义禁府都事闻韶金道和为崔斗灿撰写的《墓碣铭并序》,共三部分。因此在文本内容上,“家刻本”是三个版本中信息最丰富的,但增加的部分并非崔斗灿《乘槎录》的原有内容,多为他人在了解其事迹、拜读《乘槎录》后所书序言及感悟。
3.文字差异
古代朝鲜虽然使用中国汉字,但由于地域与朝代的影响,中国汉字与朝鲜汉字在不断的发展变革中,开始出现了差异,这种差异在官方用字上犹为明显。因此,尽管抄本中存在一定数量的异体字,但与“家刻本”比较,依然存在许多同字异形的现象。“家刻本”在用字方面,更接近中国古代用字习惯,而抄本更近似中国近代用字习惯。
4.词句差异
“家刻本”在遣词造句方面与抄本也存在不同,鉴于部分词句在抄本中保持一致,而在“家刻本”中存在删改的现象,初步判断,可能为崔址永在对《乘槎录》进行编辑整理时产生的修改。
如在抄本中四月十一日载“余以‘莫非命’三字慰勉金君,相与扶抱以竢爰”,而“家刻本”中删去了“相与扶抱以竢爰”句,作“余以‘莫非命’三字慰勉金君”。
再如“家刻本”中四月十七日载“时粮道已绝,人皆以抵泊陂地为幸”,而在“燕行本”中作“舟行已七八日矣,时粮道已绝,人皆以抵泊陂地为幸”,《抄截本》中作“是时舟行已七八日矣,粮道已绝人皆以抵泊陂地为幸”。可见在“家刻本”删去了抄本中“舟行已七八日矣”句。
除对句式的删改外,在用词方面也存在同意异字或同意异词现象,此类不同一般不影响对文本的理解。如“家刻本”四月十日载“时全罗右营讨捕使张公翼,余之从妹兄也”,而在“燕行本”及《抄截本》中“妹兄”作“妹丈”。“家刻本”四月十九日载“舟人一时痛哭”,在“燕行本”及《抄截本》中“痛哭”作“恸哭”,等等。
首先,由于“家刻本”将诗文与日记分割为两卷,日记原文在诗文被剔除后,为了语句的连贯,不得不做出大量细节上的修改。而此类修改虽然能够保证句意连贯不断层,但是由于缺失了诗文本体,对当时情景的理解会存在偏差,或无法获取诗文内所蕴含的信息。以“家刻本”五月三日日记为例:“三日,士人朱佩兰来访。余问曰:‘公无乃子朱子之后耶?’朱曰:‘否,我乃明太祖之后也。’金以振曰:‘公无黍离之感耶?’朱大不悦,取金以振笔谈纸扯裂之,金亦渐而退。朱私谓余曰:‘彼诚妄人。’仍赠诗一绝,余依韵答之。”
这段五月三日的日记,记述了定海士人朱佩兰来访与崔斗灿、金以振笔谈时发生的一件事。即崔斗灿问询朱佩兰是否为朱熹的后代?朱佩兰则称自己为明皇后裔,金以振则问朱佩兰是否还有着国破家亡之痛。大惊之下,朱佩兰将金以振问询的笔谈纸扯碎,并对崔斗灿称金以振是个妄人,并赠诗一首,崔斗灿则依韵和诗一首。在未见到朱佩兰赠诗文本的情况下,我们能够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即在清朝浓厚的文字狱氛围中,朱佩兰在被金以振以文字形式问询是否有“黍离之悲”时,表现出了惊恐与不悦。而在抄本中,赠诗直接载于日记中,承接上述事件,诗曰:“君自乘槎八月天,忽然风吹到江边。河清海晏今为定,共庆天朝万万年。”犹如打油诗一般的诗作并算不得什么佳作,但最后一句“共庆天朝万万年”却将朱佩兰惶恐惊惧,急于补救之前金以振“大逆不道”的发问,并表明自己“忠诚”的心态表露无遗。相较与“家刻本”的无诗文版本,抄本的有诗文版本,对事件情景的描述则更为生动具体,阅读方式直接便利。若在“家刻本”中,想知晓诗文本体,则需要随时在卷一中翻阅,从而影响阅读体验。
其次“家刻本”对原文词句的删改,原因不一,有些是为了节约刻字成本,简练用词,如“故云耳”作“故云”,“谓曰”作“曰”,“则又曰”作“又曰”等。在不影响句意的同时,删减了一些助词,或精简了语句。有些则是因为诗文被剥离后,为填补语句的通畅程度作出的部分修改,如“赠诗曰:……”改作“赠诗一首”等。再有便是为尊者讳,删减了部分语句,如前文提及的抄本中四月十一日载“余以‘莫非命’三字慰勉金君,相与扶抱以竢爰”,而“家刻本”中删去了“相与扶抱以竢爰”句,如此删改,便显得崔斗灿的临危应对更加从容不迫。
总之“家刻本”因各类原因所作出的修改,影响了《乘槎录》的文本完整性,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阅读感受与对原文情境的理解。当然除上述不利影响外,“家刻本”也有其自身的优势与价值。主要体现在,增加的前后序、遗事录、墓碣铭部分,对崔斗灿的生平及家族谱系做出了介绍,丰富了《乘槎录》的文本内容,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崔斗灿的生平与家族环境,也有助于我们对《乘槎录》中崔斗灿记述见闻的态度作出深入理解。其次清晰的字体文本,能够对抄本中难以看清或无法辨识的字进行对照,作出补益。
通过对《乘槎录》各版本的整理比对,我们不难发现,不同版本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若在学术研究中,单一使用某一版本,则难以对这一版本的短板与缺憾进行弥补与规避。研究对象在文本完整性上的缺失,语序上的不同,及词句上的删减,容易使研究者在判断情境、分析因果等各方面产生谬误,从而导致研究结果的偏差。因此我们在对《乘槎录》进行分析研究前,首先要对其现存的版本情况有一定的认识,并在版本选择上取长补短,兼收并蓄,对照使用,并根据自身研究的侧重点选择版本。若研究对象为崔斗灿漂流返朝始末及沿途见闻交游,笔者以为,就目前三个版本而言,当以“燕行本”为体例原本,增补“家刻本”中新增的徐廷玉所作序,崔址永补录的《遗事》后序,金道和所撰《墓碣铭并序》,共三部分。鉴于“燕行本”字迹清晰程度低,辨识度差,再以“抄截本”及“家刻本”为对照,补齐难以辨识部分,同时注明三个版本间词句、语序的差异,在此基础上开展研究。若研究重点在崔斗灿此行诗文唱酬,则当以“家刻本”卷一为原本,结合抄本中赋诗的完整情境,开展研究。只有根据研究需要,正确地选择版本,方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