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小白
让我借由这个题目回到过去。
确切地说,是回到一小把面粉里。它在五六双眼睛注视下,被烙成一张薄饼,默默散发着香气。
后来,它越过了姐姐面前的空碗,放在了我的那只小竹碗里。那大概是八十年代初的一個早晨。
我已经完全不记得这张薄饼是如何在我的胃部消化的了,就像记不清贫穷如何消化了我的童年一样。
让我感觉不到贫穷的是春天。
毛茛、野豌豆、蒌蒿、马兰头、蒲公英、青蛙草、婆婆纳……爬遍了山坡。山野那么丰富,孩子根本不会知道,贫穷就穿着一身破棉袄站在身旁。
二姐挎着小竹篮,带着我挖荠菜。当时我四五岁,经过几场春日的暖熏,已经记住了一些野草的形状。当然,它们在我二姐的口中都被叫作野菜。
我穿着大姐用零碎线头织成的毛衣,脚上的棉鞋也是她在油灯下纳的鞋底。比我多经历了八九个冬天,我大姐、二姐很小就学会了做母亲。
她们也懂在冬天,如何拿着布口袋去左邻右舍怯生生张口借粮食。不过好在借粮食的说法,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就彻底消失了。改革开放的春风率先吹绿了苏南农村。
一个人可以忘记贫穷,但不应该忘记贫穷赐予的财富。这财富里最珍贵的就是感恩。
感恩薄薄的秧田,感恩沉默寡言的土地,感恩我的父母兄姊,感恩左邻右舍,感恩春天。
感恩一张薄饼,它默默散发香气的品质,使我后来觉察到,孔子的游说、老子的无言、柏拉图的理想统统包含在了里面。
也使我感受到人间恒在的善与暖,感受一生都在接受它的馈赠,使我从农村出来,又无悔地选择了农业工作。让我感觉自己应该写出更好的简历,来回应它的无言。
是为《春日篇》创作谈。
2018.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