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

余今

1

我睡不着觉，整日整夜。

爸爸说我得了失眠症。他带我去看医生。

“不应该啊。”医生疑惑地说，“这么小的孩子觉都不够睡。”

“医生，他确实睡不着，老在床上翻来覆去，夜里有时候还喊叫。”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医生望着我。

我躲开他的眼睛。

“这孩子也不怎么爱说话，整天没精神，像丢了魂一样。”

“哦？”医生朝我坐近了一点。

“你睡觉之前，是不是想什么了？”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好像要把我望穿。

我低下头，绞着手指头。

“你可以悄悄告诉我。”他凑到我耳边，鼻息喷在我脖子上，痒痒的。

我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他的脸色温和，眼睛里好像有波光在轻漾，我心里一动。

“水。”我听见自己吐出一个字。

“哪里？”

我撩起眼皮再次瞥了他一眼，说：“头里。”声音喑哑。

“你喉咙怎么了？”

“唉——”爸爸叹了一口气，“几年前，突然就成这样了，看了不少医生，也没好。”

“是吗？你刚才说什么，你的脑袋里有水？”

我点点头。

他上下看我，像看一个怪物那样。

我莫名烦躁。他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笑我“脑子进水”了？

我没有说谎。我的脑子真的进水了，无论我睁着还是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它们。它们浩浩荡荡，一波赶着一波，不知打哪儿来，也不知往哪儿去。它们左冲右撞，旋转、吼叫，一个又一个的漩涡急速地旋、旋、旋，旋得我头晕目眩。恍恍惚惚间，我总隐约看见那卷成一团的水流中心竖着一只手……

2

医生在一张纸上龙飞凤舞写了什么，他递给爸爸说：“先带他做个检查吧。”

爸爸去排队交钱，我走出医院大门，炫目的阳光猛地撞入我的眼睛，嘭，碎了，如四溅的水花。我一阵眩晕。医院门口那棵开满花的树如滴入水中的红墨水，红晕迅速向四周弥散。

蒙眬中，一个男孩站在不远处。

他来了。

夏天的傍晚，太阳依然光芒万丈，岸上那座工厂的院墙边，一株夹竹桃，花开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如烧红的晚霞落在墙头。

他站在夹竹桃下，夹竹桃一树红花，映得他红扑扑、热腾腾的。

“叫哥哥呀。”妈妈推了推我。

我没吱声，低头把手里的激光枪抱紧了点儿。

激光枪是妈妈上次带我逛商场时买的新玩具，全身乌黑闪亮，一扣扳机，啾啾啾叫，还喷射出耀眼的红光和蓝光。

“冬儿，哥哥来了！”爸爸拉着行李箱，风尘仆仆，人还未踏上船就高声叫我。

“过来，春。”然后，他又扭头唤了一声。

他慢慢地走了过来，霞光照在他的脸上，亮亮的，黑里泛着滚热的红光。头发被汗水浸湿，黏成一绺一绺地趴在头上，好像刚从澡堂子里出来一般。额上密密地聚了一层汗珠，汇成小小的溪流往下淌。他瞄了瞄我，又扫了一眼妈妈，眼神躲躲闪闪，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声音，脸上挂着似笑非笑、很奇怪的表情。

一股浓重的汗馊味飘进我的鼻子。

我贴到妈妈身边，别过脸。

“冬儿，不认识哥哥了？”爸爸伸出手揉揉我的头。

“冬儿，冬儿……”

我听见爸爸急切的喊声。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爸爸正揉着我的头，焦急地问。

“啊？没……没有。”我使劲眨眨眼睛。一个陌生的男孩和我擦肩而过，他奇怪地看了看我。

“我们去后面的那栋楼做检查。”爸爸指指不远处一栋灰白色的楼房，“这次来大医院了，一定要给你做个彻底的检查，没问题就放心了。”爸爸叨咕着。

“嗯。”我心不在焉地应着，回头望了望，那个刚刚走过的男孩正站在不远处，他双手插袋，抖着一条腿，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

我打了个激灵。

那座灰白色的大楼在医院后山上，爬上一段长长的，阳光无遮无拦的斜坡，爸爸撩起垂挂在门上的塑料帘子，一阵凉意袭来，顿时，我手臂上的毛孔刷地鼓了出来。爸爸去了一个小窗口排队，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说：“早呢，我们坐在这等叫号吧。”

走廊里暗沉沉、阴森森的。我把头搁在爸爸腿上，他脱下衣服披在我身上。

“睡一会儿吧。”他轻轻拍了拍我。

3

“冬儿，哥哥和你一起睡吧？”我听见妈妈问。

为什么？我抬起头，鼓着腮，横眼瞪着妈妈。我的床已经很小了，他和我睡，我的枪睡哪儿？

我有很多的玩具枪，我家的船每到一个新地方，爸爸妈妈就会给我买一把枪。白天，我抱着枪和假想的敌人打仗，晚上，我也抱着枪睡觉。它们就是我的小伙伴。

“问你话呢！”妈妈拨了一下我的头。

“嘘——”他忽然吹了一声口哨，指指舱顶，“我睡上面，那儿凉快。”

“也行，也行。”爸爸接道，“船舱里又闷又热，还不如在外面扔一张席子呢，凉快，又有星星看。春，爸爸陪你。”

爸爸这么快就不要我了！我又惊又气。舱顶上，爸爸和他的谈笑声一阵阵从窗口传进来，他们在辨认天上的星星，还时不时一起吹几声口哨。

船舱里的我，把电风扇调到最大挡，对着窗口。风扇呼呼地转，可上面的笑声还是一个劲地往里钻。我翻过来掉过去，像睡在火炕上。

我干脆钻出船舱。

爸爸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个位置，他拍拍空位，叫我上去。

我沒有理他，径直跑到船头，举起激光枪，对着幽蓝的夜空一通扫射。

我发现，他对我的枪很感兴趣，常趁我不在船舱里，悄悄摆弄它们。

“不准你动我的枪！”一次，我冲过去夺过他手里的枪护在身后。

“谁稀罕。”他不屑地瞟着我，嘬起嘴，吹了一声口哨。

妈妈正好看见了说：“冬儿，和哥哥一起玩。”

“不要，这是我的！”

“你的枪那么多，给哥哥一个，两个人就好打仗了，你一个人抱着枪打来打去，多没意思啊！”

我不高兴，我的东西为什么要和他分呢？他一来，立刻把我的爸爸妈妈分走了一半，现在又想分走我的枪！

可是，妈妈说的也有道理。我虽然有很多枪，但从未真正和伙伴玩过打仗。

因为我没有伙伴。整天待在船上，我的目光只能跟踪江上飞过的鸟儿。我煞有介事地把枪扛在肩上，将枪口对准它们。倒霉的鸟儿看到黑洞洞的枪口，吓得惊慌失措，拼命扇动翅膀。有时候，我也用枪口跟踪岸上的人，看见他们跳着脚骂，捡石子砸我，却觉得很开心，像遇到对手一样，亢奋地准备一场战斗。我紧张地趴在一堆粗大的缆绳后面，把枪架在铁锚上，假装自己躲在战壕里向敌人射击。我爱玩打仗，停不下来。要不然呢，只有发呆。妈妈给我买的学习机里的动画片早就看厌了。

一个人抱着枪打来打去，的确很没劲。

我挑了两把枪去找他。

他站在船头，背对着我，风把他的衬衫吹得鼓胀胀的，我感觉他像只大鸟，随时会飞出去。

“你在看什么？”我有些好奇。

“风景。”他头也不回。

我站到他旁边，顺着他的目光，江水滔滔，涌向天边，一片茫茫。

“有什么好看的，我们玩打仗吧。”

“嘁。”他冷笑一声，侧过脸，“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大！”

“你不是喜欢我的枪吗？”

“并不喜欢。”他扭回脸，双手插在口袋里，抖动着一条腿。

我呆呆地看着他。

4

“我要回家。”饭桌上，他突然说。

“为什么？你才来三五天啊。”爸爸有些惊讶。

“太无聊了。”

“哪里无聊？”

“哪里都无聊。”他面无表情。

妈妈冷冽地看了他半晌，说：“打游戏不无聊吧。”

他垂着眼皮，不吭声，筷子在饭碗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既然知道我在想什么，还问我。”

“你这是什么态度！和谁说话呢？”妈妈瞪圆眼睛，大声说。

啪！爸爸把筷子拍在桌上，对妈妈吼：“吃饭，吃饭，吃个饭都不安生。”

“没规矩惯了！”妈妈狠狠剜了一眼爸爸。

他木头人似的坐着，冰冷着脸，好像一个要债的。

“吃饭吧。”爸爸拾起筷子。

我低下头正准备扒饭，忽听他带着哭腔说：“你们教给我规矩了吗？说我没规矩！”他霍地站起身，一脚把板凳踢到旁边，噔噔地跑走了。

我们三个大眼瞪着小眼，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爸爸也站起来：“不吃了。”

我看看妈妈，妈妈咬着嘴唇，脸沉得随时能滴出水。

烈日下，他背朝我们，坐在船头，像个石雕。

他一直在遥远的老家，住在姨婆家。妈妈说，住在姨婆家上学方便，姨婆一个人在家，她的儿女都在外面工作。我经常听见妈妈和姨婆打电话，她们总会说很长的时间，有时，我还会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哗啦啦的声音。妈妈说，姨婆在打麻将。

姨婆在打麻将的时候，妈妈就抱着手机喊：“叫春和我说话！”

等了一會儿，她又喊：“春，是你吗？怎么不说话？”

那头的人不知说了什么，妈妈的眉毛很快蹙到一起，她开始不停地挥舞着左手：“啊，又要钱？你一开口就知道要钱，上次不是刚刚给过你吗？

“花了？怎么花的？姨婆说你动不动就要钱，你每天要花那么多钱吗？我们又不是银行……

“只要你花在正路上，好好学习，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情愿……

“啊？喂？喂！喂……”

“挂掉了？”妈妈望着手机，气急脸红，“小畜生，我话还没说完呢，挂我电话，胆子太大！”

“你也是，和孩子好好说话，吵吵嚷嚷的，他能不挂你电话！”爸爸责备妈妈。

“你懂个屁！他现在一开口就是要钱，各种各样的理由。”妈妈气呼呼的。

“啧，”爸爸也皱紧眉头，“这孩子手脚怎么越来越大了？”

“你说怎么了！”妈妈没好气地说。

“要不，你再回家一趟看看？”

“要回你回，我管不了他，你来好好管吧！”

“我这不是走不开嘛！”爸爸也恼了，沉默了片刻，他又说，“好吧，过阵子，等放暑假，我回家把他带来，好好管教管教他，让他收收心。”

七月里的一天，爸爸果真把他带来了。

“姨妈基本管不住他了。”我听见爸爸悄声对妈妈说。

“有没有到学校见见老师？”

“见了。老师说他脑袋瓜蛮灵活的，就是没用在学习上。”

“那他干什么呢？”

“老师说，他经常和一些流里流气的人混在一起，进网吧玩游戏。”

半晌，妈妈又问：“你问他了吗？”

“问了。他不承认。”

“唉！”他俩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声。

5

“56号！”

我一惊。睁开眼。眼前一片惨白。一个穿着白衣服，戴着白帽子的女人拿着一张纸站在门口喊。

“56号！”她又叫了一遍。没人应答。

我睁大眼睛，左右瞅瞅，发现自己还在医院里。

“睡着了吗？”爸爸低下头，他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

“嗯。”我揉揉眼睛，想坐起来。

爸爸看了看手里的纸：“再睡一会儿吧，还早呢。”

“我们多少号？”

“82号。”

82号！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我不由裹紧了爸爸的衣服。

我们的船停在一个港口，爸爸说：“这里有家工厂要买我们的沙子。”他上岸去谈生意了。妈妈兴高采烈地对我说：“等这船沙子卖了，我们就回家，你要上学了，得好好准备准备。”

我开心极了，我早就想上学了。上了学就有很多人和我一起玩打仗。

春在船头坐着，他经常这样。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基本不主动和我说话，就连看我一眼，也是斜着眼睛，那眼神总让我的心没来由地抖一抖。

“我要上学喽！我要上学喽！”我抱着枪，兴奋地在他身旁来回跑跳。

见他没有任何反应，我端起枪，对着他一通扫射，并热烈欢呼：“哦，打死了，胜利了。”

“滚！”他终于回头了。

“就不滚，这是我家的船！”

“你家的船？”他怪腔怪调的，咧开嘴，呵呵地笑了两声。

“你笑什么？”

“笑你有病！”

“我没有病。”

“你这里有病！”他指着脑袋。

“你才有病呢！”

他不再理我，目光定在我手里的枪上，嘴角依然挂着笑，那笑让我心里毛毛的。

我抱紧了怀里的枪。

“谁稀罕你的破玩意儿。”

“那你喜欢什么？”

“游戏机。就像你喜欢枪一样。”

“让爸爸给你买。”

“他不会给我买的。”

“妈妈呢？”

“更不会！”

我顿时觉得他很可怜。我要什么，爸爸妈妈都不会拒绝。我忽然想起看动画片的学习机。

“把我的学习机给你玩吧。”

“什么学习机？”他一下子来了兴致。

我猛然想起和妈妈的约定，妈妈在他来之前，把它藏起来了，她叫我别说。

我得遵守约定。

“这个给你玩，我们一起打仗吧。”我把手里的枪递了过去。

他犹豫了一下，接过枪，站起来说：“好吧。”

“等我一下。”我连忙向船舱跑去，我要再拿一把枪，好和他打仗。才跑了几步，忽听身后“呀”的一声惊叫，我转头，只见一个黑亮的东西从眼前划过，一头扎进江水里。

“我不是故意的。”他朝我摊着双手。

“你就是故意的！就是故意的！”我冲过去扯住他，“你赔我的枪，你赔！”

我号啕大哭。

妈妈救火一般赶来，搂着我的肩膀：“不哭，不哭，掉就掉了。”

“不行，我就要那一个。”

“马上给爸爸打电话，叫他再买个一模一样的。”

他站在一边，鼻子里一直发出一种冷冷的哼哼声。

“你把弟弟的枪掉到水里了，也不安慰安慰他。”妈妈有些生气，“你做哥哥的，就不能好好照顾弟弟吗？”

“我照顾他？他把我当哥哥了吗？再说，他有那么多枪，少一把又怎样！”

“那是他最喜欢的。”

“他最喜欢的，你们就在乎，我喜欢什么，你们却从来不在乎！”

“谁没在乎你了！你吃的用的，哪样不是我们的，你要钱，哪回没给你！都是多多的给，就怕你受委屈。”妈妈火了。

“那是你们欠我的！”他像只红着脸的怪兽，大吼大叫。

“我们欠你什么了？”

“欠我什么你不知道嗎？你们把我一个人扔在姨婆家，从小我就觉得自己像个孤儿！”

“你……没良心啊……”妈妈气得嘴唇哆嗦，浑身颤抖。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一转头，飞身一跃，跳到了岸上。

“你去哪儿？”妈妈急慌慌地对着他的背影喊。

也不知道他听没听到，反正，他头也没回。

爸爸找到他，带他回家的时候已经深夜了。

那天夜里，爸爸和妈妈嘀嘀咕咕谈了很久。第二天一早，妈妈就把我摇醒，说带我去走亲戚。我从没听过，我家在这里有亲戚。妈妈说，她有一个小时候玩得很好的小姐妹就嫁在离这里不远的镇上。

我们在那个阿姨家住了三天。我又得到了一把激光枪，那是阿姨送给我的礼物。回家的时候妈妈说：“给哥哥带个礼物吧。”买什么呢？我们挑来挑去，都不知道买什么送给他。

“买游戏机。”我提议。

“不行！”妈妈断然拒绝。最后，什么也没买。

路上经过一个菜场，妈妈买了两条大鲫鱼，她说：“春喜欢吃糖醋鱼。”

6

“82号准备。”

“冬儿，到你了。”爸爸拉起我。我昏头昏脑地跟着爸爸走到大铁门门口。

“你们谁要做检查？”护士问。

“他，我儿子。”

“小孩啊？好吧，孩子一个人进去，你不能进去，在外面等。”

爸爸松开我的手：“不要怕，一会儿就好了。”

门在我身后关上了。我站在一片昏暗里，屋子静悄悄，空荡荡的，定了会儿，我才发现中间放着一个巨大的机器。

护士叫我躺上去，她在我头上套了个什么东西，叮嘱我：“闭上眼睛，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动，也不要叫，一会儿就好了。”

我紧紧闭上眼睛，双手死命抓住衣服。我感觉机器在移动，我被推入了一个黑暗无边的隧道里。

隧道深处猛然响起嘟——嘟——嘟的鸣叫，仿佛我家的船离开了港口。汽笛声很快变成呼呼的声音，似江上骤起的狂风，狂风卷着巨浪。风浪里还夹杂着尖锐的嘶叫、咚咚的脚步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回旋，旋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我像根稻草被一股力量裹挟着，往漆黑的深渊里沉去。

我清晰地听见了机器的突突声，我们的船驶离了港口。爸爸大声说：“我们去买点东西，然后一起回家。”

“今天几号？”正在收拾鱼的妈妈顺嘴问了一句。

趴在我床上的春回了一句：“2号。”

“8月2号！”高声转给妈妈。

“哦。”妈妈似乎很高兴。因为她暗地里问了爸爸：“我们不在的这几天，春怎样？”

爸爸说：“还不错，洗碗、下锚、打扫船舱，蛮听话的。”

春趴在我的床上干什么呢？我很快发现我的玩具枪东一个西一个地扔着。

而他，正在拆卸着一把枪！更令我跳脚的是，我的玩具枪不是哑了，就是被卸成几块……“你干吗弄坏我的枪？”我抡起拳头对着他一顿乱砸。

“你神经病啊！”他蹬了我一脚。我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伤心无比。

“怎么了？又怎么了？”妈妈惊慌地跑来。

“他把我的枪全弄坏了！”

“怎么回事？”

“我只是想看看枪的原理。”他满不在乎。

“看就看，你为什么全拆了？”

“不拆怎么看？”他翻着白眼，一副鄙夷的样子。

妈妈大概又被他的样子气昏了：“我看你就是存心故意的。”

他顿时跳了起来：“对，我就是存心故意，我闲得发慌，我无聊！谁让你们要我来这个鬼地方的。”

啪！他脸上响亮地挨了一巴掌。

他捂住脸，瞪着妈妈，一字一顿地说：“我恨你们！”

妈妈摸着手，眼里含着泪，转身走了。

爸爸在船尾掌着舵，轰隆隆的机器声盖过了船舱里的声音。

他呆立了片刻，从墙角抓起一个包，那是他带来的包。他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摔在我面前：“给你！给你！全给你！”

他把包摔在我的脚旁，然后冲出了船舱。

我追出舱口，看见他像一只大鸟，嗖地飞离了船舷。

咚！一声巨响，四溅的水花如喷泉一样飞到半空，溅在我脸上。

“哥哥——”我尖厉地叫了一声，喉咙里瞬间如烈火灼烧，嘶嘶地响，却喊不出一句话。

“春，抓救生圈！快抓呀！”爸爸的叫声如钢锯一样，撕锉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江上波翻浪滚，他一会儿被浪头打下去，一会儿又冒出来，手在水上胡乱扑腾。救生圈离他那么近，伸手可碰，然而他的手却没有去抓。

“快抓救生圈！快抓啊！”爸爸哭喊着，跳进水里，奋力向他游去。一阵风来，水流急速地旋转起来，漩涡越来越大，很快把他卷入其中。一个浪头过来，他消失了，再也没有冒出来。

声音戛然而止。一个声音在说：“好了，起来吧。”

接着，一双手取下了我头上套着的东西。

我睁开眼睛，自己正坐在医院的机器上，可我的脑壳里依然惊涛骇浪，那里有一江的水在冲撞、号哭。

“你是不是很害怕？都汗湿了。”护士问。

我擦了擦脸上的水，僵硬地下到地上。

在门口等着的爸爸见我出来，忙把自己的衣服披在我身上。他搂着我走出了那栋灰白色的大楼。

7

我们又坐在医生面前。

“从报告看，没什么问题。”医生对爸爸说。

“可是医生，这孩子……”

医生看着我：“这个要慢慢来，说不定有一天，他自己突然就通了呢。”

我们回家了。汽车走走停停让我很不舒服。我依稀觉得自己闭着眼睛，紧紧靠着妈妈。

爸爸没有回家。他说，他不能回，都走了，春回来就找不到家了。

妈妈总是嘤嘤地哭。她的哭声让我无法安宁，每天一闭上眼睛，我的脑子里就哗哗地响。先是黑夜，后来白天，我处在一种奇特的半梦半醒中。

我的脑子里奔腾着一江江水，我在江水里浮浮沉沉，被漩涡拖进去，又奋力挣脱出来。谁也不知道，这是我的秘密。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也没有和任何人玩过一回打仗。他们也不愿意和我玩，他们叫我“小哑巴”“瞌睡虫”。我的成绩自然很糟糕，而我竟然快升到四年级了。

丁零零，丁零零……不知从哪个遥远而空洞的深处响起了一阵铃声。我猛地抽搐了一下，睁开眼。

“喂……”迷糊中，我看见爸爸举着手机在说话。

“你姨婆的电话。”他抽空飞快地对我说了一句。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我又做梦了。

“什么，快生了？提前了？好好好，我们在回家的车上，一下车就去医院。”

“妈妈生宝宝了。”爸爸高兴地告诉我，他的眼里閃着前所未有的光。

“你希望是弟弟还是妹妹？”他问。

“弟弟。”我脱口而出。

晚上，我们赶到了医院，姨婆喜滋滋地迎上来：“冬儿，你当哥哥了，妈妈给你生了个弟弟。”

哥哥！我呆住，脑子里轰轰的，好像有一场风暴在远方酝酿。

“冬儿，来看看弟弟。”妈妈笑着唤我。

床上，一个小小的人儿躺在妈妈身边。

爸爸俯下身，爱怜地看着，说：“神像春！”

我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我走上前。

婴儿皱着小脸，咿咿呀呀地哼着，粉红的小手在空中乱抓，像很害怕，又像在寻找什么。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他一下抓住了我的手指头，抓得紧紧的。仿佛触电一般，我全身一阵颤栗。

脑壳里轰轰的声响从远天滚滚而来，铺天盖地。风席卷着水，呼啸着奔跑，飞速地旋转、旋转，旋成一股龙卷风，忽地冲天而去。渐渐地，轻了，没了……剩下一片荒芜的寂静。

“冬儿，弟弟看你了。”爸爸惊喜地说。

我定了定神。他皱着的小脸舒展开了，不再哼唧，正努力睁开一只眼睛。

我紧紧握住那小小的、柔嫩的手，一滴滚热的泪落在手上。我感觉一片荒芜里正慢慢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那感觉是那么平和、宁静，仿佛早春的阳光，温柔地洒在初绽的新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