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晓国
阿赫玛托娃(1889-1966),俄罗斯女诗人,被誉为“俄罗斯诗歌的月亮”。她的诗触摸自然,深入生活,贴近灵魂,有着无与伦比的艺术魅力。尤为难得的是,愈到晚年,其诗愈是流光溢彩,闪烁着纯粹的诗艺光芒。写于1961年的《倾听歌唱》便是一首经典之作。
“像一阵风,女人的声音正在 飞行,
似乎是一个黑人在湿漉漉的夜晚,
那些易于触摸的事物——
全都变成了另外一种。
它如洪水泛滥伴随钻石闪耀,
某个地方某种东西银光闪闪,
并且,穿着一件不可思议的
绸衫,水花飞溅。
仿佛远方并非我们的坟墓,
而是一架天堂的梯子横穿而过。”
(阿赫玛托娃,《倾听歌唱》,1961年)
富有旋律的声音才有称之为歌声的可能,也即旋律节奏的多变是歌声的基本特质。阿赫玛托娃,时年72岁,在生命的暮年,倾听一个女人的歌声,并以神奇而浪漫的想象在短短的十行诗句里,引领读者穿过抽象的声音之迷雾,达到纯净的具象的艺术世界。虽然无名女人的歌声,读者未能亲耳聆听,但经过阿赫玛托娃诗歌语言的转换,我们仍能于灵魂深处感受到那犹如聆听莫扎特的小夜曲般所带来的心弦的震颤。
诗的起首句就是一个比喻,把“女人的声音”比喻成“一阵风”,而且这风是“飞行”的风,一阵一阵的,时有時无的,飘飘渺渺的。与其说是风的特点,还不如说是女人的歌声传到听者的耳里,给听者所带来的感受。歌声并不高亢激越,它适合一个人暗夜里独自聆听。“夜晚”是必不可缺的情境设定,诡异的是诗人以“湿漉漉”来形容“夜晚”。“夜晚”本不可触摸,只能于视觉上感知,而“湿漉漉”是触觉上的感受。这种通感手法的运用,在潜意识中使人体会到这个“夜晚”宁静中浸染了淡淡的隐约的阴郁色调。歌者是谁?诗人并未言明,抑或诗人本身也不清楚。“似乎是一个黑人”,仅仅是阿赫玛托娃的推测而已。作为读者,我倒宁愿歌者是“一个黑人”;因为,“夜晚”本是黑色,“一个黑人”在“夜晚”歌唱,无形中这“夜晚”就有了无边无际的浓黑的意味。视觉上的浓黑,浸透的是人微妙的心理,以黑夜来渲染出人心的孤寂和悒郁,这是何等隐晦而形象的手法。
“那些易于触摸的事物——/全都变成了另外一种。”这是全诗里罕见的直接表露诗人心迹的句子。“那些易于触摸的事物”究竟是何事物?“另外一种”又是哪一种?从这朦胧的感叹中,我们不难发现,诗人的思维走向了复杂而幽深的秘境。“女人的声音”仅是“那些事物”中的一种。人们在白天和夜晚两个不同时段不同情境下,听歌声所获得的感受自然有很大的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就感受和认知而言,是白天真实,还是夜晚更真实?诗人也没有明确表达自己的看法,她只是说“事物”由“一种”变为“另一种”。其实,事物的不可捉摸,正反映出人的感受和认知的不确定性,而这种不确定性不正是客观存在的吗?无奈的是,世界之复杂永远超出人有限的精神宇宙。
随后,阿赫玛托娃的思维又回转到“女人的声音”上。“它如洪水泛滥伴随钻石闪耀”,“它”无疑就是“女人的声音”,只是旋律至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由轻盈飘渺转向激越明亮,诗人将之比作“洪水泛滥”,汹涌的情感奔泄千里,裹挟着不可阻挡的气势。“伴随钻石闪耀”,则在视觉上不亚于一道强光划过浓黑的夜晚。“某个地方某种东西银光闪闪”,这“某个地方”是何处?“某种东西”是何物?语词上的模糊性带来的却是意蕴上的无限包容性。“银光闪闪”与暗夜的背景形成强烈反差。“女人的声音”给暗夜里的人们带来信念和希望。“穿着一件不可思议的绸衫,水花飞溅”,“绸衫”的润滑和轻薄,出水的一刹那“水花飞溅”,哗哗的响声淋碎了夜晚的岑寂。诗人反复渲染女人歌声的声响效果,将歌声旋律、音质的变化与听者的感受精细地融为一体。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情境下,女人的声音又岂是凡间的歌声?分明成了天籁之音。
晚年的阿赫玛托娃经历了人生的蹉跎和世事的动荡,岁月的积淀使其诗歌愈发锐利、澄澈。对生活的挚爱,对自由的追求,是诗人永恒的信念。在《倾听歌唱》这首诗的结尾。诗人说:“仿佛远方并非我们的坟墓,而是一架天堂的梯子横穿而过。”“远方”是什么?“女人的声音”使听者重燃生活的勇气和前行的动力,犹如一架通往天堂的梯子,将苦难现实中的人们搭载到幸福的彼岸。这是我佛的大慈大悲,这是基督的仁爱怜悯。不过,仍有一点小小的遗憾,诗人用的是“仿佛”一词。事实上,“远方”就是“我们的坟墓”。失去了眺望“远方”的价值,此在的人们就只能碌碌于眼前,挣扎于当下,这是晚年的阿赫玛托娃仍不得不面对的一个残酷的社会现实。她也明白,“女人的声音”并不是救苦救难的灵丹妙药,它只能给人以短暂的精神慰藉。退一步讲,些许的希望总比暗无天日的绝望要好。再小的希望,也预示着光明必将普照大地,众生终会在圣恩中欢腾。
对于阿赫玛托娃,约瑟夫·布罗茨基称其有一颗“伟大的灵魂”,她的声音“比草包牧师更清澈”。毫不夸张地说,阿赫玛托娃堪称诗歌世界的“基督”,值得我们祭拜和仰望!
[作者通联:湖北安陆市安陆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