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有个比喻:蝴蝶,是花朵前世的灵魂。
蝴蝶和花朵,跟女性有几分相似;而且,世上,没有几个女人不喜欢蝴蝶和花朵的。
但,“姥姥”,跟花朵無关,跟蝴蝶也无关。天下姥姥,差不多都是天生的老太太,宽身板,白头发,毛刺刺的手掌,皱纹脸。
我们从没想过,姥姥,也曾经如花。我的姥姥命苦。幼年的苦,她自己未必记得。年轻的姥姥娘去世时,姥姥刚学会走路,仅会说几句简单的话。
姥姥在她姨妈家长到12岁,被转送到姥爷家。她比姥爷大两岁,在那个多姊妹的新家里,她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姐姐,天天抱着小的,拉着大的,看护一堆娃娃。夏天晚上在房顶上乘凉,半夜降露水,大人把孩子一个个抱到屋里去;照顾姥爷,则是姥姥的事。背,背不动,喊,喊不醒,姥姥就捏鼻子,直到“啊”的一声,姥爷憋醒。姥姥揉着惺忪睡眼,看护着姥爷爬下梯子。
姥姥50岁那年,姥爷去世。临下葬,一屋子一院子哭声,哭爹的哭爷爷的哭姥爷的。而我姥姥,绷着脸,屋里屋外走来走去。她揭开锅盖,看看大锅菜;她到神龛前,哆哆嗦嗦续上香火;她打开柜门,一件一件理好姥爷的东西。最后的时辰,她走过来,掀开姥爷的蒙脸布细看,一霎,哭声像压抑好久的激流,喷涌而出。她号啕哭诉:“我那人啊,一辈子,你没让我生一点气啊,跟你的日子我没过够啊!”
可是,没过够又能怎样呢?唯有鼓起勇气过日子。
我长大后,我姥姥总给我讲,你姥爷小时候萝卜头儿似的,说长,一下蹿那么高,长得又俊。“他像小时候一样,听我的,怕我累,怕我饿着。”姥姥说,她怀四姨的时候,姥爷赶集上庙,会背着孩子们偷偷给她买江米条吃。那时,姥爷都四十多岁了。
姥爷是姥姥温暖的依靠,可是,这依靠过早地坍塌,姥姥,转身成了一家人的依靠。
我表姊妹15个,小时候争着住姥姥家。晚上睡觉,还要争姥姥的被窝。姥姥被窝里,总会挤着两个孩儿,一边一个缠着姥姥讲故事,抓痒。她用毛刺儿手,一掌抚过去,让人舒服得直叫唤。
姥姥57岁时,我盛年的舅舅去世。那年,我在外地上学,没有亲见我姥姥的悲伤。我只知道,姥姥的黑发,从此一天天白了。
暮年的姥姥,辗转在几个女儿家里。20年,她把所有外孙、外孙女的孩子,轮番带大,送进学校。最后一个上幼儿园时,她已80岁。
80岁的老人家,一早一晚,还要上街拾破烂,谁劝也不听。拾回的东西,分门别类,打理整齐。纸箱子烂报纸,一小摞一小摞压平、叠好,布条扎住,垒成方方正正的一垛。
姥姥去世于2012年腊月,终年87岁。她幼年丧母,中年丧夫,老来丧子,一生经历了女人所有的不幸。在她最后的岁月,她总抱着一个瓦罐,天天晒。罐里是半罐红小豆。每天,姥姥抱着瓦罐,蹒跚走出屋,把罐子稳稳放在有阳光的地上。下午,太阳落山,她再把瓦罐抱回去。
我不清楚姥姥为什么要晒瓦罐,我们走不进她的内心。姥姥曾一次次被厄运围困,她拼力一次次撑破,像蝴蝶一次次尝试突破蛹皮,心上载着不灭的春光。
春暖花开的深处,蝴蝶知道,那个瓦罐有怎样的慰藉,也许,只有姥姥知道。(摘自《邢台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