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冲突与晚明士大夫政治

2018-01-10 06:40李佳
求是学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晚明

摘 要:在万历朝“国本之争”中,士大夫群体始终反对神宗将个人意愿凌驾于礼法之上,主张大臣持守原则以及君臣公议天下事,并以这种政治价值观主导了舆论的走势。神宗采取多种严厉措施打压士大夫之谏诤,然在国本之争中,士气不弱反强,对皇权构成持续性的政治约束。以万历朝“国本之争”为视角,可以体察晚明士大夫政治之张扬气象,士大夫从争国本,已然走到了诉求限制君权一节。但君臣争之激烈,又事实上引发了诸多问题。究其本质,“国本之争”反映了帝制框架内士大夫政治与皇权专制极端化的冲突,也构成晚明士大夫政治演进过程中的一个重要节点。

关键词:君臣冲突;国本之争;士大夫政治;晚明

作者简介:李佳,女,历史学博士,吉林大学文学院中国史系教师,从事明清史研究。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文本建构与家内秩序:明代女性碑传文研究”,项目编号:13YJC770050

中图分类号:K2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7)06-0143-06

在帝制中国时期,册立储君,向来被视为国之大事,立太子别称为定国本。明神宗无嫡子,宫人王氏生庶长子朱常洛,宠妃郑氏生庶三子朱常洵,神宗偏爱朱常洵。士大夫群体力主册立朱常洛为太子,与神宗发生多次冲突,君臣关系因之隔膜。在群臣的一再谏诤下,朱常洛在万历二十九年被册封为皇太子,朱常洵受封福王。然此后直至万历末年,针对太子礼遇、福王之国等问题,君臣各执立场,“国本之争”仍存余波。一直以来,万历朝“国本之争”以君臣冲突情状激烈、历时之长,对晚明政局影响深远而引人关注。1本文以冲突中君臣言行为具体研究对象,探讨君臣双方政治价值观之差异,说明士大夫群体缘何前赴后继起而谏诤,所争为何,并尝试解析万历朝“国本之争”在何种意义上影响了晚明士大夫政治的演进。

一、谏诤:士大夫“礼在君上”的政治诉求

万历十四年,内阁首辅申时行首言立国本一事,此后,群臣无岁不请册立,“力请者鳞次,四海之所倾心也”[1](奏疏卷1,《请御朝讲发章疏》)。检讨此中言论,所援引的依据主要有三,条为陈说如下。

第一,法祖。首先,士大夫群体援引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之传统立储法度,要求神宗册立庶长子常洛为皇太子。王锡爵言:“自古朝廷各有一代之家法,汉唐家法原不正,故子孙得出入其间。若我朝立国在此,则守之亦必在此。皇上即有难割之爱,必不忍以家法为私,臣等即有承望无耻之心,必不敢以家法为市。”[2](奏草卷3,《请视朝建储疏》)又言:“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天下之人心,上天所寄命之人心也。皇上临御以来,何一日不言谨天戒,何一日不言守祖法。今忽以天所寄命万万人之公心,谓之归过,而不忠,以祖宗传序万万年之定典,谓之不详,而当讳,苦哉!”[2](奏草卷6,《恳请建储疏》)其次,明代神宗以前诸帝多在幼年时即被立为皇太子,此类事迹亦被士大夫援引。如申时行言:“查得祖宗朝故事,宣宗以宣德三年立,英宗为皇太子时年二岁,宪宗以成化十一年立,孝宗为皇太子时年六岁,孝宗以弘治五年立武宗为皇太子,尚未周岁也。盖冢岁升储,所以明震器之重。冲年贻哲,所以端蒙养之功,成宪具存,昭然可考。”[3](卷171,万历十四年二月戊辰条)再次,前代兴衰事例作为支撑证据。如王锡爵言:“自古早立太子,而早豫教者,莫如三代,而享国长久之主,亦惟三代为多……西汉之君,惟文、宣最盛,而立太子最早。东汉惟明帝在位久,而立太子又最早。惟晚唐之君,恶言储嗣,数世相传,不早立太子,而享年最短。”[2](奏草卷10,《备陈往事力劝册储》)

第二,神宗谕旨。王锡爵言:“皇长子方始生之时,已涣颁大诏(《皇长子出生诏》),明告四方,穷乡小民皆知我皇上为宗祧社稷之重,为之崇隆其礼数,洪霈其恩泽矣。”[2](奏草卷6,《请建储公疏》)再者,神宗曾向群臣明示诸皇子长幼有序。王家屏言:“臣等窃意皇上严明治内,慈孝根心,天性至恩,必非私昵可夺。尝恭奉谕旨,一则曰:‘父子至亲。一则曰:‘长幼有序。天言炳焕,昭如日星,此天下所共闻也。毓德宫之召见,躬拥元子置之膝前,呵喻抚摩,钟爱深笃,此又臣等所亲睹也。”[1](奏疏卷2,《请册立揭》)三如神宗示意册立之谕旨。王锡爵言:“建储一事,前有皇长子始生之明诏,后有臣等节年所奉之屡旨,公有两京各衙门之合奏,私有皇亲郑国泰之专请,近有满京委巷之流言,远有四方万姓之属望,而上则临之以九庙之神灵、两宫之慈训……”[2](奏草卷6,《恳请建储疏》)

第三,对民间社会的影响。士大夫亦从国家与社会互动的层面展开立论,他们认为皇室举动关乎风化,天下从之。樊玉衡言:“天下万世谓,有子不立,有子十七,而不使之成礼。毁常弃典,自我皇上始乎?”[4](礼部卷1,《樊玉衡一本》)赵志皋言:“父子之爱,天性也。即闾阎小民之家,子长未冠,男大未婚,凡为父母,谁不动念?若婚娶过期,则相邻讥笑。况帝王之子,反不如士庶之家,不冠、不婚,成何礼度?天下、后世能免讥议哉?”[5](卷7,《再催请行大礼疏》)万历二十七年,神宗以朱常洛举办婚礼为由,向户部索银二千余万两,冯琦批评神宗,疏云:“买办珠宝之额以二千四百万,而天下赋税之额止四百万,即使不充国用,不发边储,亦须六年乃足。若以必不能给之费,必不能应之命,欲取盈而后举事,则几无时矣。”[6](卷48,《为阳春届期典礼万分难缓恳乞圣断早赐允行以重国本疏》)

表面上看,士大夫群体百般努力,皆在要求神宗早日册立朱常洛为太子而已。然其更深含义其实在于,士大夫群体由争“国本”表达出限制皇权专制极端化的意向。他们一再援引先王之制,意在以传统礼法来约束皇权。沈一贯曾言:“夫礼法虽自王者定,而王者之身未尝顷刻违。夫法此礼、此法,其来已远,累朝遵行,无敢逾越。”[7](卷3,《冠婚揭帖》)先王之制久远难征,神宗谕旨亦非尽合于士大夫群體之诉求,然这些内容经过有目的性的选取与诠释后,成为用以约束神宗的根据。士大夫群体一再言说皇子冠婚失期、耗帑逾制,落脚点其实在民间社会。小民之家亦行冠礼、婚礼,皇长子却冠、婚逾期,这在士大夫看来,意味着皇室对民间社会的非理性示范,由此可能导致国家制度体系的失序。正所谓“朝廷礼教自出,风化攸关。而冠婚独后,非所以为天下训也”[3](卷318,万历二十六年正月甲午条)。以士大夫政治价值观念论之,皇权虽重,却亦应有所限度。万历朝“国本之争”的本质在于,君臣双方就皇权是否应当受到限制这一问题存在分歧,士大夫群体反复强调某些政治传统相对于皇帝个人意愿而言,更具有权威性。endprint

二、弹劾:针对阁臣“谀君”的批评

在“国本之争”中,因阁臣位势重要,其立场如何,构成当时舆论关注的焦点。具体言之,以钱一本、邹元标等人为代表的中下级官员认为,“国本”事大,阁臣能否持守原则亦是十分紧要之事。此一群体的声音主导了当时舆论的走向。

万历二十年,给事中李献可等人上疏,要求神宗批准皇长子豫教,神宗不允,且将诸臣贬黜外放。在这种情况下,阁臣王家屏封还御批,疏言:“夫册储之请,非独二臣所当请,亦臣所当请也。请之而皇上不从,非独二臣当去,即臣亦当去也。抑非独臣当请,臣当去也,自大小臣工凡请于皇上而不得者,盖无不有求去之念矣。”[1](奏疏卷2,《请册立揭》)“疏至三上,辞益痛切。”[3](卷391,万历三十一年十二月庚戌条)王家屏最终乞休去位,以此向神宗表明其坚定立场。此举受到舆论的广泛赞誉,如冯琦云:“黄扉三疏,照映千古。夫睹事不可而谏,三谏不入而去,使朝廷知有不爱爵禄之臣,天下后世知朝廷有守礼义、明进退之臣。此其为身轻于一羽,而为国重于九鼎。”[6](卷70,《答山阴相公》)郭正域云:“国家二百年来,相臣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如相公能复几人?”[8](卷27,《王对南相公》)与王家屏相对,在国本之争局势胶着时,阁臣申时行在给神宗的密疏中流露册立可缓的意向,王锡爵则支持神宗“三王并封”之议,此二人被士大夫群体责有“谀君”之过1。罗大纮批评申时行,“阳附群臣请立之议,而阴缓其事,以为内交之计”[3](卷240,万历十九年九月癸亥条)。 朱维京则批评王锡爵:“皇上虽有分封之意,犹不遽行,而以手札咨之锡爵。锡爵者即不能如李沅之引烛焚诏,独不能如李泌之委曲叩请,反覆批陈至再至三,必求转移圣意而后已。如其不然,则王家屏之高踪尚在,皇上优礼大臣,必无韩琼、来济之辱也。奈何智不出此,噤无一语?即欲如旨拟敕,若吏书之承行,唯恐后者,绝裾而行,兼程而至,所为若此,难以压中外之人心矣。”[9](卷3,《亟举册立大典以光圣德疏》)

更有激烈者,如岳元声、顾允成等人当面责骂王锡爵:“元声与允成、纳陛、泰来、孔兼暨李启美、曾凤仪、钟化民、项德祯,面诘锡爵于朝房,锡爵色甚厉。元声曰:‘阁下奈何误引亲王入继之文,为储宫待嫡之例?众欲出,元声曰:‘大事未定,奈何出!锡爵曰:‘然则如何?元声曰:‘当以廷臣相迫,告之皇上。锡爵曰:‘书诸公之名以进,何如?元声曰:‘请即以元声为首,杖、戍惟命。”[10](卷67,《争国本》)

迫于舆论汹汹的压力,王锡爵请求神宗允许多官会议,最后,“三王并封”之议不了了之。此事之后,王锡爵唯恐同僚质疑其立场,在有关礼仪问题上皆持相当谨慎的态度。王锡爵言:“臣等僭议,欲令皇三子出阁稍迟,非故抑之。盖因今春外廷方争‘并封之议,以‘并字为嫌。今若主张‘并出,则与‘并封无异,愈启人疑。”[2](奏草卷15,《答豫教圣谕并拟传谕疏》)后来首辅沈一贯于国本之事亦十分小心谨慎,唯恐舆论指责。沈一贯言:“臣等谬忝辅弼之司,动关天下指摘,即一事不妥,群议沸腾。”[7](卷4,《请冠婚揭帖》)

在“国本之争”中,士大夫表面上弹劾诸阁臣,实则在讨论君臣关系当如何的命题。誉,则公论大臣当如此事君,如王家屏所受赞誉;毁,则公论大臣不当谀君,如申时行、王锡爵所受批评。一时毁誉指向阁臣,其结果却对神宗施加了巨大的政治压力。这一思路照应前文士大夫群体屡陈传统礼法,其意在约束皇权专制极端化一节,以言官、部卿为主的士大夫之主流,积极引导阁臣的行为取向,推重大臣讲求原则,以此强调士大夫这一政治角色具有独立的政治人格。

三、戒言:神宗的态度与士大夫之应对

在十余年的“国本之争”中,明神宗因极端厌恶群臣之谏诤,而采取各种措施予以打压。一则廷杖、贬黜。“言官劝请豫教,盖被降罚,省阁几空。”[1](尺牍卷4,《答王龙□方伯》)一则奏疏留中不发。“建储之请久而不决,两都诸司章数十上,皆留中。阁中屡趣,皆默不应。”[11](卷36,《答赵定宇祭酒》)一则禁言“国本”之事。钱一本评论云:“前者传播圣旨,不许诸司激扰,愈至迟延。由今观之,此非陛下预设机阱,以御天下言者之智乎?推陛下之意,将使届期无一人言及,则佯为不知,以冀其迟延。届期有一人言及,即御之曰:‘此来激我也,着改迟一年。明年届期,而又有一人言及,复御之曰:‘此又来激扰我也。定又改迟二、三年,必使天下无一人敢言而后已。”[9](卷3,《开悟圣心疏》)

在“国本”之争初起时,申时行、王锡爵、王家屏都对“国本”一事的走势,有过相当积极的估量1。然而神宗屡屡拒谏,士大夫群体望之甚切,却十余年求之不得。杨天民言:“上之意,益不可知。”[3](卷359,万历二十九年五月戊申条)可以想见,当“国本之争”进入僵局时,士大夫不免对谏诤的有效性,乃至自身的政治角色价值产生怀疑。于此就提出了要进一步讨论的问题:在君臣冲突的情境中,士大夫如何安顿内心深处的焦虑?

事实上,神宗之廷杖、贬黜与留中奏疏,皆未能压制舆论,反而激发起士大夫持续谏诤的责任感。许国言:“臣上感皇上之眷,下迫缙绅之诘责。故不避烦言,冀回天听,亦臣自效之职分也。”[12](卷3,《以信王言以谢天下疏》)于慎行言:“束手坐视,缄口无言,不惟得罪于皇上,抑且得罪于祖宗,得罪于万世矣。”[9](卷3,《请立东宫疏》)樊玉衡为知县,官居末流,其云:“我皇上能振公卿台谏之言,置之不下,而不能箝天下臣民之口,使之無言。”[4](卷3,《樊玉衡一本》)王锡爵形容当时舆论“禁之愈哗”[2](奏草卷9,《再请定册典以息群疑疏》)。由此,亦可体察士大夫受挫愈强之立场。 谏诤,是明代士大夫实现自身价值的方式之一,他们由此实践匡君保民的政治理想,从而获得一种身份归属感。因而,即使士大夫一时谏诤无效,然亦不肯就此改变立场。以现实角度观之,群臣劝谏不止,对神宗终究构成一种约束;以理想层面言之,“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13](卷35,《襄公二十四年》)。故而,他们在君臣冲突的情境中执着于谏诤,并在这一过程中获得了政治信仰层面的自足。endprint

士大夫亦有退步抽身,如王家屏选择一去以明志。乞休去位,意味着放弃了功名利禄,更为重要的是放弃了直接谏诤君主的资格。但是,直言之后的去位,演变为一种更为激烈的抗拒,使得先前的谏诤活动升级,从而转化为对皇帝更为持久的政治影响力。万历二十九年,神宗终于册立朱常洛为太子,冯琦随即修书王家屏,赞许其当年“一去”的意义:“近日元子出阁,远近腾欢。人但知数年苦谏不能得,今乃以调停得之。不知激发上心,潜消异志,今日得其调停者,正是畴昔苦谏力也。”[6](卷70,《寄山阴王相公》)士大夫虽以去就明志,然其内心始终免不了牵挂“国本”。王家屏在给友人的书信中吐露心曲:“既出春明,回首清光,遂成永隔。徘徊瞻恋,何能不黯然销魂乎?抵里以来……粗觉闲畅,惟国本未定,时事多艰,揆席久虚……弟私忧隐衷又可知矣。”[1](尺牍卷6,《答李棠轩年丈》)在“国本之争”中,士大夫一去明志,或出于自觉笃定,如王家屏;或出于被同僚弹劾后的无奈而去,如申时行。诸人可能于进言的方略有所反思,然始终不曾怀疑过争“国本”本身的合理性。他们仍然将自我的价值关联于“国本”一事,直臣的立场始终不渝。因此而论,“乞休”对于士大夫而言,是在政治境遇不堪时的一种选择,却并不意谓着其政治价值观的根本变异。

四、政治文化:晚明士大夫政治之张扬与困境

最后,以这场万历朝国本之争为切入点,尝试分析晚明士大夫政治的演进状况,这构成本文延展性的讨论。

在中国帝制时代的政治活动中,尤其是宋代以后,士大夫群體的参与度与影响力凸显。士子经科举入仕,他们获得“臣”这一政治身份的过程,要经历重重考试选拔,这全然不同于门阀士族荫嗣入仕的情形。相对于血缘贵族而言,士大夫群体习学儒家礼乐之道,崇公色彩浓厚。总体上看,在士大夫政治生成过程中,渐渐形成并稳定为一种独特的政治模式。从一般意义上说,宋以降之士大夫政治的内涵如下:“在帝制政治框架内,由科举入仕的士大夫群体依托皇权管理国家。士大夫的政治关怀是倾向民本主义的,通常表现为一种保守的理想主义,并试图以积极的政治实践使这种政治理想主导国家政治的走向。”1有明一代,向称士大夫政治活跃,学界常以宋明并称,此中理路当有对两时代皆士气张扬的关照。至万历朝国本之争,可见士大夫政治张扬景象,却也展现出陷于困境的一些征兆。

(一)士大夫政治之张扬

在万历朝“国本之争”中,士大夫群体一再谏诤,要求神宗遵从祖制,这反映出他们主张君主个人意愿要受到约束。约束的实现,其实主要着落于士大夫政治的活跃。因此,士大夫除主张臣要持守独立的政治人格之外,还一再强调国家政治当“从公”的原则。此中要点有二:第一,国有大事,皇帝当与群臣公议,决策之形成,不可局限于皇帝及其近臣。如张纳陛言:“今日之论(国本),皇上止与锡爵一人议之,臣等不至病狂丧心,宁敢无言以负皇上?昔人有言,‘天下事非一家私事,盖言公也。况以宗庙社稷之计,而可付一人之手乎?”[9](卷3,《重宗社大计疏》)第二,若君臣意见存在分歧时,皇帝当勉从群臣公论,不可违礼独断。高攀龙等人因批评王锡爵,而受到贬黜,给事中逯中立声援高攀龙,疏言:“陛下怒言者,则曰‘出朕独断,辅臣王锡爵亦曰‘至尊亲裁。臣谓所斥者非正人也,则断自宸衷,固陛下去邪之明,即拟自辅臣,亦大臣为国之正。若所斥者果正人也,出于辅臣之调旨,而有心斥逐者为妒贤,即出于至尊之亲裁,而不能匡救者为窃位。”[14](卷230,《逯中立传》)这番言论看似指向王锡爵,其实显现出士大夫群体对神宗权威性的一种质疑,在逯中立看来,即使贬黜高攀龙是出于神宗本人意愿,也不具有合理性,皇帝“独断”与否,并不构成判断是非的终极依据。如王锡爵言:“一家之私爱,必不可以夺万方臣庶之公心,一念之蓄疑,必不可以淆万世帝王之大统,此诚皇上所宜早决,臣等所宜力赞也。”[2](奏草卷2,《请建储公疏》)于慎行言:“圣人举事,必顺人心,人心所同,即天意所在。”[9](卷3,《请立东宫疏》)

通过以上陈说可见,论断万历朝士大夫政治之张扬,最凸显的一脉线索即是,士大夫从“争国本”,已然走到了限制君权一节,君权至上的观念受到质疑。或者说,君权至上,本就不是晚明士大夫的主流政治价值观。他们的谏诤言论,汇合一处,构成一种政治文化含义深刻的舆论。如马应图言:“夫天下公论,必有所出……威势有所不能抑,青史有所不能掩。”[9](卷6,《以振乾纲以安社稷疏》)

(二)士大夫政治之困境

透过国本之争,可以清楚地看到当时士大夫政治张扬的态势,但是也要注意到,一些败象却也于此有所显露,取其痕迹明显者言说如下。

第一,君臣关系趋向恶化。万历初年,国家政治的总体局面之所以较好,其背后重要的原因之一,在于以张居正为首的士大夫群体与神宗的关系能够维持在一个大致和谐态势。迨到国本之争事起,群臣交相谏诤,神宗拒谏不成,迁延不成,十余年间君臣关系不断恶化,愈趋隔膜。万历后期,神宗不理朝事,好留中奏疏。这一局面的出现,当与国本之争有一定的内在关联。

第二,内阁制度趋向末路。明中期以降,阁臣位势隆重,事实上与士大夫群体领袖角色重合,这由杨廷和、张居正等人的政治影响力可见其略。至张居正死后,阁臣唯恐承担权臣之名,为政风格趋向谨慎,以至于软熟之风大盛,可由申时行、王锡爵行事见其概貌。迨到国本之争,阁臣处身于皇帝与百官之间,进退维谷。既谏不得神宗,又救不得时局。晚明内阁制度败象于此尽露。

第三,党争渐起。在国本之争中,阁臣饱受指责,申时行、王锡爵皆因争国本不果,而难安于位,不得不乞休离京。此中一些批评难免意气用事,牵涉名利,亦难免诸臣从中拉拢,竟成派系之事。在国本之争中,针对阁臣的种种批评,在某种意义上看,客观上撕裂了士大夫群体,晚明党争渐渐成势。迨到入清后,清人评论云:“言事者益裁量执政,执政日与枝柱,水火薄射,讫于明亡。”[14](卷229,《赵用贤传》)民国时期,梁启超评说明代政治,用到“士习甚嚣”[16]四字,此中批评意味明显。endprint

那么,当如何看待晚明士大夫政治之张扬与困境?需要明确的是,士大夫政治并非尽善尽美,不具有绝对的合理性。一般言之,士大夫群体具有较为理想化的政治愿景,在一些时段实现得较为充分,一些时段则难成气候,甚或出现种種问题,如前文所述。但从长时段视野下审视,毕竟因为士大夫政治的存在,才使得明代皇权没有抵至绝对专制的境地,晚明政治也因此获得了一些可能自省的空间。

综上所述,万历朝士大夫群体始终反对神宗将个人意愿凌驾于礼法之上,主张大臣持守原则以及君臣公议天下事,并以这种政治价值观主导了舆论的发展方向。神宗采取多种严厉措施打压士大夫之谏诤,然在“国本之争”中,士气不弱反强,对皇权构成持续性的政治约束。以万历朝“国本之争”为视角,可以体察晚明士大夫政治文化之张扬气象,士大夫从争国本,已然走到了限制君权一节。但君臣争之激烈,又事实上引发了诸多问题,如君臣关系趋向恶化、士大夫群体内部纷争不断等。究其本质,“国本之争”反映出帝制框架内士大夫政治与皇权专制极端化的冲突,也构成明代士大夫政治演进过程中的一个重要节点。

参 考 文 献

[1] 王家屏:《王文端公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集部第149册.

[2] 王锡爵:《王文肃公全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集部第135册.

[3] 《明神宗实录》,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

[4] 董其昌:《神庙留中奏疏汇要》,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本,史部第470册.

[5] 赵志皋:《内阁奏题稿》,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本,史部第479册.

[6] 冯琦:《宗伯集》,四库禁毁书丛刊本,集部第15册.

[7] 沈一贯:《敬事草》,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本,史部第479册.

[8] 郭正域:《合并黄离草》,四库禁毁书丛刊本,集部第14册.

[9] 吴亮:《万历疏钞》,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本,史部第468册.

[10] 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北京:中华书局,1977.

[11] 申时行:《赐闲堂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集部第134册.

[12] 许国:《许文穆公集》,四库禁毁书丛刊本,集部第40册.

[13] 阮元:《春秋左传正义》,北京:中华书局《十三经注疏》影印本,1980.

[14] 张廷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

[15] 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集部第344册.

[16]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责任编辑 王雪萍]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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