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锡兰:向人生发问,但并不对答案感兴趣

2018-01-09 02:19马戎戎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51期
关键词:锡兰樟柯三联

马戎戎

电影《冬眠》剧照

努里·比格·锡兰(Nuri Bilge Ceylan)穿着一件蓝色的“北脸”冲锋外套,迈着他的长腿,以一种悠闲的姿态步入海南国际电影节“大师嘉年华”会场。身板清瘦,但挺得笔直,依然保持着军人风范。这姿态让人一下子想起了那个说法:“N.B.锡兰是土耳其电影界的一匹‘孤狼。”

“N.B.”是他名字的缩写。在中国观众这里就有了另外一番含义。毕竟,自1995年以短片《koza》参加戛纳电影节短片竞赛开始,至今,他已经拍摄制作了八部长片作品,六次入围戛纳,四度获奖,分别获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和两次评委会大奖。确实担得起“N.B.”。

他的蓝色冲锋外套让人想起电影《冬眠》里男主人公手持猎枪离家时穿的那件,只是电影里的那件是绿色的。男人拿着枪在白雪世界里转了一圈,没有立刻就去打那只小兔子,而是坐下来,想了会儿心事。要是姜文,斷不会让他的主人公就这么把枪口垂下去的。《冬眠》里的世界一片白色,只有天空总是灰色的。

专访的时候,锡兰说,他喜欢这种得了抑郁症似的天气。阳光灿烂会让他觉得“没劲”。

运用自然景物反映人物内心这方面,锡兰是大师。你可能还记得他2006年的那部电影《适合分手的季节》。夏季阳光炽热,正适合恋人烈火干柴;可他让男主人公在艳阳下站在阴影里,看着依然懵懂的女主角,露出冷漠厌倦的神情;《冬眠》的外景地是土耳其以洞穴住宅闻名的卡帕多西亚。全片大雪封山,视觉上一片孤绝。雪中那些密闭的洞穴旅馆,犹如一座孤岛,既窒息,又温暖。2018年的新作《野梨树》中,乡村田野上那些“不适、扭曲、孤独”的野梨树,正像与城市和乡村都格格不入、不知何去何从的男主人公的心情。

在当代影坛被各种赞美,被夸赞作品集“阿巴斯的叙事结构、伯格曼的哲思、塔尔科夫斯基的诗意、小津安二郎的简约”于一身的锡兰,确是21世纪艺术电影的宠儿。12月14日的论坛上,包括《老兽》导演周子阳、《扎赉诺尔》导演赵晔在内的数名青年导演一字排开,依次向他请教电影的真谛。锡兰也和善谦卑,以大师之姿向后辈循循善导。

他说:“我觉得电影是没有任何固定的硬性的定义的,我觉得它是一种新的媒介,有很多没有发现的潜力和领域等着我们去发掘。还有很多新的事情我们是可以去做到的,尤其是那些新的导演。”

“我不知道什么是电影的定义,这个对于我来说也是一个未知。”

生于1959年的锡兰,年轻时经历颇为丰富。大学时的专业原本是“电子工程”。但是进入大学三年级后,他明白自己并不适合这个专业:“读大学之前,我并不了解自己究竟可以是谁。”

大学期间他开始自学摄影,参加摄影俱乐部,为别人拍摄证件照赚钱,之后开始从事广告摄影。大学毕业后,一时没想明白自己到底要干什么的锡兰,先是在伦敦待了六年,打工、读书、看电影。之后去了尼泊尔。几个月后,在尼泊尔寺庙里的锡兰开始思乡,于是决定回土耳其服兵役,这样“既能找个借口回到家乡,又不必为自己的未来做出草率的抉择”。

正是在服兵役期间,他读了波兰导演波兰斯基的自传《罗曼》,瞬间觉得热血沸腾,仿佛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兵役服完,他重新进入大学学习电影,之后以摄影师身份进入电影圈,逐渐成为一名电影导演。

锡兰说,他的电影生涯,是和中国导演贾樟柯的电影生涯同时开始的。1998年,锡兰的剧情长片处女作《小城岁月》参加了柏林电影节青年导演论坛。那一年,贾樟柯也带着《小武》去了。

后来,贾樟柯在文章中如此回忆《小城岁月》:“他的电影里,能看到天气。雪后的寒冷,自雪地上玩耍的孩子们身体里散发出的热气,被雪冻得麻木的双脚,袜子上掉下来的水和炙热的火炉相碰撞冒出来的蒸汽……都是这部电影的诗句。”

贾樟柯说,看锡兰的电影,他知道了,在柏林也会有人懂得《小武》,而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可以在不同的电影里遭遇同一种乡愁。

专访中,锡兰也这样谈论起贾樟柯:“那一年,他的电影也是关于自己的家乡的。他的电影是那一年电影节上我最喜欢的一部。后来我看了他所有的电影。”

锡兰说,看贾樟柯的电影时,“我觉得他就像我的兄弟”。

在类型电影和大制作大行其道的今天,锡兰依然在坚持一种类似于“手作”的创作方式。他几乎所有的电影都是自己做出品人,自己拍摄,剧组成员也一直保持着人数最低的限度。有人说,锡兰一个人就是一个摄制组:他是制片人、导演、编剧、剪辑、摄影、演员。最常在他影片中出现的,是他的弟弟和他的妻子。他的电影剧本,也多由他和妻子共同完成。他的第一部电影《茧》只花了5000美元。《冬眠》和《野梨树》的制作费用,也只有300万欧元。

对此,锡兰的解释是:“我只是想要对我的世界忠诚,忠实于我看世界的方式。”

和贾樟柯一样,早期锡兰的作品大多取材于自己的童年生活、自己的生活经历。但是随着拍摄技巧和世界观的成熟,锡兰的作品慢慢地摆脱了“小我”的痕迹。现在,锡兰这样理解自己的工作:“我现在的电影拍摄工作变成了一种探寻、一种探索,把它放到更大的背景下去了解我和了解人类。我觉得电影就是为了去探索人类的本性,而关注什么其实取决于我本人的自信程度。”

三联生活周刊:在电影导演中,你被认为非常擅长用外部风景表达人物的内心情感。你是否同意这一点?

锡兰:事实上,那些风景表达的不仅仅是我的电影人物的情感,也是我自己内心的情感。我喜欢阴郁,也经常有点忧郁。我的角色和我电影中的风景是一体的,是我个人忧郁情绪的拓展。我也喜欢阴郁的天气,雨、雪、阳光灿烂对我来说,有点没劲。

导演锡兰

三联生活周刊:沟通是你电影中常见的主题,尤其是家庭成员之间的分歧与沟通。所以你怎样看待沟通?你认为人与人之间可以达到完全的理解吗?

锡兰:完全的理解?我并不这样认为。我想在内心深处,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我们尝试着联结彼此,但是这太难了。正因为这非常难,才成为我电影的目标。我特别艰难地在寻找人与人之间完全彻底的理解,但是从未真正找到过。大多数时候,即便沟通真的存在,也是通过忏悔和我们脆弱的一面。

我相信,人是脆弱的。但这脆弱的一面,也使人和人之间有了沟通的可能。然而,在社会中,尤其在伊斯兰世界,人们经常会感受到一种沉重:我们总是隐藏起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示强悍的一面,但这却阻碍了我们的交流。事实上,我们所有人都是脆弱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谈到人类的脆弱。这让我想起在电影《野梨树》中,你用专门的段落讨论了宗教和信仰的问题。但据说你本人没有宗教信仰,那么,你怎样看待宗教和信仰问题?你的电影也总是在描述和思考冲突:年轻人与老年人的代际冲突、城市和乡村的冲突,甚至不同信仰之间的冲突。你认为宗教有利于消除冲突,还是反而使冲突更加剧烈了?

锡兰:我没有特别强烈的宗教信仰。但是我相信宗教是有用的。我相信,对社会而言,宗教有利于维持平衡,为生活赋予意义。如果没有信仰,很多人可能都活不了多久。为生活赋予意义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懂的。所以,你得自己寻找答案。如果你相信别人的答案,你是舒服的。但是如果你不相信,你就会处在一个比较困难的情境——我就处在一个较困难的情境。

我本人并不接受任何既定的答案。我带着问题而来,而问题也越来越多。我们生活在一个荒谬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充斥着冲突,我的责任是展示这些冲突而不是给出答案,所以我从不试图在电影里给出答案。我并不是一个教师型的艺术家。

我的电影都是关于我自己的未知、困惑与冲突。我也从不拍摄我不感兴趣的题材。我并不是一个人生目标特别明确的人。我在自己的电影里向人生发问,但并不对答案感兴趣。因为人人都可以自己寻找、选择自己的答案。

事实上,艺术本身就是一种宗教。因为艺术超越了是非与对错。

三联生活周刊:你和贾樟柯导演都经常以故乡作为创作背景,贾樟柯曾说,人只有离开故乡,才能真正懂得故乡。你同意他的观点吗?

锡兰:我不知道。但是通过贾樟柯的电影,我认为中国和土耳其在社会的深层结构上有很多相似之处。伊斯兰文化有很强的东方性,中国和土耳其的小镇生活都是非常相似的。我能从他的电影中感受到这一点。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土耳其最优秀的导演之一,在你眼中,当下的土耳其最重要的社会议题是什么?

锡兰:变化太快了。科技、生活,旧时代的每一件事物。就像是在美国,印第安部落里的老人们本来是最有生活经验、最聪明的,但是现在,老人成了最愚蠢的,因为他们跟不上变化。年轻人取笑这些老人,这让我感到非常悲哀。我母亲90岁了,她和我以及我的儿子生活在一起。但是我的儿子不尊重她,因为她跟他不同。

现代社会,10年内甚至10天内发生的变化,可能比过去1000年发生的还要多。所以我觉得这是目前人类最大的问题。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问题,但是对我而言,这个问题最为可悲。

三联生活周刊:面对如此剧烈变化的世界,你个人的态度是什么?

锡兰:我试图挑战并且不跟随变化。我追随我的灵魂,我的灵魂不会像外部世界那樣迅速改变。

三联生活周刊:在当下,娱乐和利润是世界电影工业的主流,而你依然在坚持制作艺术电影。你会考虑利润的问题吗?

锡兰:今天的有些艺术家或许能赚钱,但是我觉得不是所有艺术家都能以某种方式盈利,只是某一些。而且我认为艺术家完全可以掌控“利润”的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电影可以帮助人们对世界的态度更积极吗?

锡兰:是的,为什么不呢?但我想这依然取决于是哪部电影。一些电影能够“唤醒”你,另外一些电影会让你睡觉。

上、下图:电影《野梨树》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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