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键
“贝加尔号”远洋运输舰,是第一艘从海上闯入黑龙江口的俄军舰只,就此揭开沙俄侵华的序幕。它的名字,自然是来自美丽的贝加尔湖——汉苏武曾经啮雪牧羊的北海,俄人好像很喜欢以之命名舰船,30多年后契诃夫经过黑龙江时乘坐的客轮,也叫“贝加尔号”。
指挥“贝加尔号”运输舰的是涅维尔斯科伊,一个满怀激情的海军军官,16岁考入中等海军武备学校,读书期间就对远方的黑龙江产生浓厚兴趣。在作了大量查阅研究后,他怀疑该江不可供大型船舶通航之说,认为:“像阿穆尔这样的大河不可能无影无踪地消失在沙漠里,不管沙漠有多大,阿穆尔河应该有可通吃水量大的船只的出海口。”毕业后登舰服役,涅氏先后到过波罗的海、地中海、北海和白海,航海业务日益精熟,而勘察黑龙江口之梦一直存于心底。
1846年6月,涅维尔斯科伊晋升为海军大尉,获派指挥“贝加尔号”向勘察加军港运送物资。机会来了!他立刻向海军大臣缅希科夫公爵提出请求,希望能借机考察黑龙江口。缅希科夫欣赏这位年轻军官的怀疑精神,却告诉他根本没有可能:一则沙皇已决定不再争夺黑龙江,擅自去测绘中国河流易引发争端;二则“贝加尔号”尚在建造过程中,按合同到9月底才能竣工,运输物资的时间和经费均有严格控制,没留下再往黑龙江口的余地。涅氏前往赫尔辛基造船厂,千方百计说服厂方赶工期,结果提前了一个半月下水。对所运物资,他一一严格检查和改进包装方式,力求减少体积与重量,以杜绝途中的麻烦。驶出圣彼得堡军港之前,他再次向缅希科夫提出考察申请,后者批准测绘鄂霍次克海西南沿岸,但不包括黑龙江口,同时提出警告:若擅自行动或船只遇险,将予以惩处。严令之下,涅氏不免忐忑,写信向远在伊尔库茨克的穆拉维约夫求援,寄去自己的计划,希望他能代为向沙皇呈请。至此,沙俄侵吞黑龙江下江地区至为关键的两个人——海军大尉涅维尔斯科伊和东西伯利亚总督穆拉维约夫,已经联袂登场。
在我国的一些史著中,涅维尔斯科伊“是一个狂热的扩张主义分子,是19世纪中叶沙俄侵略中国黑龙江流域的急先锋”,说得没错。而对于俄国而言,便成了远征异域、开疆拓土的大功臣。在极为困难的情况下,涅氏带队查清黑龙江出海口与鞑靼海峡航道,并迅速向内地渗透,建立一系列军事营地和居民点。海参崴一个对着海湾的地方有他的雕像,诗人沃尔科夫写下《纪念海军上将涅维尔斯科伊》的诗篇,最后是这样几句:“发现河口湾,结果很圆满。升起俄国旗,领土归俄管。”写得像顺口溜一般,却是对涅氏两次报功信函的着意抄引,那份亢奋、激切、强横霸蛮,仿佛仍未消散。
为什么要说“发现河口湾”?皆因西方关于库页岛是个半岛的缪说,直到涅维爾斯科伊才被廓清。1848年8月21日,“贝加尔号”从喀琅施塔得启航,11月15日抵达里约热内卢,次年1月2日经过火地岛的合恩角,5月12日开进堪察加的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军港,提前了差不多三个月。涅氏本希望能在勘察加接到沙皇御批,可只是见到穆拉维约夫的信,以及一份送交圣彼得堡的报告抄件。穆氏对他的献身精神和积极措施表示感谢,告知正为获得尼古拉一世的恩准尽力,并说当年夏天将访问勘察加,希望7月底能与他在黑龙江的河口湾会面。此信带给涅氏很大鼓舞,可毕竟没有接到正式训令,贸然行动的后果很严重。他将几位下属召集一起,讲述了测量黑龙江口的计划,表示自己将会承担一切风险,得到了大家的支持。
5月30日,事先从阿留申群岛为测绘浅滩定制的兽皮船运到,涅氏与部下立即出发。6月12日,“贝加尔号”抵达库页岛东岸,经过15天的贴岸航测,终于在27日驶入河口湾。由于随时会“碰到不正常的急流、错综复杂的浅滩、水下沙滩和正在干涸的低湿草地,以及不断吹来的强劲逆风”,涅氏将“贝加尔号”停泊在安全地带,命属下分乘舢板和快艇出发,但还是遇上大麻烦:
转瞬间狂风大作,大划船被抛到低湿草地上,而快速艇则被抛到塔姆列沃村(是个大村落)对面的萨哈林岸的浅滩上。快速艇上的人好不容易才逃生上岸,他们点火烤衣服,而一群吉里亚克人则乘我们的人入睡之际,将衣服拿走……(《俄国海军军官在俄国远东的功勋》第111页)
对他们来说,极大的幸运是船只没有损坏,随即推进水中继续探查。就在江口左岸岬角处,一个中尉爬上山顶瞭望,看到“河口湾是一个满布被河汊切成小块的低湿草地和大湖纵横的巨大蓄水池”。7月10日,涅氏亲自带领部下分乘舢板和快艇,携带14天干粮,沿着已发现的深水线搜索前行,不断投放测深锤,终于找到水流汹涌的黑龙江口。接下来先是溯江而上,再转回向南,航测鞑靼海峡,从而得到确证:黑龙江口可供大型舰船通航,库页岛与大陆最窄处为7.5公里,可以由鞑靼海峡直航日本。
穆拉维约夫一直牵挂着“贝加尔号”的进展,两次派出人员到附近海域寻找,视察勘察加返回后停泊在阿扬港,等待“贝加尔号”的消息。正当遍寻不见,以为该船遇险沉没时,忽报已接近港口。穆氏大喜过望,亲登快艇出迎,还未来得及靠拢就大声问:你们从哪里来?涅维尔斯科伊满怀喜悦地报告:“萨哈林是一个岛屿,海船从南北两面都能进入阿穆尔河口湾和阿穆尔河……”他在回忆录中记下许多话,但有这一句就足够了。
沙俄“贝加尔号”军船,图片来自黑龙江省黑河市瑷珲历史陈列馆
这一“大发现”很快被报送圣彼得堡,对觊觎黑龙江近200年的沙俄君臣,不啻一个天大喜讯。但是且慢!此说否定了前辈的权威结论,不免受到普遍怀疑;涅氏未接到沙皇训令即擅自行动,也被论为违反军纪。当时的俄廷与清廷颇有共同之处,权力中枢都呈现着复杂状态,不乏嫉贤妒能的庸人。本来涅维尔斯科伊要被严厉处分,由于缅希科夫和内务大臣的庇护,使之仍按惯例擢升中校,只是剥夺其应得十字奖章和奖金。
时在道光二十九年(1849),清廷先经鸦片战争之惨败,复被英人开进广州的要求弄得手忙脚乱,哪里想得到俄人已潜入东北边土与海疆?而当地官员疏于防范,边境卡伦内缩甚远、形同虚设,边区部族离心离德,都使“贝加尔号”的潜入畅行无阻。俄外交大臣所担心的纷争没有出现,涅维尔斯科伊也受命重回河口湾,黑龙江下游和乌苏里江以东地域包括库页岛的历史,也因此人彻底改写。(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