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千
东野圭吾在日本推理小说界的形象和地位大约与中文武侠世界中的古龙有些相似之处。两人的作品数量繁多,题材各有不同,水平也颇为参差,因此获得读者的评价也在两极之间摇摆——喜爱者称之为大师,至于读过之后感到失望的读者可就什么都说得出了。
无论读者的总体反应如何,东野圭吾凭借自己的几部经典之作,多年来收获了一批“铁粉”。这些读者可以只选择性地阅读东野圭吾名气最大、风格最独特也最吸引人的几部名作,例如号称其作品中无冕之王的《白夜行》、曾多次被改编为影视作品而最为大众所熟悉的《嫌疑犯x的献身》,以及写作手法有颇多创新的《恶意》。可以说单凭这几部作品,东野圭吾就无愧于日本推理小说界的大师级人物。
即使是在东野圭吾的这几部佳作之中,《恶意》也显得卓尔不群,最能体现作者的奇思妙想和他在本格派推理小说创作中的不拘一格。
《恶意》故事中的人物极少,除去死者日高邦彦之外,真正的主角只有凶手野野口修和刑警加贺恭一郎两人演对手戏。在故事才刚刚进行到三分之一处,加贺恭一郎就抓住了真凶的破绽,指出正是他杀害了作家日高邦彦。真凶随即认罪,此后并无反转,也没有新的人物出现。这种情节设置,在本格派推理小说中极为少见,东野圭吾硬是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凭着高超的手法和丰富的想象力,完成了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
要显露出什么程度的真实,全在凶手的掌握之中,看似不说话,却总是能在微妙处为警察透露一些线索,让自己的计划得以顺利进行。只有读到此处,读者才能真正体会到小说题目的含义——只有完完全全的恶意,才能使一个人在自己生命的尽头,用尽自己的才智来策划一次凶杀。他要杀掉的不仅是一个人的生命,还包括一个人毕生的成就和名誉,乃至爱情。只有恶意不需要来由,一种纯粹的恶意只产生自人性的本源之中。
所谓“本格派”,是推理小说的传统项目,以逻辑推理为行文的主线和推动情节发展的主要动力。一个案件是本格派推理小说作家所设置的前提和背景,作者创作的目的是通过有限的前提条件和逻辑推理,使设置的谜题一步步揭开,让读者获得一种智力上的愉悦。
在推理小说的结尾,随着整个故事原原本本展现出来的,还有作者谋篇布局的心机,对于故事每一个细节的布置和情节推进合理性的考量。一个成功的魔术师不需要在表演的结尾向观众展示自己的手法,但一个推理小说作家却不得不在每一篇作品中都展示出自己精心设计的蓝图。一个故事能否自圆其说,是否值得一读再读,甚至是否“自成高格”,往往决定于推理小说高潮之后的结尾之中。
与欧美的侦探推理小说稍有不同的是,日本推理小说家更倾向于在案件的结尾处,把一件凶案与某种社会现实关联起来进行批判或反思,或是展现出人性中的某些极端之处。
人性的扭曲和社会的积弊同时暴露在推理小说的结尾,这不是东野圭吾一人的手段。例如被誉为“平成国民作家”的宫部美雪的代表作《火车》,描写了一个靠偷窃他人身份生活的女子,实际上整个故事是反映了日本社会在经济高速发展过程中滥发信用卡,让很多人陷入天价债务,随之被社会抛弃,其所有家庭成员的生活都陷入悲惨境地的社会问题。
凶案固然能够反映出一些社会积弊,但是注重离奇情节和逻辑分析的推理小说,能够在何种程度上反映和揭示人性,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以一个或是一連串的凶案作为开端,通过有限的线索和启示,挖掘出一层层的真实,乃是推理小说的本分。然而究竟什么是真实?推理小说中的“真实”与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有何区别?人又能够在何种程度上挖掘重现真实?在推理小说中,真实无非是作者谋篇布局的一部分而已,与其布置的种种欺骗和假象并无本质区别,若要以推理小说中的“真实”为工具,进一步挖掘更为深刻的人性,这恐怕就超出了这类作品的境界。
有所追求的推理小说作家如东野圭吾,希望当一个故事结束,真相被完全揭露之后,能够显现出真正的人性——或炽烈,或扭曲,或高贵,或恶毒——问题在于,认真的读者可能会略有失望,在推理小说中所展示的真实与人性都过于刻意和僵硬。以此眼光来看《恶意》,在作者妙到毫巅的设置布局和富有创造力的情节设置之外,读者同时也能感受到受制于推理小说本身体裁的限制。
《恶意》中的人物不多,在我看来,若论在整个故事中起到了贯穿和引导的作用,堪称真正主角的形象并非刑警或是凶犯,而是那个被一次次搜查过的凶手野野口修的住处。凶手花费数年时间精心布置,它是居所,也是凶手所倚仗的堡垒,更是凶手心中恶意的直接体现。这样的意象在日本文化中并不算少见,例如哆啦A梦应有尽有的神奇口袋,又如在村上春树作品中频繁出现的“洞穴”,这似乎能够反映出一个人内心中真正的欲望所在。在日本这样倾向于消灭个性、倡导整体化和无条件服从的社会中,这种文学意象的频繁出现倒也不难理解。
或者也可以说,《恶意》中凶手的住处,不仅展示出他的欲望和本性,也构成了对于推理小说自身的一个巨大的反讽,因为在其中包含了永远难以分辨的真实和永远都难以到达的人性。认真的读者就如同故事中那个始终不肯结案、一次次进行搜查的刑警加贺恭一郎,而小说本身就像是被一次次搜查过的凶手住处——每一次重读似乎都能有新的发现,但无论读过多少次,又都无法抵达真正的真实与人性。
“真相永远只有一个!”这句家喻户晓的台词来自日本的另外一个侦探形象——柯南。侦探的工作就是还原真相和揭发真凶,无论情节如何变换,手法多么精微,这始终是推理小说无法跨越的藩篱和不能违背的金科玉律。可惜的是,也正是这道藩篱,把推理小说与真实的人生,还有真正的文学,都隔绝开来。
人们应该怎么样去探究真实,真实是否是确定且唯一的?在《恶意》中,作者对于这个问题给出的答案非常清晰。凶手的住处如同一个时光机器,在其中蕴含着所有的欺骗和矛盾,也蕴含着所有的真实。想要去探究真实的人,只需进入这个时间机器,留意种种矛盾和线索,利用逻辑推理,就能够还原出唯一的、不可更改的真实。
有生活经验的读者却不会满足于推理小说作者对于真实这样的呈现。实际上,生活中真正的真实无法被记录,在某种程度上也无法被还原,它取决于人们观察真实的视角和心态,取决于地理和时代,取决于不同人物的眼光和理解。真实是一个动态的概念。即使所谓唯一的“真实”确实曾存在过,也早已被时间之箭模糊和扭曲了——这正是推理小说自身无法克服的矛盾。证据可能会消失,记忆可能被篡改,现实中的人们都小心翼翼地生活在自己所营造的“真实”之中,把每一个人的“真实”都结合起来,所呈现出来的,反而可能是一个巨大的欺骗——这恰恰是现实生活最大的真相所在。
作为推理小说作家的东野圭吾大概也明白这其间的关系,但是受制于推理小说的限制,也只能把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做简单处理。无论多么精心与布局,只要陷入到推理小说的模式之中,作者就必须把外界的“真实”和内在的“人性”进行固化,然后再试图在两者之间构建出一个尽量合理的冲突。
这样的简化不单是推理小说的困境,也是几乎所有通俗文学的困境。所谓为了武侠而武侠,为了科幻而科幻,为了推理而推理,丰富善变的人性只能扁平化处理,单纯为情节发展所服务——在通俗作品中人性的首要特征便是静态化,人没有改变,没有成长。正如野野口修杀人的最初动机,来源于中学时同学间的霸凌,“就是看他不顺眼”,而即使是人到中年,每个人物的性格与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依然没有变化。人性的复杂本来有如一只捉摸不定、飞来飞去的蚊子,而在大多数推理小说中所展示出来的,只能算是一只被拍扁、定格在一张白纸上的死蚊子而已了。
有所追求的推理小说作家如东野圭吾,希望当一个故事结束,真相被完全揭露之后,能够显现出真正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