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尤金·奥尼尔是美国戏剧史上的拓荒者,关于其早期代表作品《毛猿》的评论有不少,但这些评论却忽略了作者是爱尔兰后裔这一最具影响的事实。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 笔者认为,《毛猿》描绘了爱尔兰移民的漂泊与反抗、不满与抗争,具有丰富的爱尔兰元素。
【关 键 词】尤金·奥尼尔;《毛猿》;迁徙
【作者单位】那艳武,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财经大学珠江学院。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重点项目“卡夫卡与中国文学、文化之关系研究”(项目编号17AWW002)的阶段成果。
【中图分类号】G236 【文献标识码】A
尤金·奥尼尔(1888—1953)是1936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他四次获得普利策奖,被称为“美国的莎士比亚”和“美国现代戏剧之父”。在尤金·奥尼尔的荣誉、称号前面,几乎都加上了“美国的”这一限定词。美国学者弗吉尼亚·弗洛伊德指出:“不应把尤金·奥尼尔仅仅归为美国人。他不断强调自己的身份是个爱尔兰裔美国人。他继承的爱尔兰传统在他做人和当剧作家方面起到最有力的影响。”[1]“尤金·奥尼尔和约翰·肯尼迪总统一样,是一个具有清教徒精神和遗风的第三代爱尔兰裔美国人。”[1]不少学者对其代表作《毛猿》进行解读,有学者认为,《毛猿》表现了尤金·奥尼尔对美国政府的否定态度,剧中揭露了美国政府的罪行[2];还有学者从生态主义的现代启示角度出发,认为《毛猿》表现了人与自然的冲突,反映西方人的异化问题[3];而更多学者认为,《毛猿》揭示的是人类在由工业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时期的自我归属问题[4]。以上的解读都有其道理,但却忽略了尤金·奥尼尔是爱尔兰后裔这一最具影响的事实。尤金·奥尼尔的妻子曾告诫克罗斯韦尔·鲍恩,不要用政治术语来解释她丈夫所说的任何话或阐述他的任何作品[5]。尤金·奥尼尔曾说,每一个人对他在《毛猿》中所要表达的意思都产生了误解[5]。基于作者的血统、经历及其戏剧必须植根于生活的创作理念,笔者认为,从移民的角度阐释《毛猿》可能会更接近作者的初衷。
一、《毛猿》的创作背景
尤金·奥尼尔有着纯正的爱尔兰血统,在美国推行开放式移民政策时期,其父亲詹姆斯·奥尼尔迫于生存压力,从爱尔兰迁徙到美国。托马斯·福琼·多尔西如此评价尤金·奥尼尔:“年轻的尤金是个忧郁型的爱尔兰小伙子,他爱沉思,总是埋头于书本,是一个阴郁的爱尔兰人。”[5]父亲詹姆斯·奥尼尔也经常回忆说:“我那可怜的妈妈白天为美国佬洗衣服,擦地板。”[6]他常常因为自己的乡下人举止与爱尔兰口音受人耻笑,所以,他努力改造自己,争取把自己变成一个绅士。迁徙给这一家人造成社会地位极其低下感和文化疏离感,他们每天感受着强烈的孤独。父亲詹姆斯·奥尼尔为了得到美国社会的认同,一直在努力从事自己的演员职业,同时也因为美国社会认同了他的演员身份,最终失去了自我。“当初的爱尔兰移民曾因他们的异质文化而不能见容于本土美国人。”[7]“爱尔兰美国人的怀乡、疏离和民族主义主要是因为他们是为外力所驱的被迫流亡者。”[8]这种孤独感、疏离与漂泊,在尤金·奥尼尔青壮年时期, 即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社会十分典型。尤金·奥尼尔感受到了因迁徙带来的漂泊与孤独,他有着深深的爱尔兰情结。“关于我和我的工作,评论家们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即我是爱尔兰人这一事实。”[5]尤金·奥尼尔及以他为代表的爱尔兰移民不被美国社会所认同,同时他们也不认同美国社会。他在1921年创作《毛猿》的时候曾对记者说过:“我只是把对生活的感受写下来,让事实跟我的观众讲话。”[9]作为悲剧之父,尤金·奥尼尔在《毛猿》中描绘了这种因迁徙而产生的漂泊与孤独,不满与抗争……
二、《毛猿》概述
尤金·奥尼尔在谈及《毛猿》的创作意图时说道:“这是古老的题材,而且永远是戏剧唯一的题材——同自己的命运作斗争。从前是和神斗,现在是人们和自己斗,在决定自己位置的追求中和自己的过去斗。”在《毛猿》的第一场戏中,作者这样描述船上烧火工人的前舱,“一排排窄窄的铁架子床,上下三层,四面都有。入口在后面,铁床前面的地板上有一些长凳子。屋里挤满了人,他们喊呀,骂呀,笑呀,唱呀,一种混乱的、刚开始的吵闹逐渐高涨为一种统一体、一种意义——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的疯狂愤怒的挣扎与反抗”[10]。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作者笔下的这种反抗就是移民性遭遇本土性时表现出来的执拗的抗争。
1.主人公群体是爱尔兰人
有些学者认为《毛猿》是揚克一个人的故事。“所有人的胸脯都是毛茸茸的,长臂,力大无穷,凶恶、愤恨的小眼睛上面,额头低低地向后削去。”[10]除了扬克,还应注意他周围的人及其生活的整个群体,挣扎和反抗是这个群体的统一意义。扬克这个人物是以尤金·奥尼尔的好朋友德里斯科尔为原型。“那是一个从利物浦来的爱尔兰人,一个长住在吉米神父酒店里,我们锅炉间一伙中的一个哥们儿。”[1]“德里斯科尔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他的自杀诱发了作者创作扬克这一角色的想法。”[5]在《毛猿》中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人物——派迪,“在英语中,派迪(paddy)既表示含有贬义的天主教教义,也表示肮脏、贫困、反复无常、桀骜不驯和不顾将来”[11],“‘派迪一词在戴尔·诺贝尔的《派迪与共和》一书中,是爱尔兰人的代名词,包括儿童、女人和男人”。作者以“派迪”来命名剧中的人物自有其深意。第一次出场时,旁白作了如下描述,“他们全都转身望着一个干瘪的老爱尔兰人,他喝得太醉了,正坐在前面的长凳上打盹哩。他的面孔极像猴子,一双小眼睛里饱含着动物那种悲哀的、忍受痛苦的神情”[10],表达了作者对爱尔兰人非人生活的同情。由于爱尔兰人找到的都是吃力、卑微、肮脏、危险的工作,所以他们的平均寿命较短。作者用“面孔极像猴子”来形容派迪,在他眼里,爱尔兰人就是“毛猿”。在该戏剧中,派迪是第一个被形容成猴子的人,而且第一次出现“人猿”一词也是从派迪口中说出。“在这个地狱一般的炉膛口里,我们的脊梁断了,我们的心碎了——喂这个该死的炉子,随着煤一起把我们的性命也喂进去了,我是在想,就像被关在动物园的铁笼子里,那些不见天日的该死的人猿。”[10]此时的派迪在思考,在他看来,他本人及眼前的这些人都是人猿。派迪、扬克及所有生存在社会底层的司炉工人是一个群体,一个以爱尔兰人为代表的生活在美国社会底层的群体。正如作者所言:“扬克实际上就是你自己、我自己。”[5]
2.展现贫穷、酗酒、暴力等社会问题
多数爱尔兰人移居美国时,都是从城市行业的最底层做起。他们挤在环境条件最差的住房里,比今天贫民窟的住房要糟糕得多,在那种生活条件下,容易感染疾病和发生火灾,并滋生诸如暴力、酗酒和犯罪等社会问题。贫困状况曾一度使尤金·奥尼尔濒临堕落犯罪的边缘,并且他与父亲都存在酗酒问题。在《毛辕》第一场启幕前,作者如此描述:“几乎所有的人都喝醉了。许多个酒瓶手手相傳。所有的人都穿着斜纹布裤子、笨重难看的鞋子。有几个人穿着背心,但绝大多数人光着上身。” [10]几行文字已经描绘出司炉工人恶劣的生存条件及他们对酒精的热衷。
《毛猿》第一场启幕:“喂!给我喝一口!
来一口威士忌!
敬礼!
Gesundheit!
干杯!
醉得像个老爷,上帝叫你挺尸去!
……
把那瓶酒传过来,一口一口灌他。”[10]
作者开篇就给读者呈现司炉工人酗酒的场面,后面还有“你的瓶里是什么?杜松子酒。那是黑鬼喝的。……他醉得太厉害啦”,等等,司炉工人靠酗酒来麻醉自己,逃避生存的压力。此外,剧中扬克的语言充满了暴力,“要不我就把你打趴下”,“我要打碎他的下巴”,“我要把你的牙齿打到你的喉咙里去!我要把你的鼻子捣到你的后脑勺上去!有人出五分钱,我就把你的肠子剜出来……”[10],等等。美国产业工会联合会把扬克当作密探,粗暴地将其扔到大街上,以及扬克被黑猩猩掐断脖子流血身亡等,都涉及暴力描写。
同时,“以前的移民和本土人认为,新移民的到来是一种动荡、骚乱”[12] ,爱尔兰移民遭到极大的排斥和歧视,这亦是本剧中主人公群体的遭遇。首先,热情洋溢、努力工作甚至有点骄傲的扬克,在米尔德里德眼中完全不是力量的象征。米尔德里德的爷爷是拣炼工人起家,虽然她是带有几份诚意地想了解这些工人的生活,但她见到扬克时,还是发出了“给我走开!噢,这肮脏的畜生”[10]的叫喊,并被吓晕过去。在米尔德里德出现之前,扬克是自信的,甚至有些狂妄,说话总带着傲慢的权威[10]。当他要喝酒时,许多工人都急急忙忙地将酒瓶递到他跟前;当他抓住酒瓶不放时,酒瓶的主人就会默默接受这样的“掠夺”。他还骄傲地认为,他是这个世界的原动力,他推动了这个世界的发展。扬克鄙视坐在头等舱里的那些笨蛋们,他觉得无论是哪个工人都能把那些笨蛋收拾干净,他们比笨蛋们更像人样。然而,赤裸身体、努力工作的扬克在米尔德里德眼里只不过是只畜生,米尔德里德高傲的神态彻底粉碎了扬克“世界主人”的自我认知。“天花板压在人们的头上,他们不能站直身。这就加重了由铲煤引起的背部和肩部肌肉过分发达所赋予他们的那种天然佝偻的姿态。”[10]也许遭受奴役和歧视是这个底层群体的统一命运,那么,这一群体要统一发出的声音又是什么呢?
3.表现抗争、认同与回归的主题
法国心理学家拉康·雅克曾指出,自我的建构既离不开自身,也离不开自我的对应物——他者,他者的眼光是建立完整自我的必要条件。然而,多数爱尔兰移民无法得到美国主流社会的认同。剧中,扬克的自尊心受到米尔德里德的伤害后,他异常愤怒。“她是干什么的?她从哪儿来的?谁把她造出来的?谁给她的胆量,她竟敢那么看我?”[10]决心抗争到底的他离开阴暗的轮船底仓,与同伴勒昂去熟悉米尔德里德等人生活的环境。这是扬克为抗争做出的努力。在纽约的富人居住区,扬克有意向绅士、太太们挑衅,从而寻求对自我力量的认同,但他得到的却只有冷漠和回避,使他的抗争没有结果。后来听了监狱囚犯的建议,他又勇敢地去投奔世界产业工人联合会,这是他的又一次抗争,他将世界产业工人联合会看作是自我的同盟和归属,渴望以暴力反抗的方式来体现他的价值并找回尊严。最后,扬克到了动物园,企图得到大猩猩的认同与接纳,最终被大猩猩推入笼中掐断脖子,这是他为找寻和回归自己所属的群体所做出的近乎绝望的努力。
同时,当派迪唱到“谁我都不管,咳,我管不着,谁也不管我”时,扬克接着唱“谁都不管,就是那句话!让他们全都见鬼去吧!不要什么人管我,我能管我自己,懂我的意思吧”[10]。以上对白表达了爱尔兰移民想做自己的主人,摆脱奴役地位的心声。派迪表达了想回到过去的愿望。“真想回到我青年时代的那些美妙的日子里去啊!”“真想又一次向南飞奔,顺着贸易风,连天带夜,继续南进!”“当我梦想着那过去的日子的时候,一股饱含阳光的巨浪会把我从船边冲下海去。”“我可不是你们这一号的奴隶。我要从从容容地坐在这儿,喝酒,想心事和做梦。”[10]作为老爱尔兰人,他对过往的思念自然包含着回归故土的渴望。剧中,派迪就像一个智者,以旁观者的视角观看米尔德里德和扬克等司炉工人,相对于扬克,他对他们这群司炉工人有着更为清醒的认识。“她那白脸上一副可怜的样儿!真的,就好像她看见了一只毛猿逃出了动物园一样!”[10]然而,认识越清晰,回归的渴望就越强烈。
三、结语
无论是中国古代的“诗缘情”,还是古希腊柏拉图的“灵感说”,作者永远是与作品关系最为密切的一个元素。尤金·奥尼尔以“传记作家”闻名,“晚期剧作《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被认为是自传性质的纪实作品”[1],“没有任何人像尤金·奥尼尔那样,其生活、个性和写作如此完完全全地融为一体”[5]。基于尤金·奥尼尔是一个阴郁的爱尔兰人的事实,从迁徙的角度来解读《毛猿》是有一定道理的。作品表现了贫穷、酗酒和暴力等社会问题。老爱尔兰人派迪和以爱尔兰人为原型的扬克,他们对于现实的不满,对于认同和回归的渴求,一切皆由迁徙而起,因为迁徙所以漂泊,又因为漂泊所以渴望归属。“《毛猿》绝不属于美国社会,它反映了外来者的心理。”[6]该作品超越了爱尔兰移民的局限,被赋予了表现全人类生存境遇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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