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京烛
你不是上天送给我的小仙童,你是黄鹤。昔人已乘黄鹤去,你是要离开的。
作者有话说:
那些在生命中发光的人和事,当我们每一次想起时都会在我们的心里打上一个结。曾经沧海难为水,那些年的每一分、每一秒,却再也换不来那一句“似曾相识燕归来”。虽然没有遗憾,但是,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们会安静地寒暄一会儿,再把彼此看得绯红了脸。岁月蒙尘,往前走,是步步悬崖,回头看,已无历历万乡。
阿渔没有家。
从记事起,她就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一路山南水北,总有沿途的陌生人,摸摸阿渔缩在大卡车后的小脑袋,问:“小姑娘从哪里来的呀?”
“阿渔从月亮上来的!”
小丫头的声音清脆如雀鸟,人们都笑得乐不可支,但阿渔没有说谎。父亲告诉她,是母亲将她带到这个世界来的,可她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父亲说,母亲住在遥远的月亮上,不管大卡车开多远,她在夜晚一抬头,总能看到那一弯明月相随。
四岁的阿渔,跟着身为养蜂人的父亲,管天上的月亮叫妈妈。
养蜂人一生清苦,阿渔和父亲一年里有三百天都在过着追逐花期的游牧式生活。从西藏高原到东海之滨,从茫茫戈壁到三江平原,一辆车、数百只蜂箱、上万里路,就是阿渔的整个童年。
阿渔七岁那年的三月,田野里落过雨。父亲在一旁忙着放蜜蜂,小小的阿渔躺在含苞待放的花海中间,哼哼唧唧地唱着童谣。
宋鹤辞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起先田野处只传来一阵莫名的声响,正唱着歌的阿渔戛然停住。她支起耳朵听了一阵,大着胆子走近,赫然就看见一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孩童正蜷缩在地。
小男孩像瓷娃娃,长长的睫毛低垂,眼眸紧闭。阿渔一向爱听父亲讲神灵故事,她愣愣地立在原地,觉得这个男孩清朗得就像以前父亲所讲故事里的小仙童。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伸出胖胖的小手欲触摸“小仙童”的脸。
一双手突然伸出握住了她的小手。九岁的宋鹤辞,眼眸睁开后透着几分沉稳,他忍着强烈的眩晕,看了看面前的她,单薄的唇竭力地张开挤出几个字:“帮帮我。”
然后,宋鹤辞径直地在阿渔的面前晕了过去。
原来,那些神乎其神的故事不是天马行空。阿渔拼命地揉了揉眼睛,又拍了拍自己的脸。
好疼,真的不是在做梦!七岁的阿渔撒腿就往远处父亲的方向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喊:“阿爹,我瞧见天上来的仙童了!”
后来这幅画面,被阿渔的父亲茶余饭后打趣了好几年:“我家那傻女儿,第一次遇见鹤辞这小子时就跟疯了一样。”
阿渔盛了一碗鱼汤,递到宋鹤辞的面前,嘻嘻地笑:“如果我知道你当时病得差点要死掉,我还会再跑快一点。”
宋鹤辞那时得的是肺炎,在荒无人烟的野地里发高烧发了好几夜,最后才被阿渔发现。当时跟在阿渔身后跑来的父亲,一摸宋鹤辞的额头,二话不说就将他送到了医院。
后来整整在医院躺了一个礼拜,宋鹤辞才逐渐清醒过来。
同样是不算太大的孩童,他为什么一个人被孤零零地遗弃在野地里?宋鹤辞没说,父亲也没问。他告诉好奇的阿渔:“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是美好的,与其残忍地刨根问底,不如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因为父亲的心慈,阿渔多了一个家人。宋鹤辞刚病好,父亲就牵着他的手对阿渔说:“以后他就是你的鹤辞哥哥。”
阿渔从小孤单,有人陪伴别提有多高兴,但她不喜欢这个称呼,她总是一本正经地跟在他的后面喊:“小仙童,小仙童,你是上天派到我身边的小仙童。”
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小孩子的傻气。
宋鹤辞很少搭理她,确切地说,刚到她家的宋鹤辞沉默而孤僻。更多的时候,他都是盯着车窗外不断掠过的景色发呆。时间长了,父亲说:“鹤辞这孩子像个小大人,性子寡淡,不善言语。”
可阿渔还是喜欢凑到他的面前叽叽喳喳,她才不管那么多,就算他是木头,也是清冷的梨花木。
對养蜂人来说,每一年放蜂地点的天气都是未知的。他们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很短,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漂泊在外,风餐露宿。
六月的初夏,他们又赶往下一个花期。阿渔怕宋鹤辞不习惯,整日想着法子逗他开心。初夏温煦的阳光,影影绰绰地透过车窗映到阿渔的身上。阿渔拉过他的手,满脸神秘地紧攥着掌心里一个要送给他东西。
宋鹤辞疑惑地瞧着她,阿渔小心翼翼地打开掌心,有阳光落在她的掌心。
阿渔煞有其事地将那缕阳光塞进他的手中。
“有阳光的温暖,鹤辞就会多笑一笑。你笑了,阿渔也会开心的。”
宋鹤辞到底还是不习惯这样的奔波。
为了采取最好的槐花蜜,他们开了大半个月的卡车一路颠簸着来到了云南。这里的槐花每年的花期不一样,今年他们恰巧赶上最好的时候。阿渔的父亲很高兴,喝了几瓶酒,拿出帐篷,搭好,决定在这里过夜。
不料,当天夜里,宋鹤辞就出了事。初夏的云南蚊虫猖獗。他受不了恶劣的环境,被毒虫咬伤,夜晚瘙痒难耐,上吐下泻。阿渔急坏了,找来备用的药草,捣碎了敷在他被咬伤的腿上。
后来,阿渔被父亲赶去睡觉,可她不放心,半夜又偷偷爬起,趴到宋鹤辞的床边。
伤口瘙痒,宋鹤辞睡得并不安稳,清朗的脸苍白着,口中呓语不断。阿渔用扇子轻轻地在伤口边为他扇风。屏住呼吸,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她凑近了脸,却被宋鹤辞突然睁开的眼睛吓了一跳。
“你在干什么?”
阿渔慌张地抬头,却撞到了他的下巴。黑暗中,阿渔涨红了脸,还好他没再说话。她赶忙跑回自己的床上,急冲冲地用被子盖住脸,过了许久,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隔着被子闷声闷气地说:“鹤辞,不用怕,明天你就能好,到时候我带你去看云南最好的槐花。”
第二天,宋鹤辞原本肿得很高的伤口果然渐渐消去。阿渔带着他和父亲去放蜜蜂,此时正是一年中的好时节,阿渔在蜂巢中掰出大块蜂蜜。阳光下,金黄色的蜂蜜块像黄金般发亮,浓稠的蜜汁让人垂涎欲滴,阿渔用手指蘸着尝了一口,顿时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宋鹤辞瞧她的表情,也忍不住学着她的样子尝了一口。
甜,满口醇香的甜。
最好的槐花才能产生的槐花蜜,这是对养蜂人最好的恩赐。
晚上,父亲又采了一篓子槐花做粥。阿渔使劲踮着脚尖,在石板搭的灶台边颤颤巍巍地端出一碗,第一时间就递到了宋鹤辞的跟前。
宋鹤辞在扑鼻的槐花香气中抬起头来,就看见阿渔咬着指头朝着他傻笑的模样。
到底还是孩子,他喝下去一口,眼眶不觉一红。在默不作声喝下整整一碗槐花粥后,宋鹤辞终于说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句话:“我母亲去世的的前一天,也是做了一碗槐花粥,她说,她撑不下去了。第二天,我就在河边发现了她的尸体。”
阿渔被他的话吓傻了,下意识地朝父亲看去,只见这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擦擦手中的油和灰,蹲下身,却骤然笑了。
他拍拍自己女儿的头,欣慰地舒展了眉目:“能够这样对我们说出自己的身世,这孩子,怕是好了吧?”
岁月悄声而过。每一年的云南,每一年的槐花粥,如此春夏秋冬四季更迭。阿渔十五岁,宋鹤辞十七岁了。
镜子前的阿渔高了、瘦了,一头漆黑的发用一根红绳绑着,走起路来已初见少女的曼妙之姿。沿途的人们不再拍着她的小脑袋问她打哪儿来,而是笑意盈盈地打趣问:“你家的鹤辞哥哥呢?他一露面,要买你父亲的蜂蜜的小姑娘可排起了长队。”
每当听到这种话,阿渔总忍不住偷偷瞥一眼远处的宋鹤辞。
宋鹤辞比她长得还要快,十七岁的年纪,穿着竹叶青的长衫,正低头画着一幅画,宛如戏文里的清风明月的书生。
宋鹤辞从十二岁开始画画,本来他只是把它当成消遣,他却仿佛有与生俱来的天赋,不论花鸟山水、飞禽走兽,只要出自他之手,无一不活灵活现。
蜜蜂会蜇人,采蜜很辛苦,阿渔的父亲怕耽误他,从不让他插手养蜂的事,只想着送他去念书。可宋鹤辞总是推托,说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父亲没法子,阿渔却一点都不担忧,除了画,她还看过宋鹤辞写的字,比那些老师写得还要好。
阿渔本对念书没兴趣,她性子野,从小就跟蜜蜂打交道。可瞧着他认真的模样,她也来了兴致,她不喜欢画画,就缠着他教自己写字。
宋鹤辞在外人面前依旧沉默寡言,但在阿渔面前已经不再那么沉默。他被阿渔一口一个“鹤辞”逗笑了,临摹了字帖,教阿渔念上面的字。
阿渔没有他心细,只想着“鹤辞”两个字怎么写。她没有读过书,却觉得他的名字好听,他便一个字一个字地替她解释。
“昔人已乘黄鹤去,这便是我名字的由来。”
那时的阿渔如果懂这句诗词的意思,便会明白这是离别之意。但她不懂,她煞有其事地摇头晃脑着念了几遍,鼓掌称好。直到那次父亲沿途经过昆明,昆明人杰地灵,有不少隐世的文人墨客,藏起身前名,偏安一隅。
阿渔跟着父亲在花丛里忙碌,宋鹤辞在树荫下画画。他画的是他们的背影,只是笔画抽象,用色乖张。
一个老人踱步上前,看了看宋鹤辞的画,含笑点头,又摇头。宋鹤辞没有在意,许久后转过头来,却发现他还停留在原地。宋鹤辞欲问何事,老人却径直上前,在他的画中加了寥寥几笔。
这几笔,换来了一张名片,还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名字——杜万声,六十年代著名的国画大师。早年一幅《仙鹤图》拍卖到几百万的高价,现在一尺润格,已经有价无市。
他的学生亲自找到宋鹤辞:“杜老爷子想收你为徒,他十年前本已经闭门谢客。现在为了你,他愿意破例。”
先出声的是阿渔,她腾地站起身,连推带拉地将来人赶出门外:“你是骗子吧?一来就要带人走?”
宋鹤辞没有动,反而是父亲拽住阿渔的手腕:“小孩子脾气,别闹。”
阿渔脸色通红,她咬着嘴唇,心乱如麻地盯著脚尖。她当然知道对方不是骗子,宋鹤辞能有出息,她比谁都要高兴。只是,她舍不得他走,他虽然不爱说话,可她还能缠着他,还能看到他在夜里画画时亮着的一盏灯,要是他走了,就什么也没了。
宋鹤辞神色淡然,走上前,从桌上端来一碗槐花粥:“再哭鼻子,粥就要冷了。”
阿渔不说话,宋鹤辞难得地笑了:“真是长不大的孩子,我说要走了吗?”
阿渔猛然抬头,又听见他慢慢地说道:“阿渔不愿哥哥走,别说是杜万声了,就算是杜亿声,我也不走。”
后来阿渔在十八岁的生日前,有一个问题在她心内百转千回:“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就代表喜欢?”
父亲这几年看透了她的心事,发觉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试探着问了几句。她结结巴巴,羞赧地低下了头。
是的,她喜欢宋鹤辞,从幼时莫名的依恋,到现在愈加清晰的喜欢,口里能藏得住,眼睛却会泄露。
父亲沉默地思索着,披着衣服在卡车外踱步良久,然后回来跟阿渔说:“你也长大了,把你交给鹤辞,我也放心。”
他转身看了看灯下的少年,又看了看自己的女儿,担忧地叹了一口气,心想,阿渔喜欢鹤辞,可鹤辞这孩子喜欢阿渔吗?
夜晚昏暗的灯光下,宋鹤辞正在画画,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以为是阿渔又来凑热闹。
他未转身,就已经笑出了声:“你这是又打算来偷师学艺了?”
没听到回答,他疑惑地回头,却见阿渔的父亲静静地伫立着。
过了一会儿,阿渔的父亲开了口:“鹤辞,我有些话想同你说说。”
阿渔不晓得父亲跟宋鹤辞说了些什么,只看见他们站在月光下谈了很久。树梢上满是早春的积雪,阿渔迷迷糊糊等得快睡着了,宋鹤辞才掀起帐篷走了进来。
他朝阿渔微笑:“伯父跟我说,明天是你的生日,咱们一起去放烟花。”
茫茫的山头,绚丽的烟火像黑夜中的晚霞。父亲故意找借口离去,阿渔觉得有些冷,宋鹤辞脱下外套披到她的身上,将最后的烟火点燃升腾到天空。
烟火绽放的光芒转瞬即逝,驚得漫天繁星都要坠落。阿渔不自觉地碰了碰他的手腕,悄然地揽了上去。
回去的路上,阿渔累得走不动,宋鹤辞背着她一步步走回家。她心里欢喜,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像个孩子一样一遍遍地念着他的名字。
“鹤辞,鹤辞。”
直到最后一句,她一下没注意,竟然差点顺势问出来:“鹤辞,你喜……”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阿渔慌了神,宋鹤辞却顿了顿,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阿渔,你喜欢烟花吗?”
烟花很美,世人都喜欢。对于宋鹤辞而言,阿渔就如同他生命中的烟花,照亮了他原本绝望孤独的人生。他喜欢阿渔,不愿让她哭,所以甘愿放弃师从名家的机会,选择留下,可他知道,这跟阿渔的父亲所说的喜欢,是两回事。
那夜月光下,阿渔的父亲听完宋鹤辞的独白,一言不发地抽了半包烟。不是不失望,但他终究只是拍了拍宋鹤辞的肩膀:“我知道你这孩子有很深的心事,你去跟阿渔说清楚,别让她太伤心。”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阿渔用力擦了一把脸,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那以后我改口叫你哥哥,那你就得照顾我这个妹妹一辈子。”
宋鹤辞的声音依旧温和而动听,他顿了顿,转过头来说:“好,照顾阿渔一辈子。”
可那时两人都未曾想到,这句犹如誓言的话,在往后不久的时间里,会因另外一个人的出现而改变。
如同阿渔七岁时,在田野里捡到了宋鹤辞。宋鹤辞在阿渔的父亲辗转赶往下一个花期之地时,遇到了沿路卖花乞讨的白甄。
白甄第一次出现时,是在他们沿途经过西藏的公路上。挎着竹花篮的少女,尖尖的下巴清冽而素净。被生活逼到绝境的人,无不佝偻着脊背、低眉顺眼,可白甄不一样,她把破旧的衣裳洗得干干净净,直视人的目光不卑不亢。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潋滟的眼睛,仔细一看却发现有一只被鬓角的发遮盖,隐隐可以看到它的瞳仁泛白,像一颗宝石被雾朦胧了光芒——她是个半盲人。
宋鹤辞买下了她手中的栀子花,连同,把她画进了自己的画中。从那以后,宋鹤辞笔下的人物就没变过,她笑着的样子,她垂眸的样子。
无言的默契中,白甄也跟了他们一路,宋鹤辞停在哪儿,她便跟到哪儿。
最后在一个大雨的夜晚,正吃着饭的宋鹤辞突然站起身,帐篷外的白甄孑然伫立,大雨淋透了她的黑发。
宋鹤辞跑到她的面前。眼神相对万丈光芒,他抬手擦掉她额头上的水珠。神情像猫一样的女孩,将巴掌大的脸仰得高高的,他扭过头,不动声色地弯了嘴角。
跟在他们身后的阿渔,还没来得及将手中的伞打开,霎时就顿住了脚步。
她顿了顿,转身回到帐篷里。从那一夜起,所有的大雨都纷纷下到了阿渔的心里。
白甄的出现,让宋鹤辞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牵着她的手请求阿渔的父亲让她留下,父亲皱着眉头没有说话,最后反而是阿渔笑起来:“那这样真好,我就有一个妹妹了。”
她蹦跶着拉着白甄转了好几圈:“你叫什么名字?你以后叫我阿渔就好了,你渴吗?我泡蜂蜜水给你喝,我们的蜂蜜可甜了。”
阿渔没心没肺,她觉得只要宋鹤辞高兴就够了。她对白甄好,可白甄从未理会过,一路流离,白甄只跟在宋鹤辞的身后,只有他在的时候,白甄才会说话,才会微笑。
她的眼睛看东西很不方便,有时候连吃饭都会不小心摔了筷子。宋鹤辞就单独替她盛好,瞧着她一点点地吃完。
此外,白甄对绘画也极具天赋。她起先只是看宋鹤辞为她作画,后来便自己动笔,她爱画海和远山,不像阿渔连字都不认识几个。
于是,在很长的时间里,阿渔都只能一个人远远地瞧着,宋鹤辞和白甄两个人相互谈笑的背影。阿渔从未见过宋鹤辞对人说过这么多话,连眼神里都染着光,仿若前世他们就是相识的故人。
有次阿渔又采到了上好的蜂蜜,急冲冲地想跑去给宋鹤辞尝。隔老远,她就看见他低头给白甄洗手的场景。
她的手被颜料染得五颜六色,洗手池边,宋鹤辞垂眸很认真地帮她一点点洗干净。他们不时低声说着什么话,白甄笑得开心,突然恶作剧地朝他泼了一把水。宋鹤辞愣了一下,马上也像个孩子般挑眉回敬。
像电影里最美好的场景,晚霞拖着长长的尾巴,少年少女笑成一团。花朵掉落在阿渔的脚边,她独自转身,喝光了那杯已经变稠了的蜂蜜,真甜呀,甜到心里是不是就不会再那么酸涩?
可蜂蜜再甜,终究掩盖不了她心里悲伤不已的黯然。
白甄出现的第二年,她的眼睛突然恶化。在某天的深夜里,本依稀可见的另一只眼睛,也骤然坠入黑暗。
是半夜两三点,阿渔瞧见她床头的灯还开着,走上前,一边把灯关了,一边说:“怎么那么晚还开着灯,你睡不着吗?”
一抬头,她却看见白甄的脸霎时变了模样,像是被人按了停止键,脸上凝固了一个怪异的表情。
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股恐慌从阿渔的内心升起。紧接着,她听到白甄撕心裂肺的尖叫。白甄惊恐地跌坐在地,尖叫着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一切快得猝不及防,阿渔看到宋鹤辞冲了进来,快得将她撞倒在地。白甄胡乱地拽着他的手,他紧紧地抱着她:“别怕,别怕,我这就带你去看医生。”
结果比想象的任何情况都要糟糕。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严肃地指着CT图:“怎么能让她眼睛的病情拖这么久?现在只有立即手术,不然,病人将彻底失明。”
宋鹤辞一天一夜没合眼,凌晨天亮时分,他跪到阿渔的父亲的面前,向他提出了离开。
他一定要医好白甄,阿渔的父亲暴怒地把杯子掷到他的身上:“你忘了你是怎么跟阿渔保证的吗?她那么喜欢你,你还有没有心?”
宋鹤辞脊背跪得僵硬:“伯父,是我的错,但是阿甄不能看不见。”
阿渔父亲冷笑道:“好,那你走吧,就当我当年收养了一个狼心狗肺的人。你要治她可以,我不会给你一分钱。”
阿渔哭着冲进去。他那么骄傲的一個人,她怎么舍得看他一个人孤立无援。她拉起宋他,将他挡在身后,自己站在还要摔东西过来的父亲前,拼命地推他:“你先走,等阿爹平静下来,我再去找你。”
隔天深夜,阿渔独自跑到医院,急冲冲地把身上所有的现金一股脑地塞到他的怀里。
“这些都是我趁阿爹睡着以后偷偷拿的,要是不够,我再想办法给你。”
宋鹤辞眼睛都熬红了,他没有接,只是抬手欲摸跑得满头大汗的阿渔的头,但手举到一半,又放下了。
宋鹤辞说:“阿渔,你父亲说得对,我不该再让你为我受任何委屈。”
阿渔跑得满头大汗,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没关系的啊……如果白甄能让你开心,我又怎么可能不帮她?”
“阿渔!”宋鹤辞却突然叫住了她,眼睛里是无法抑制的痛苦,“我不喜欢你,阿渔,我不喜欢你。”
阿渔霎时顿住了,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你说这些做什么…你知道,我不在乎的……”
“可是我在乎……”宋鹤辞缓缓摇着头,一字一句地说,“阿渔,我不喜欢你。”
天底下最残忍的事,是自己企图欲盖弥彰的东西被他人毫不留情地揭穿。是的,他早说了,他不喜欢她,他不要她为他做任何事,连最后的希望也不留给她。
阿渔这天夜里回去,父亲看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起身,抚住了女儿因哽咽而不断颤抖的背脊。
半个月后,阿渔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国内殿堂级国画大师杜万声,破例收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宋姓年轻人为徒,更为其专门开画展,为新徒造势。其徒一幅肖像人物画,在杜万声的支持下,竟拍得十万高价。”
阿渔的父亲看完后,冷笑着用一把火烧了报纸。他坐在椅子上,咳嗽着不停地摇头:“早知今日……我后悔,我后悔啊……”
他披着军大衣在外坐了一夜,从那以后,他便病了。一向身子硬朗的人,一病便来势汹汹,本以为休息几日就好,没想到竟成了缠绵病榻的人。
父亲住院,无法再继续采蜜,阿渔一个人担起了家。
她把十几年的家当,全变卖出去为父亲治病。把那一箱箱悉心照养的蜜蜂卖给他人时,她哭了。她为人率直,就算宋鹤辞走了,她都没掉眼泪,而面对从小养到大的蜜蜂,她悲伤地大哭。
来买蜜蜂的人都吓坏了:“小姑娘,你怎么了?别哭啊,大不了我们不要了。”
他们都是跟父亲很熟的人,知道他们的苦楚,竟没要他们的蜜蜂,叹着气留下一笔钱就走了。阿渔擦干眼泪,去医院给父亲送饭。
父亲此时病得越发严重,连床都开始下不了,听到阿渔竟有卖蜜蜂的想法,急得喘不过气来。她知道父亲为什么如此着急,他是怕他以后走了,她连谋生的东西都没有。
“是我对不起你……老了什么也没给你留下。”
阿渔晓得,再悲伤,也不能在阿爹面前流泪。她把脸贴到父亲的手臂上:“阿渔什么都不要,只要阿爹好起来……”
她向上天许愿,阿爹一生任劳任怨,养了一辈子蜜蜂,老实本分。她相信上天一定会保佑这样一个好人的。可上天也会有睡着的时候,在云南花开得最旺盛的时候,她的父亲没有醒过来。
病危通知书下了一张接一张,阿渔只觉两眼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她想到宋鹤辞,刚想跑,身后却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真的是他。他扶着白甄来医院复查。阿渔多么想冲出去,告诉他,让他帮帮她,让他帮忙把父亲留下来。可她把嘴唇咬出了血,在他们即将看到自己的一刹那,还是躲在了墙后。
因为在上一秒,阿渔清楚地看到,满脸温柔的宋鹤辞,把眼睛似乎已经开始好转的白甄抱在怀里,吻在了她的额头上。
遥远的走廊尽头,似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恍惚得像是上辈子传来的回音:“病人家属呢?病人家属呢?!你父亲快要撑不住了……”
阿渔父亲的葬礼的那一天,宋鹤辞出现在了灵堂前。
阿渔跪在地上,看见他来,像看见一个陌生人。他拉住她的手说:“阿渔……你哭啊……你别什么话也不说。”
阿渔怔怔地看着他:“我能说什么呢?说我喜欢你,说我父亲没了,鹤辞,你知道吗?我阿爹没了,我阿爹没了。”
“鹤辞,我不要你了行不行,我要我阿爹……”
谁也不知道,在阿渔父亲弥留的最后一分钟,他一直在念着一句话。阿渔泪流满面地凑过去听,他告诉她:“阿渔……别等了……再也别等了。”
在最后的时刻,他仍放心不下自己的女儿,他让她别等了,是不想再看到她伤心。她再也不要让父亲失望。
她笑着对宋鹤辞说:“是我错了,你不是上天送给我的小仙童,你是黄鹤。昔人已乘黄鹤去,你是要离开的。”
在好几年前,昏黄的小台灯下,他教她写字。他给她解释他名字的含义——“昔人已乘黄鹤去”。
她早该明白的。
又一年春暖花开,阿渔带着阿爹的骨灰,重新开始了采蜜的旅途。她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天下之大,以地为床,以天为被。花开得浓烈的地方,就是她的家。旅途中,她有时也会听到那个人的消息,只是消息背后变成了众人奇怪的猜测。
“杜万声的徒弟,只是在前期画了几幅画便再无风声。代替他的,反而是一位叫白甄的女人。”
有人说,他们是情侣关系,宋鹤辞就是为了给她治病而成为杜万声的徒弟,也有人说,只是白甄一厢情愿,虽然他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但有人亲口听到他拒绝了她提出的结婚。
孑然一身的第五年,阿渔在孤儿院领养了一个男孩,她给男孩取名叫“鹤来”。从此以后,天南地北的赶路人,便总会遇到一个带着一个小娃娃的女子。
小男孩也很会画画,有一天他画了一幅画,兴致冲冲地拿给阿渔看。
“我看阿娘天天盯着一张旧照片看,就照着他的样子画下来了,阿娘看,像不像?”
照片上的人,是宋鹤辞穿着青衫低头含笑的模样。
小男孩稚气满满地问:“阿娘,这是谁呀?”
“鹤辞。”
“鹤辞是谁?”
“是消逝的黄鹤。”
“那我是谁?”
“鹤来。”
“鹤来又是什么意思?”
阿渔蹲下身,默默地捏了捏男孩软糯的圆脸,笑得眼中含泪:“是上天派给我的小仙童。”
昔人已乘黄鹤去,黄鹤上青天了,留下了鹤来,那才是她的小仙童。